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看你看你看,还解放军呢,阶级斗争的觉悟不高!阶级敌人是房檐底下的洋葱,根焦叶烂心不死,你不知道?天黑坏人才搞破坏呢。赶紧去去去,巡逻去!”柳雅平显然跟朱班长熟识,故意和当兵的贫。
“你咋这多的话?”解放军走远了,逢春重新拉住柳雅平的手,说她。
“这些当兵的经常跟我耍,熟。”
远处,朱班长还拿手电筒朝这边晃。柳雅平和逢春已经快走到她家门口了。
“门关了没有?”逢春问。
“能开开。”雅平说。
村里人普遍用木门。到了晚上,即使家里还有人没回来,门闩也是插上的,不过有机关,自家人能设法打开。
“你这就回去了?”逢春问了一句多余的话。
“我可不就回去了嘛!”柳雅平“噗嗤”一笑,“你不把刚才要做的事情做完?”
“啥事情?”逢春不明白。
“说你灵性,有时候笨得太!”
逢春忽然明白了,心一阵儿狂跳。他收了雨伞,一把抱住柳雅平,就要亲吻。柳雅平双手推他:“只准亲一口。”
“嗯,就一口。”逢春说。他觉得自己要晕了。
初吻。
两个年轻人真的只亲了一口,只不过这一口亲得认真。赵逢春觉得柳雅平嘴里存留着淡淡的烤红苕味道,那是一种清香、有特色、容易留在记忆里的味道。直到若干年以后,逢春但凡亲吻女人的嘴,就会想起这淡淡的烤红苕味道,就会想起他与初恋情人在秋天雨夜里的这一吻。
第二天不下雨了,逢春步行回到雷庄。
7.筑墙动土
“有好事情!”逢春的父亲兴冲冲回家来,“有好事情哩。振山说地里粘得做不成活儿,今晌午叫人划庄基。”
“真的?”逢春母亲听了也很高兴。
“真的。赶紧,吃毕饭我得到划庄基现场去。”
“我也想去看看。”逢春说。
按规定,社员家庭居住紧张,需要分家分住,先需向生产队、生产大队提出庄基申请,最终报请公社批准。划庄基是按照公社的批文——批文具体规定庄基地的面积和位置等——给社员划拨修建房舍用的土地。
吃过早晌饭,逢春跟着爹去观摩划拨庄基地的过程。队长、副队长、会计等一干人拿着皮尺,仔细丈量计算,最后在划定的庄基地四角“钉灰撅”——把一根长长的钢钎从准确的位置楔进地里,再拔出来,给洞眼里灌进白石灰,留一个深埋在地里的标记,作为确定庄基地准确位置的依据。钉完“灰撅”,还要在相同位置钉木头橛子,作为地面上的标记。
“这下好了。把麦种上,咱就圈院墙。攒下钱赶紧买砖,楦窑(修建窑洞)。”划庄基回来,百谦当着全家人宣布建设新宅院的规划。
“钱在哪达?修一院庄子恁容易?大熬煎还在后头。”清竹忧心忡忡。
“你光熬煎顶啥用?慢慢来,一步一步走,我就不信,咱还没有新庄子住?”父亲的口气充满自信。
“就是嘛,慢慢来。还有我呢,我也能挣工分。”逢春安慰母亲。
“逢春哟,你给婶子帮个忙。”俊香推门进来,“给你二大把饭送去。
他在窑上,脱不开身。”
婶子最近变得勤快,能给丈夫和孩子按时做饭,再没有和叔父嚷仗打捶。
“能成。”逢春很痛快地答应。
百和正给窑炉里加煤。
炉火熊熊,排列整齐有序的泥土砖坯被烧得通红,呈现出晶莹剔透的颜色。叔父加煤的动作很熟练,手有力一抖,一铁锨煤末子被均匀地撒在炉膛里,火焰欢快地跳跃。加完煤,叔父将搁置在炉膛口两块摞着的砖一拨,炉口被遮住。那两块砖是活动的炉膛门儿。
“二大,你吃饭。”逢春说。
“哎呀逢春,你给我送饭来了?”叔父很高兴。
“请来的匠人呢?”
