07
丹尼尔和吉斯卡遵循机器人礼仪,一路将曼达玛斯和他的机器人送到宅园之外。然后,既然已经出来了,他们索性将整个宅园巡了一遍,确认一下那些低阶机器人个个坚守岗位,还顺便做了今天的气象记录(多云,而且气温偏低)。
丹尼尔说:“曼达玛斯博士公开承认殖民者世界如今强过了太空族世界,我没预料到他会这么讲。”
吉斯卡说:“我也没有。我确定和太空族相较之下,银河殖民者的力量会越来越强大,因为以利亚·贝莱两百年前就作过这种预测,但我无法判断奥罗拉立法局何时能够看清这个事实。我觉得即使太空族早已失去优势,社会惯性仍然会让立法局坚信太空族的优越地位,只是我算不出他们会继续自欺到什么时候。”
“以利亚伙伴能在那么久以前就预见这个发展,真令我感到惊讶。”
“人类对于人类自有一套思考模式,这是我们学不来的。”吉斯卡若是人类,这时应该会透出遗憾或嫉妒的口吻,但身为机器人的他只是陈述事实而已。
他继续说:“虽然学不来,我还是详读了人类的历史,希望获得一些相关知识。在人类历史长河的某个角落,一定埋藏着相当于机器人学三大法则的‘人学法则’。”
丹尼尔说:“嘉蒂雅女士曾经告诉我,这种愿望是不可能实现的。”
“这话或许没错,丹尼尔好友,因为我虽然觉得人学法则一定存在,却怎么也找不出来。每次我试着找出规律,不论它多么粗略或多么简单,总是发现许许多多的例外。然而,如果真有这套法则,而我又能把它找出来,我就能够对人类有更深入的了解,因而对于自己服从三大法则的方式更有信心。”
“既然以利亚伙伴了解人类,他一定对人学法则多少知道些。”
“也许吧。但他使用的工具是人类所谓的直觉,那是我无法理解的字眼,而这就意味着我对那个概念完全陌生。也许它不在理性范畴内,而理性却是我唯一的凭借。”
除此之外,还有记忆!
当然,这些记忆并非像人类那般运作,而是毫无残缺,毫无模糊,毫无由于一厢情愿或自私自利而作的增减,更不会因为流连忘返或挥之不去,而将记忆转化成冗长的白日梦。
机器人的记忆一律依照事件的顺序精准重现,只不过速度快得多。一秒钟可以浓缩成一奈秒,因此他能一面毫无间断地交谈,一面把好几天的事情在大脑中重演一遍。
而那趟地球之旅,吉斯卡不知重温过多少次,每次都试图从中理解以利亚·贝莱那种能够预见未来的直觉,可是每次都不成功,今天也不例外。
地球!
法斯陀夫是搭乘奥罗拉战舰前往地球的,舰上挤满了同行的人类与机器人。然而进入地球轨道后,只有法斯陀夫一人钻进登陆艇。虽然已经接受预防注射,激活了自己的免疫机制,他还是不敢掉以轻心,防护手套、连身服、隐形眼睛、鼻孔滤器样样不缺。这些防护令他感到相当安全,但是其他奥罗拉人还是不敢加入代表团的行列。
这点法斯陀夫毫不在意,因为在他想来(如他事后对吉斯卡所作的解释),自己只身前往地球将更受欢迎。代表团会勾起(地球人)那段关于太空城的不愉快回忆,当时太空族在地球上有个永久据点,借此直接掌控这个世界。
然而,法斯陀夫决定让吉斯卡随行。难以想象出远门的奥罗拉人会不带任何机器人,即使法斯陀夫也不例外。可是地球人的反机器人情结越来越严重,如果机器人带得太多,会给这次的造访和协商对象带来不必要的压力。
第一个要见的人当然是贝莱,他将扮演主客双方的联系管道。这足以成为他们见面的原因,不过真正的原因则是法斯陀夫非常想再见到贝莱,他太感激这位恩人了。
(法斯陀夫不可能知道——甚至做梦也想不到——吉斯卡也希望和贝莱碰面,而为了促成这件事,他对法斯陀夫脑中的情绪和冲动作了非常轻微的刺激。)
