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着拉尔走出铁门,发辫女孩的表情很沉重。她转过身来,示意我坐下,告诉我打算给我编她那样的非洲小麻花辫儿。梳一次那样的发型至少要4个多小时,现在有大把时间可以用了,因为我听拉尔说,根据当地的法律他们有权扣押我们14天,今天是她坐牢的第12天。如此看来,这个牢房的女孩子们有机会被发辫女孩给统一发型了。
发辫女孩娴熟地为我编着辫子,但是刚刚编好两条,女狱警开始念一份名单表,告诉我们穿上鞋子,说是有人来看望我们。此时的女警已经换过一班了,不再是昨晚那个凶婆,换上了一个包头巾的马来女警。穿上了鞋子,这时一个肤色很黑的看上去有二十几岁的印度裔警察走进牢里,把我们用手铐两两扣住。没有法庭的宣判,我们俨然成为罪犯,尊严已被践踏到极点。
我们被带到警局的一个小房间。原来是KTV店的老板差遣四个员工过来给被抓的中国女孩子送饭。因为他们知道所谓的牢饭,基本上不是给人吃的。这四个员工都是当地的华人,其中一个叫迈克的是负责人,因为我看到是他主要负责和这个房间里主事的一个肚皮圆圆的印度裔男警沟通。我们每人领到一份中式快餐和一瓶矿泉水。我出来的时候发辫女孩提醒我,到外边要尽量吃、尽量喝,因为牢里的饭菜基本上都是变质的。看到如今的情形,我也知道该面对现实了,不要再幻想能及早出去。我开始喝水,吃东西,尽管每吞咽一次都觉得喉咙哽咽,可是我提醒自己,我要活着出去,不可以在真相昭示之前不明不白地饿死狱中。
我用英语和圆肚皮的印度裔男警争论。我解释了半天,最后他的答复是:“Ican’t trust you.”(我不相信你。)然后走出了房间。
我跟KTV店的一个员工借了电话,打给了我的一位马来女老师,这是我唯一能记住的学校联系人的电话,现在才发现真的需要记住几个关键联系人的电话,否则手机被收走之后,就彻底傻掉了。我求她帮我通知我的导师,让他帮我开出证明信送到警局。放下电话,我总算是松下一口气,至少学校有人知道我在这里,不然我就这样人间蒸发了,所有人都以为我死了呢。
这时我坐在椅子上休息,顺手拿起了一张当天的《星洲日报》。我看到了有一则新闻登出了这群女孩中某个人的照片。图片下的一行小字标注的是“一名妓女被女警员带上警车”。
新闻的标题是《扫黄取缔三温暖中心灵警扣28中国女郎》。内容如下:
梳邦再也一间著名酒店的三温暖中心,暗中提供卖淫服务,周一(11月30日)晚上被警方取缔,共有28名疑涉及卖淫的中国女郎被捕。被捕的中国女郎年龄介于20岁至30岁之间,她们全部都使用签证入境,表面上名为留学,暗中却涉及卖淫活动。警方将援引移民法令来对付她们。来自武吉阿曼警察总部防风化、肃赌及取缔私会党组的18人警队,周一晚上10时15分依据情报展开突击行动时建功。这也是武吉阿曼警方今年内第3次向这间三温暖中心展开扫黄行动。据了解,这间三温暖中心甫于2周前更换新业主,警方在中心内发现辟有15间房间,让有关女郎及嫖客进行性交易。被捕的女郎事后全部被带返梳邦再也警局。
《星洲日报》是马来西亚当地主流的中文媒体,报出这种失实的文章,令大家非常气愤。女孩子们传看了这张报纸,无不嗤之以鼻。她们不过是陪酒小姐,根本不提供性交易。
我的气愤之情更是溢于言表,诸多不满。
首先,我第一眼就认出了照片上的那个马来女警,她就是骗我最惨的那个,那个声称几分钟就把护照还给我,结果却是直接把我送到这里做“窦娥”的家伙。
其次,为何在未审先判的情况下直接在图片下写上“一名妓女被女警员带上警车”?这不就表明已经认定抓到的都是妓女了。
另外,什么叫做“全部都使用签证入境,表面上名为留学,暗中却涉及卖淫活动”?这个“全部”用得也太随便了吧。这句话的后果有多严重,不知道撰稿者是否考虑过。以后所有的人都会带着有色眼镜来看中国的女留学生。
而且,我没有看到KTV的包间里有可供性交易的床。我只看到沙发、桌子和电视。
此时房间的电话铃响起,“圆肚皮”过来接电话,是我的学校打来的,我焦急地站在旁边。学校问他我是不是很害怕,他回答说:“No.Never.She has a lot offriends in the lockup together.”(不,她一点都不怕,她有好多朋友和她一起进监狱。)“Nonsense!I don’t know them.”(胡说,我根本不认识她们。)我在一旁跳起来喊。
可是此时此刻,谁会聆听我的叫屈呢?