“吃饭去了,队长给他派饭。”
生产队来客,不管是公社、县里的干部,或者请来的工匠,都由社员家庭轮流管饭。干部下乡吃饭要按照规定的标准——每天1斤粮票、2毛5分钱——把钱和粮票交付给管饭的人家,请来的工匠本人不付报酬,由生产队给管饭的人家记工分。
“二大,砖窑这么大,烧火的炉膛小小的,能把满窑的砖都烧‘熟’了?”逢春提出自己的疑问。
“能。窑是一个整体,烧一星期时间,当然就‘熟’透了。烧不透的砖是生生,将来出窑是撂的货。”
“这里头有一定的技术含量,看起来怪神奇。”逢春说。
“当然。窑装不好,有些砖就烧不熟;烧窑火候掌握不好,也可能遗漏一部分坯子;还有渗窑,渗不好,就成了红砖,要么花花脸。”
叔父所说的渗窑,是在烧窑的工序完成之后,给砖窑顶部的池子加水,让水缓慢渗进窑内,产生某种化学、抑或是物理变化,最终使砖块成为蓝色。渭北一带农村修窑洞盖房子,大家习惯使用蓝砖,不经过水渗的红砖没有市场和销路。
“二大,叫我试合试合。”叔父打开炉膛门,要加煤,逢春想动手实践一下。
“能成。炭要撒匀,不能撂成一堆。”
赵逢春试了一下,煤末子撒得不够均匀。
“我来,你看。”叔父作示范。逢春再试了几铁锨,效果比刚才好多了。
“逢春,你怪灵性的。”叔父表扬侄子。逢春脸庞红红的,热热的,不知是炉火烤的,还是高兴的。
“啊哟,这是谁?”烧窑的师傅吃饭回来,看见逢春,问道。
“我侄儿,给我送饭来了。师傅你看,我烧得行不行?”
“你谦虚得太。你烧窑没麻搭,能当匠人了,往后,你队里烧窑的钱我恐怕挣不上了。”师傅说。
“看你说的,我还不成呢,渗窑的技术我没把握。”叔父说。
“你甭谦虚,那简单。”
“这师傅贵姓?”逢春问叔父。
“马。马师傅。”
“您烧窑多少年了?”赵逢春问马师傅。
“快20年,十几岁跟我大学的。”
“烧一个窑能挣多少钱?”
“看窑的大小,就像你队里这窑,50块钱,2斗麦。”
“不少嘛!”
“也不多。烧六七天,渗窑还要四五天。要不是你二大懂技术,装窑我还要来照看。”
“那也不少。”
“就是的嘛。要不,人都争着学匠人哩。”叔父说。
“逢春,好几个人给你说媳妇呢。”一天晚上,母亲又提起逢春的婚事。
“妈,急啥?你怕我打光棍?我年龄又不大。说媒的人闲得没事干,咱不着急。”逢春说。
“不着急倒是不着急。不过,有人上门提亲,咱不能一律回绝,时间一长,人家会说咱屋里的人眼头高,看不起人。把人得罪了,以后再没有人给你说媳妇。”爹接过话头,“再说,村里像你这大的年龄,都急着问媳妇订婚呢。这是乡俗,咱一家也改变不了。逢春呀,你有啥想法就说,是不是念高中看上哪个同学了?要是这,也成,你说出来,我跟你妈去打听,人合适,咱就寻介绍人去说。”
“嗯。”逢春害羞,脸红了。他心里感激父亲善解人意。
“还真有?女娃叫个啥?哪个村子的?”