贝莱夹在一小群地球官员中等着迎接他,而在法斯陀夫降落后,双方浪费了不少时间,才熬过一轮又一轮的外交礼数。直到过了几个钟头,贝莱和法斯陀夫才摆脱了闲杂人等。事实上,要不是吉斯卡悄悄出手干预,他们恐怕还要多等好一阵子。(吉斯卡挑选了几个显然早已很不耐烦的大官,轻触他们的心灵。针对已存在的情绪下手总是安全的,几乎绝对不会造成伤害。)
最后,贝莱和法斯陀夫终于坐在一个通常只有政府高官才能使用的隐密用餐空间里。每样食物皆可通过电脑化菜单选取,然后由电脑化餐车送到面前来。
法斯陀夫微微一笑。“非常先进,”他说,“不过,这些餐车就是特种用途的机器人嘛,我很讶异地球上会有这种东西,它们当然并非太空族的产品。”
“的确不是。”贝莱正经八百地说,“可以算土产吧。只有达官显要享用得到,我自己也是第一次领教,应该不会再有第二次机会了。”
“也许有一天你会当选要职,天天过这种日子。”
“绝对不会。”贝莱答道。这时菜肴已经放到两人面前,而那辆餐车显然颇有智慧,对于乖乖站在法斯陀夫后面的吉斯卡完全不闻不问。
贝莱静静吃了一会儿,然后带着几分羞怯说:“很高兴再见到你,法斯陀夫博士。”
“我同样很高兴见到你。我一直难忘你的恩情,两年前你来到奥罗拉,不但帮我洗刷了毁坏詹德那个机器人的嫌疑,还巧妙地把矛头转向我的死对头——那个过度自信的阿玛狄洛。”
“每次想到这件事,我还会忍不住发抖。”贝莱说,“吉斯卡,我也要向你问好,相信你还没忘记我吧。”
“那几乎是不可能的,先生。”吉斯卡说。
“太好了!嗯,博士,我相信奥罗拉的政治局势依然很乐观。这儿听到的消息好像都是这么说的,但我并不相信地球人对奥罗拉事务所作的分析。”
“你不妨相信——至少目前可以,现在我的政党牢牢控制着立法局。阿玛狄洛的人马继续为反对而反对,可是在我看来,他们被你那么修理一顿之后,会有很多年无法恢复元气。不过你自己怎么样,地球上的情形又如何?”
“都还好。告诉我,法斯陀夫博士——”贝莱像是有点尴尬,表情稍微有些扭曲,“你把丹尼尔也带来了吗?”
法斯陀夫慢慢说道:“很抱歉,贝莱。他的确跟我来了,但我把他留在了战舰上。我觉得带着一个很像真人的机器人恐怕不礼貌,既然你们越来越反对机器人,让人形机器人来到地球像是一种刻意的挑衅。”
贝莱叹了一口气。“我了解。”
法斯陀夫问道:“听说地球政府打算禁止在大城中使用机器人,这是真的吗?”
“我猜应该快要成真了,当然会有一段缓冲期,好将经济损失和大众的不便降到最低程度。将来机器人只能在乡间使用,因为农业和矿业少不了它们。不过它们终将被逐步淘汰,在我们的计划中,新世界将完全禁用机器人。”
“既然你提到了新世界,你儿子离开地球了吗?”
“走了,几个月前走的。我们获悉他已经安全抵达一个新世界,同行的还有好几百名银河殖民者,那是他们对自己的称呼。那个世界有些原生植物,还有一个低氧的大气层。显然若干时日之后,就能将它改造得很像地球。目前他们暂时住在圆顶建筑内,大家都忙着大地改造的工作,而且已经开始召募新伙伴了。班特莱的信件以及偶尔的超波通话带给我们非常大的安慰,可是他妈妈还是想他想得厉害。”
“你自己也会去吗,贝莱?”
“我不敢说住在一个陌生世界的圆顶建筑内,是不是我心中所认定的幸福,法斯陀夫博士——我不像班那么年轻而且充满热情了,但我想两三年内还是必须动身。反正,我已经把移民的打算告知大城警局了。”
“我猜他们一定不知如何是好。”
“一点也不。他们嘴上那么说,心里巴不得我赶快走,我这个人太恶名昭彰了。”
“而地球政府对于这股拓展银河的风潮,又有什么反应呢?”
