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都知道,我舅是我姥爷的嗣子,却不知道,我舅其实就是我姥爷的亲生儿子,是我姥爷和他嫂子庄于氏的爱情结晶。而我姥爷的来历以及庄家的发家史也颇有些名堂。
一切须从四门洞说起。
洞在时密山下。据说唐朝宝历年间,在时密山的黑松林里藏着豺、狼、虎、豹四大成精的野兽,它们以人为食,无恶不作,使本地的百姓终日不得安宁。这一年,后来成为八仙之一的吕洞宾从此路过,得知四兽害人后怒发冲冠,当即将其擒住欲杀掉为民除害,然而四兽苦苦哀求,吕洞宾又有好生之德,就饶过它们的性命,施展法术将其压在了时密山下。但是吕洞宾走后,四只野兽就商量,这么压着实在无法忍受,咱们还是分四个方向往外逃吧,谁能逃出去谁就跑,逃不出去就老老实实在这儿挨压。
于是分别往东西南北四个方向拼命挣脱,随着一阵撼天动地的轰隆声,四只野兽竟然全都挣脱镇压逃之夭夭了。四兽逃走了,时密山下却从此有了一座四个门的巨大山洞。时密山原本秀丽多姿,有了这样一座巨型山洞就更多了千般光彩万般神韵。于是就引来了许多和尚道士前来建庙修寺,诵经念佛。使这里在千百年间香火不断,钟声缭绕。
最先来到这里的,是唐朝开成年间一个叫元真的和尚。他自长安来山东寻找传经之地,走遍齐鲁却找不到一个环境上乘又未曾建寺修庙的地方,后来听说沂水有个四门洞堪称天下奇观,就一路寻着来了。他先是到了距四门洞有二十里之遥的望仙院,在一名小和尚的引导下,沿着绿草茵茵的山间小径从容而行,行到时密山的东南麓,发现一条幽深的峡谷内有一条清流悠悠而出,沿流而上,才知道谷是由北山南岭构成,河是谷内二泉发源。山与岭的尾部在谷的尽头相接,环过一个平坳构出幽谷后,头部便又折过来相对而望形成了宽大的谷口。引路的小和尚说,山叫时密山,岭叫双龙岭,泉叫双龙泉,河叫时密河。与河相连还有一潭,叫双龙潭。
自此往西二三里有个村叫姜家坪,那便是春秋时期鲁国的边城——密邑。
那里曾出过一个给鲁景公作了娘娘的女子。而鲁庄公那位庶弟仲庆父为夺王位杀死了公子般和鲁闵公制造了鲁国大乱后,便是从密邑逃往莒国,后在遣回途中于时密河边畏罪自杀的。元真和尚点头,随后进入四门洞,看到洞内小洞无数,滴水涟涟,溪流不断,更为奇特的是洞顶上有七十二口倒扣的天锅,洞下有九十九具似人似兽又非人非兽的钟乳。北门内则有一眼热气氤氲的山泉,南门内则有一座仙气飘升的莲花台。他就大为惊奇了,出洞后便在南门外的峭壁上刻下了两个宋体大字——“洞天”,此后化缘一年建成了洞天寺。他非常满意自己终于找到了一个环境清幽、景色绝伦的所在。而与四门洞相邻的村子,也便叫了洞天村。
清同治九年,我姥爷的父亲也就是我老姥爷,与我姥爷的母亲也就是我老姥娘,一人挎着一个要饭筐,领着六岁的我大姥爷庄唯仁从江苏来到了洞天村。此时的洞天寺主持是法明大师,我老姥爷和我老姥娘来到寺内本是烧炷香求个平安的,谁知烧完香不多时我老姥娘就头晕目眩上吐下泻起来,法明大师就对我老姥爷说,这位女施主是生病了,你们还是在寺内住上几天等病好了再出去讨饭吧。我老姥爷自是感激万分,一家三口就在寺内住下了。没想这一住就再也没有走,夫妻二人与法明大师成了要好的朋友,就留下来给洞天寺当了佃户。在此之前,这里已经来了六七户给和尚种地的人家了,他们常年劳累种出的粮食十有七成全都给了和尚。但是我老姥爷租种的地却只拿出三成的粮食给寺里,而且我老姥娘还有一个给和尚做饭的美差,虽然寺里不给工钱,但是一家人却可以与和尚们同吃同喝。我老姥爷是个斗大的字不识半筐的人,他只感念着法明大师的好处,却在好长时间里并不知道法明大师之所以给他这么多的好处,完全是因为爱上了他的女人,而且经过相处后,他的女人也爱上法明大师了。