“西皋镇文华大队的,叫柳雅平。”
“女娃她大她妈叫个啥知道不?不光要打听娃,还要打听大人呢。丈母娘要是麻迷婆娘,女子也不能要,女子都是妈的徒弟。”母亲说。
“雅平她妈死了,她大叫柳占根。”
“过几天我跟你妈去打听,要是能成,文华村有你一个堂姑,叫她当介绍人。”父亲说。
过了几天,逢西皋镇集会,百谦、清竹一起去赶会,采买了些日常用的东西,然后去了文华村。
晚上回到家,父母在一起议论。
“那是个可怜娃。她大不是亲大,她妈也死了。”
“女子长得还清秀,中等个子。”
“你的见雅平了?”逢春问。
“见了见了,你姑把娃叫到她屋里,我和你妈看了一眼。那娃不知道我俩是谁。”父亲说。
“您二老还不给人家说明身份。说了怕啥?”
“说了女娃娃害羞嘛。再说,谁知道事情能成不能?不成的话,我和你妈去相看人家,也没面子。”
“哎呀,还这复杂?”
“你当呢!”
“我跟你爹看这女娃还成,给文华村你姑说了,叫她给雅平她大提念一下,看家长啥意思。你姑说,她村里人讲究,亲妈过世,过了三周年娃才能订婚。”
“过三周年就三周年,咱不着急。”逢春说。
堂姑母很快捎话过来,说柳雅平她大的意思,订婚要等娃她妈过三周年,还说他家也要打听打听男方的情况。
“怪麻搭的。”清竹感叹说。
逢春给柳雅平写了一封信,信上说:“我天天黑了睡觉都想你,想得太。大人们爱走那些过程由他们去,反正你在我心里,跑不了。”
转眼到了深秋。麦子种上了,挖完红苕就进入农闲季节,赵逢春的父母筹划着要给新庄子圈院墙。
“打墙寻些亲戚朋友帮忙,不掏钱。不过需要些粮食,要叫人吃饱饭。”百谦说。
“钱也得花,能不买菜?咱屋里吃的油也不多了。”
“花不了多少,反正墙肯定要打。我这几天给咱借椽板、杵子,等队里把红苕挖完,咱就拾掇院墙。”
“我也要寻人帮忙做饭。唉,熬煎。”清竹叹一口气。
逢春家开始在新划的庄基地四周动土筑墙,这是实施新宅院建设的第一步。除了从本村找人,逢春的舅舅、姑夫等亲戚也来帮忙。他家是三门峡库区移民,五十年代后期先从华阴县(今华阴市)北部迁移到宁夏银川市西北方向黄河东岸毛乌素沙漠边缘,后来遇到三年困难时期,在那里无法生活,国家又将他们迁回陕西。逢春的爷爷奶奶和叔父住到了粟邑县雷庄,父母带着他投靠亲戚在华阴外祖母所在村庄住了几年,直到逢春念完小学,他们一家3口也迁居粟邑县与爷爷奶奶团聚。因为迁移的缘故,他家亲戚有的在华阴,有的在临潼、蒲城,舅舅、姑夫都是远道而来。
逢春家修庄子打墙,叔父百和也是计划当中的劳动力,因为要给生产队烧窑,百和来不了,队长特意来给百谦道歉:“你看你看,人一辈子能修几回庄子?百谦哥你打墙哩,百和来不了,这事情!你人手够不够?要不够的话,我再给寻几个?”
“人手够了。我担心百和独自一人能不能把烧窑拿下?那是技术活儿,出了麻搭咋办?”
“没问题。你放心。”
吃了早晌饭,百和却来了,百谦诧异:“你不是给队里烧窑,咋又来了?”
“振山那熊吝得太!外头雇匠人50块钱2斗麦,给我30块钱,麦还不知道给不给。我不烧了,叫他雇人去。”百和说。
“这个瞎熊,抠屁眼舔指头!他这么吝,你不烧,那活儿担多大的责任?”百谦说。
过了不一会儿,孙振山又来找:“百和,百和,你烧窑去。给你50块钱2斗麦,只要你把窑烧好,甭出麻搭就成。你咋这犟的?我说少给些钱,跟你商量嘛,自家人,咋就把活儿撂下了?你看你看你看!”
“当着这些人的面,你甭日哄我。当队长说话要算数!”百和说。
“算数算数,我啥时候日哄过你?”