“很紧张。他们并没有全然禁止,可是当然也不合作。至今他们仍旧怀疑太空族抱持反对立场,会以某种不客气的方式阻止我们。”
“这就是社会惯性。”法斯陀夫说,“他们一直根据我们过去的行为来作评断。其实我们已经表明立场,我们鼓励地球人尽量开拓新世界,而且我们自己也打算这么做。”
“那么,针对这一点,我希望你能对我们的政府作个说明。不过,法斯陀夫博士,我还有个小问题,不知道她……”他支支吾吾没说下去。
“嘉蒂雅吗?”法斯陀夫忍住笑意,“你忘了她的名字吗?”
“没有,没有。我只是有点……有点……”
“她很好,”法斯陀夫说,“日子过得很自在。她要我提醒你别忘了她,但我看你一点也不需要提醒。”
“她的索拉利出身,没被什么人拿来为难她吧?”
“没有,而她对扳倒阿玛狄洛所作的贡献,同样没给她惹上麻烦,还可以说恰恰相反。我向你保证,我一直在照顾她。但我不太想让你把话题扯远了,贝莱。万一地球政府继续反对星际移民和拓展银河,那该怎么办?在政府的反对下,事情还能继续吗?”
“有可能,”贝莱说,“但不太肯定。对于这件事,地球人之间普遍存在着反对心态。大家都很难割舍那些地底大城,毕竟那是我们的家园……”
“你们的子宫。”
“好吧,我们的子宫,这么说也行。前往一个新世界,以最原始的条件住上几十年,这辈子休想再过舒服日子——那是很困难的。我自己有时想到这里,也会决定哪儿都不去了——尤其是在我彻夜难眠的时候。这个决心我已经下了一百次,或许哪天就再也不会动摇了。可是,这整个风潮可以说因我而起,如果连我自己都裹足不前,还有谁可能会高高兴兴、无牵无挂地出发呢?如果没有政府的鼓励——或者说得更露骨些——没有政府在民众屁股上踢一脚,整个计划就很可能成功不了。”
法斯陀夫点了点头。“我会试着说服你们的政府。可是万一我失败了呢?”
贝莱低声说道:“万一你失败了,而我们地球人也因此失败了——那就只剩下一个选择。太空族必须自己去开拓银河,这件事一定得有人做。”
“你甘心看着太空族扩展到整个银河,而地球人却待在自己这颗行星上?”
“一点也不甘心,但那总好过现在这种双方都原地踏步的情形。许多世纪之前,地球人蜂拥到星际之间,陆续开拓了好些新世界,而最初的几个新世界又继续扩展,终于建立了如今这五十个太空族世界。然而已有好长一段时间,无论太空族或地球人都未曾再有这方面的成果,不能允许这种情况继续下去了。”
“我同意。可是你倡导扩展的理由是什么呢,贝莱?”
“我觉得,如果没有任何扩展,人类就不可能有进步。我指的并不一定是疆域的扩展,不过显然它最容易带动其他的扩展。如果疆域的扩展不必以牺牲其他智慧生物为代价,如果有足够的空间让我们向外发展,那么何乐而不为呢?拒绝这样的扩展一定会带来衰败。”
“所以说,你看到两种可能性?扩展而进步,以及不扩展而衰败?”
“是的,我相信就是这样。因此之故,如果地球拒绝,太空族就必须接受。不论是地球人也好,太空族也罢,反正人类一定要扩展。我很想看到地球人担负起这个重任,但如果没这个机会,那么太空族的扩展总好过双方都停滞不前。就只有这两种可能了。”
“如果只有一方决定扩展呢?”
“那么,进行扩展的社会将持续茁壮,不扩展的则会持续衰弱。”
“你确定吗?”