在一个夏日炎炎的中午,洞天寺的和尚们都到外面化缘去了,寺里就剩下了法明大师和我老姥娘。我老姥娘烧好了一锅水舀到大盆内晾着,又往锅里下了几大瓢的米做干饭。天气的过分闷热使她无法穿太多的衣服,就把外面的长袖褂子脱掉,只穿里面的紧身小褂在灶房内烧火。这时法明大师来了,他在门口双手合十道了一声阿弥陀佛,然后就目不转睛地看着灶坑前曲线匀称鲜明、五官端庄秀丽的女人。我老姥娘从法明大师的眼睛里读出了一种他们早就心照不宣又渴望已久的东西,于是她站起来,不与法明大师说话,只羞怯地拍打着沾在屁股上的草屑。法明大师又是一声阿弥陀佛,然后慢慢地转身走向了自己的禅房。这一走好像有根丝线牵住了我老姥娘,她竟不由自主地跟他去了。于是,在佛家的清规戒律下,二十三岁的我老姥娘和法明大师打开了他们爱情史上的光辉一页。此后又有了第二页第三页以至很多很多页。就在其中的某一页上,这个和尚的种子我姥爷庄唯义就在他母亲的腹内生根发芽了。而我老姥爷在四年前的夏天上树掏喜鹊蛋时,不慎从树干上滑下,恰好树干上有一颗钉子,不仅划破了他的裤裆,还划破了他的阴囊,从此虽能与我老姥娘勉强做得夫妻之事,却再也播不下种子了。而今忽又得了一个儿子,他还以为自己又恢复了播种能力呢。
我姥爷长到十二岁的时候,法明大师不幸患了伤寒,不久就死去了。
临死之前他把自己选定的接班人慧庆叫到了跟前,告诉他,庄世财的媳妇给寺里做了这么多年的饭从没给过工钱,现在我要去见佛祖了,该有个了结了,就把寺里的地划出五十亩作为工钱给她吧。这个决定让慧庆暗暗吃了一惊,但是他却极为痛快地答应了。他不能不答应,师傅把主持的位子给了他就是莫大的恩惠,他怎能违背师傅临终前的最后指令呢。慧庆与我老姥爷把五十亩水地的转让文书办好后,法明大师见了我老姥娘和我姥爷最后一面,他抚摸着我姥爷的头泪流满面,对我老姥娘说,那五十亩水地是给他的。然后在我老姥娘不顾一切的恸哭声中合上了双目。
五十亩水地给我老姥爷庄世财打下了发家兴业的良好基础,二十年后,我老姥爷就成了洞天村独一无二的大财主,他不仅拥有土地二百亩,还开着一座抽丝作坊,年进大洋三百多块。由于财大气粗,我老姥爷在洞天村有了很高的威望,全村三十几户人家二百来口人,大大小小的事情都要与他商量,他说出一句话,如同皇上的圣旨一样无人敢不听。但是人还不到六十岁,却突然得了闭癃症,找遍沂水的名医为他医治也无效,五十八岁生日那天,他喝下两口酒就蹬腿西去了。
我老姥爷还在病中的时候,就给我姥爷和我大姥爷分了家。他不仅把掌管全村的大权交给了我大姥爷,也把一百亩水地和那座抽丝作坊交给了我大姥爷,就连老实勤恳的长工老马他也交给了我大姥爷。而分给我姥爷的,只是一百来亩中等以下的土地和身体时常有病的我老姥娘。这种明显的不公把我姥爷气得几乎吐血,把我老姥娘也气了个半死。
但是母子俩与老爷子理论时,这个死到临头的家伙却甩着他那半南方半北方的口音破口大骂:“母那个逼的这就不错了,还想怎个公平啊!唯仁他有两个小倌呀,庄家的基业将来就得靠他这一支往下流传啊,不让他得点便宜怎着?小二三个小佃娘没有小倌,多分了家产有什么用,早晚还不是也归唯仁的小倌?”