“百和你去,我的都相信振山,他不敢日哄你。”百谦出来圆场。
百和于是给生产队烧窑去了。
庄基地9丈长3丈宽,南面的界墙约定俗成由邻居家打,逢春他家筑北面界墙和前后墙。另外,给将来楦窑做准备,预先要筑“窑帮”,完成这些工作量大约需要一星期。打墙先要挖两尺深地基,一层一层填土,用石杵子掷瓷,到地面以后墙头加挡板,每起一层都用两根丈余长的松木椽挡在两边,椽头用绳子绞住,中间填土,掷瓷。五组椽子交替,一层一层往上筑,到了最顶层,做成一个鱼脊状,用铁锨拍光。打墙的场面很壮观,十几个人,撂土的时候铁锨翻飞,黄土在空中划出弧线,然后落在准确的位置,掷杵子几个人喊着号子,动作整齐有力。
赵逢春干活不惜气力。一开始掷杵子,他掌握不好准头,每个杵子窝连掷三下,重心总不在同一位置,杵窝的排列也不够整齐,后来逐渐掌握了,越干越好。一天下来,胳膊肿得碗口粗,火烧火燎疼,第二天几乎抬不起来,还要继续干,只能咬紧牙关。第二天坚持下来,第三天胳膊似乎不太疼了。站在高墙上,和别人一起喊号子:“嗯,嗨!嗯,嗨!嗯,嗨!”
石杵子提起,砸下,提起,砸下,逢春突然觉得自己长大了,长成能用劳动创造业绩的成年人了。艰辛之余,他拥有劳动的乐趣,源源不断的乐趣。
墙筑好了,年轻的赵逢春站在属于自己家崭新的院落里,看着松椽印排列整齐、散发着新鲜泥土味的院墙,心里升腾起无尽的喜悦和自豪。脑海里突然冒出《智取威虎山》杨子荣的一句唱腔,于是他用秦腔移植样板戏的腔调把这句唱词吼出来:“穿林海,跨雪原,气冲霄汉……”虽然够不上字正腔圆,但也中气十足,吓得不远处桐树上的喜鹊“喳喳、喳喳”叫着飞走了。
百和烧窑的技术不够熟练,一不小心出事了。
烧的过程很顺利。从点火到封炉,七个昼夜,百和一直没回家,没明没黑守在窑上,尽职尽责。烧到最后阶段,窑匠马师傅来看过,他说,“火候掌握得嫽(好),这窑砖肯定质量好”。
问题出在渗窑的工序上。窑顶用黄土围成池子,加水,用钢筋扎眼眼,让水缓慢地渗下去,窑炉内部形成蒸汽,砖块在逐渐冷却的过程中变成瓦蓝。渗窑最重要的是掌握渗水速度,太慢不行,太快也不行。第四天晚上,百和一个人站在窑顶用长钢筋在水池里扎,引导进水,突然间一声巨响,砖窑发生冒顶。灼热的水蒸气裹挟着砖块四散迸射,百和弄得满身满脸泥水,脸颊和胳膊烫伤。瞬间,他被吓呆了,慌不择路,从窑顶摔下来。后来,他强忍疼痛爬到路上,被一个夜里骑车子走路的人发现,送回家。第二天,百和被弄到俊香曾经治伤的煤矿医院,烫伤不要紧,左小腿骨折,打上了厚重的石膏。
“这还算轻的,要是把你跌到窑里,还不得烫死烧死?”百和从医院回来,逢春奶奶数落他,“没那本事,谁叫你烧窑哩?要是把命送了,丢下俊香和娃娃咋弄呢?靠生产队管你?还不跟新海一样,死了白死了!”
“唉……”百和抚摸着伤腿,长叹一声,“妈你甭说了。是怕怕,以后我再不烧窑了。可惜了这窑砖,烧得好好的,一冒顶,渗了一半,出来都是花花脸。”
“熬煎你的腿,管它花花脸不花花脸。砖比你的命还要紧?”俊香撅了丈夫几句,“我寻振山要烧窑的钱去,给你看腿花钱还是哥借的。”
“窑烧瞎了,不知道人家给不给钱?”百和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