“我想,这是不可避免的结果。”
法斯陀夫点了点头。“其实我都同意。正是由于这个缘故,我在努力说服地球人和太空族一起扩展,一起进步。这是第三种可能性,而且,我认为是最好的一种。”
其后几天的记忆飞快闪过——无数的人潮不停地挤来挤去;捷运上的乘客上上下下;开不完的会议,数不尽的官员,还有一堆堆的心灵。
尤其是那一堆堆的心灵,他印象最深刻。
那一堆堆的心灵浓密异常,吉斯卡根本无法分辨任何个体。所有的心灵通通混在一起,融合成一个不停搏动的巨大灰影,只有每当某人向他望过来的时候,他才能侦测到一股代表怀疑和厌恶的精神火花。
唯有在法斯陀夫和少数官员开会的时候,吉斯卡才能触动个别的心灵,当然,他也只有那时才能发挥作用。
在即将离开地球的某一天,记忆突然减速了。那时,吉斯卡终于设法和贝莱再独处一次——他对几个心灵作了最小的调整,以确保短时间内不会受到打扰。
贝莱带着歉意说:“我真的不是不理你,吉斯卡,我只是找不到机会跟你单独相处。我在地球上官位不高,无法说来就来,说走就走。”
“这点我当然了解,先生,但我们现在有这个机会了。”
“很好。法斯陀夫博士告诉我嘉蒂雅一切都好,他这么说也许是出于善意,因为他知道我想听好消息。然而,我命令你说实话。嘉蒂雅真的一切都好吗?”
“法斯陀夫博士跟你说的都是实话,先生。”
“而我希望你还记得,当年我在奥罗拉跟你告别之际,曾经嘱咐你保护嘉蒂雅,避免她受到任何伤害。”
“先生,我和丹尼尔好友都牢记你的嘱咐。我已经安排好了,等到法斯陀夫博士离开人世之后,嘉蒂雅女士的宅邸将是我和丹尼尔好友的归宿。那时候,我们会把她保护得更好。”
“这,”贝莱哀伤地说,“注定是我死后的事了。”
“这点我了解,先生,而且感到遗憾。”
“是啊,可惜谁也无能为力。不过在此之前,就会有危机出现——或说可能出现——但那仍是我死后的事。”
“你指的是什么事呢,先生?到底是什么危机?”
“吉斯卡,这场危机的根源很可能是法斯陀夫博士惊人的说服力。但是,也可能还有些与他有关的其他因素会促成这件事。”
“此话怎讲?”
“凡是法斯陀夫博士拜访过的官员,现在似乎都热烈支持星际移民了。之前他们或是绝不支持,或是有极大的保留。一旦意见领袖开始支持这件事,民众一定会跟进,这股风潮会像传染病般蔓延开来。”
“这不正是你希望见到的吗,先生?”
“是我希望见到的没错,问题是恐怕过了头。我们将在银河中开枝散叶——可是,万一太空族做不到呢?”
“他们为何做不到?”
“我也不知道。我只是提出一个假定,一个可能性。万一他们做不到呢?”
“根据你之前的说法,这么一来,地球和地球人所开拓的世界就会日渐强盛。”
“而太空族就会日渐衰弱。然而,太空族和地球人或银河殖民者之间的差距虽然会持续缩短,但前者强过后者的情势仍会维持一阵子。在此期间,太空族终究会察觉地球人越来越危险,到了那个时候,太空族世界一定会决心阻止地球人和银河殖民者,以免后悔莫及,而且他们会认为必须采取激烈手段。那时就会出现危机,而它将决定人类未来整个的走向。”
“我懂你的意思了,先生。”
贝莱若有所思地沉默了一阵子,然后,仿佛生怕遭人偷听,他用十分接近耳语的声音说:“你的能力有谁知道?”
“人类之中就只有你了——而你无法向任何人透露。”
“这点我非常明白。问题是你们之所以能扭转乾坤,令那些受访的官员转而支持星际移民,其实全是因为你,而并非法斯陀夫的功劳。为了实现这件事,你设法让法斯陀夫来地球时带着你而不是丹尼尔。在这件任务中,你是不可或缺的,而丹尼尔却可能造成反效果。”
吉斯卡说:“我觉得来访人数必须尽量少,才能降低地球人的敏感度,让我的工作变得容易些。先生,我很抱歉害得丹尼尔不能来,令你无法见到他,你的失望我完全感受得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