我姥爷和我老姥娘便不敢再说什么了,因为和一个即将死去的人吵架会遭人笑话。最重要的是,我老姥娘很明白我老姥爷为什么偏向老大薄待老二,因为这老东西知道了我姥爷是法明大师的种。她不愿吵起来惹怒老头子把事情抖出来,使得我姥爷无法在世上为人。
我姥爷在极度的愤恨中与我大姥爷一起办完了父亲的丧事。
这时,我老姥娘提出要重新分家,“这个家业是我给寺里做饭创下的,不是那个老东西自来就有的,他凭什么就不把一碗水端平啊!”我老姥娘愤慨地说。
然而我姥爷这时却冷静了,他对母亲说:“算了,娘,已经分完的了,再重新分我大哥也不会愿意的,与其闹起来伤了兄弟的和气,倒不如让我吃些亏好。再说日子是人过的,老的给得多不一定以后就过得好,老的一点不给也不一定就过不好呀。”
老太太说:“唯义就是跟那爷俩不一样啊!”她想起了法明大师,那个她真正爱过的男人。
事情过后,我姥爷就让自己把分家的不公忘记了。他不仅对母亲极为孝顺,对待哥嫂也如从前那样恭敬有加。他总是一早一晚地到哥哥家的院子里站一站,一见哥嫂他就垂首而立,并满脸堆笑地问:“吃了吗?”那一份诚恳让人着实感动。
当然,真正感动了的还是我姥爷的嫂子庄于氏也就是我大姥娘,他们的爱情也就是从这个时候开始萌芽的。庄于氏从我姥爷身上看到了一个男人博大的胸襟,也比较出了两个男人截然不同的品性,一种连她自己也不敢相信的爱慕之情就悄悄地在心底滋生了。
我大姥爷庄唯仁分家后就派头十足地开始做他的大老爷了,他五天一大宴,三日一小宴,吃喝罢了就抽大烟打麻将。而对地里的庄稼、作坊里的买卖却全然不顾,只让老马和另外一个长工胡乱料理。但是对于村里的事情他倒上紧得很,谁家有个大事小情了他都要去吆五喝六一番,稍不顺意便开口大骂,有时还要拳脚相加。村里人对他渐渐有了怨恨,但却敢怒不敢言。
我大姥爷的骄横狂妄使他在洞天村威信渐失;他的大肆挥霍又使家财渐空。怯懦的女人看到了这个家庭的危险,枕边好言相劝,我大姥爷非但不听,还狠狠地给了她一巴掌。无奈之下她找了婆婆。
老太太一提大儿子气就不打一处来,所以没好气地对大儿媳说:“你家的事偶可不敢管,让唯仁糟蹋吧,要不他爹爹不是白白偏向他了?”
庄于氏抹一把泪默默离去。
老太太又觉得心里不是滋味,于是打发我二姨把我大姥爷叫来了:“你是活了今天不活明天了么?没命地糟蹋家底!你爹爹还指望你兴旺庄家的基业呢,偶看用不了几天你就得光着腚走偶和你爹爹早年那条要饭的路了。”
骂完了,老太太就要把抽丝作坊要回来给我姥爷,“偶不能眼看着你把庄家的基业毁了!”老太太愤慨地说。
庄唯仁却只扔给了老太太两个字:“做梦!”