法庭派出工作人员来了解情况。我们排队进入了另外一个房间,一个面容清秀的马来妇女,估计是来自法庭的工作人员,询问谁可以讲英语,我说我可以,她让我帮她点名。点名结束后,她开始问我们问题,诸如在牢里有没有被虐待,有没有挨打等。我咬紧自己的嘴唇,我要忍,一定要忍,如果此时我举报昨晚打我的女警,那后面的日子一定会更“出彩”。
从这个房间走出来,“圆肚皮”问我,你跟法庭的人说你的情况了么?你不是很能说吗?你怎么不说了?
我心里想的是,如果像刚才一样,我争论了一大通,最后对方一句“I can’t trustyou.”(我不相信你。)就把我搞定,我又何苦要说呢?
看到“圆肚皮”用鄙视的眼神看着我,我很气愤,于是我又返回到那个房间,对那个法庭的家伙解释了我的情况,最后我说道:“How can you say that I am ahooker before investigate?”(你们凭什么在还没调查清楚之前就说我是妓女?)女法官很吃惊地说道:“We never say that.”(我们没有这样说过。)我喊道:“I read today’s newspaper.I found this news.You already destroyed myreputation.”(我读了今天的报纸。我发现了这条消息。你们败坏了我的名声。)女法官笑了笑,什么也没说。大概是她和旁边的一位男警察觉得我太烦了,把我赶出了那个房间,让我等候调查结果,不用过多争论。
到了鸟儿归巢的时间了,我们又被带回了牢房。女狱警重新安排了房间。把我们这28个中国女孩子,塞入邻近的两个牢房。我被安排到和发辫女孩隔两个牢房的那间,我无缘让她再继续为我编好那个非洲发辫了,我觉得好遗憾。
不久,拉尔和之前与她同时被带出牢房的那群女孩子回来了,我见到的第三个女狱警(大概每隔6个小时狱警换一次班)让她们换回紫色的囚衣,又关回了牢里。原来她们白天只是去上庭了,而不是被释放,空欢喜一场。
7点多,又是牢饭时间。每一人拿到一份用报纸包住的二两米饭,外加一小条咸鱼干,和一小袋红色的叫不出名字的水。没有餐具,只能用手抓着饭菜坐在地上吃,吃相极其狼狈。我没有胃口,只喝了几口水,丢掉了饭菜。
坐台小姐,这些社会边缘人一向是远离我的交际圈的。以前,我交友的原则一般是“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的,但是现在,我一下有机会结识这么多坐台小姐,而且还有机会一起经历这次为期不短的牢狱之灾,真的是机缘巧合,或许我该感谢命运这个顽劣的孩子。坦白讲,我之前对她们并没有什么好感,因为我之前曾听一个东马的朋友说过,有的中国女孩子使用学生签证,到这边来从事不良职业。我觉得她们败坏了我们留学生的声誉,使得当地人很瞧不起我们中国的留学生。那时我觉得这些女孩子之所以会走上这条路,主要是贪慕虚荣,就像我同班的一个女同学说的一样,明明自己停留在买普通背包的档次上,偏要买LV包包,所以只好走偏门。但是通过接触之后,我才明白事实并不是我想的那样,她们中的许多人都是有情有义的,不幸的命运造成了她们的颠沛流离。我回想起中午的时候,一个女孩子的男朋友过来看她,她哭得好伤心,我相信那眼泪绝对是真诚的。我为之前对她们这群人的误解致以十二万分的歉意。
有个海南的女孩子叫小晓,虽然已经26岁了,但是却像未经世事、毫无心机一样,傻乎乎地放弃了新加坡的男友,来到马来西亚投奔一个薄情寡义的当地华人男子,搞得人财两空,被迫下海坐台,刚刚上班没多久,就人仰马翻,混到牢里来了。小晓的语言天分很差,她让我教她几句有用的英文。我教了她几句机场过关常用的对话,她学得很吃力,但是看得出,她是很用心地在学。同一牢房的其他“牢友”也有几个一起学,她们打趣说,这下终于有大把时间认真学一下英语了。没想到我有机会在牢里开班讲学,也是人生的一大轶事。
大作家列夫·托尔斯泰说过,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女孩们中的很多人都有着不幸的家庭背景,每个人的故事里,都有血,都有泪。她们做不了什么,也不敢做什么,因为她们都是夹缝里讨生活的人,但是她们愿意默默地支持我。大家都寄予无数厚望于我,她们希望我出去之后为被蹂躏的人权呐喊。
虽然这个时候我住在来大马之后环境最恶劣的地方,但是我每一天都被感动着。这满眼的紫色囚衣,仿佛是一朵朵美丽芳香的紫罗兰花。在希腊神话传说中,紫罗兰是美神维纳斯晶莹的眼泪幻化而成的,盎格鲁—萨克逊人则把它视为抵抗邪灵的救星。我祈祷它能用它的神秘力量,让我们早日离开这个邪灵充斥的地方,保佑这些年轻的女孩们度过一个个痛苦长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