老太太气得仰身倒下去差点没咽气。
但是抽丝作坊是靠几个跑丝绸生意的老朋友支撑起来的,我大姥爷庄唯仁只知吃喝抽赌,并未在父亲过世后与这些人建立起新的感情,所以老太太就让我姥爷搞起了一座新的抽丝作坊,然后她亲自找了那些老朋友,细说了庄唯仁的种种劣迹,并要求他们支持我姥爷的抽丝作坊。结果几乎是在一夜之间,所有的买卖就都归到我姥爷这边来了。
事情过了很久后我大姥爷庄唯仁才觉察出来,他去找那几个朋友算账,结果叫人家联合起来一顿饱打,回家来半个多月没得起床。从此,人就更没了半点进取之心。只沉迷于赌博和抽大烟了。
两年光景,我大姥爷庄唯仁的日子就一败涂地了。他的一百亩水地已经卖得只剩十几亩了,再也不能五日一大宴三日一小宴了。但是他的大烟瘾却很大,每天不抽上一锅就浑身无力涕泪齐下。
我大姥娘庄于氏对他早已没有了丝毫的感情,但在男人的威逼下她却不得不省吃俭用为他买大烟。家里无法节俭了就到处给他借。村里借遍了就到我姥爷那里借。头一回去借,当婆婆的站在门口虽然阴沉个脸却没说什么,第二回老太太就开口骂上了:“老大媳妇你就贱成这样吗?到处借了钱给男人吃大烟,是不是自己的日子败了也想让别人的日子败呀!”
我大姥娘庄于氏哭着跑回家,扑通跪在我大姥爷面前磕头如同鸡啄米:
“俺那好人呀,你要是还有一丁点儿人性你就把大烟戒了吧,要不俺娘几个可没法活了。”
庄唯仁垂着脑袋半天没吭声,第二天,他竟偷偷把支撑一家四口活命的十几亩地也卖了。至此,老爷子分给他的所有财产只剩下了一座宅院。
我大姥娘庄于氏彻底绝望了,她从小没了爷娘,八岁来到庄家当童养媳,十六岁与我大姥爷圆房,本以为有老太爷分给的一百多亩地打底日子会越过越好,想不到却走到了今天这一步,她如何不绝望呢?于是痛哭了几日之后,扔下两个未成年的孩子,就跑到了时密山的北崖上要跳崖自杀。但她正要跳的时候,我姥爷却突然从后面把她扯住了。
我姥爷说:“嫂子你这是奏什么!还有什么过不去的呀?你寻这条路。”
庄于氏蹲下去放声大哭。
这哭声就是一种诉说,我姥爷完全听懂了其中的凄苦。于是他对女人说:“不就是三四口人吃饭的事吗,你放心好了,有我吃的就有你们娘仨吃的。”
此时是深秋的一个傍晚,夕阳洒过来正披在我姥爷和他嫂子身上,两个人坐在山顶的两块干净石头上说着话,我姥爷的劝说让我大姥娘的两眼间不时地淌出感动的泪。她感觉心里从没像今天这样慰藉。
当天夜里,我姥爷就给大哥家送去了四斗谷子。他对大哥说:“从现在起,你只要把大烟戒了,以后日子还会慢慢好起来的。”
庄唯仁立在屋门口半死不活地笑着,没吭声,结果没过三日,他就把那四斗谷子倒出去换大烟抽了。
我大姥娘再一次没了活下去的信心,她对两个孩子说:“娘要是死了,你们别跟着你爷过,跟着他你们早晚都得饿死。你们跟着二叔过去,他是好人,他会把你们抚养成人的。”然后她看着两个孩子睡下了,便收拾打扮一番,拿上一条绳子,到村西的梨行里去了。
梨行是我姥爷的,满树的黄梨就要熟透了,走进去,一股沁人心脾的清香扑面而来,让人口生馋涎。女人坐在一棵矮矮的梨树下,落着泪就想,这一世里怎么就没那个命嫁个像唯义这般的好人呢,人好的没了边际,这梨行不用使人看着,竟无人来偷,自己要是嫁了这样的人,就是过上个三天两天的死了也强似现在这样受折磨呀。想着,泪就流得更多了。流够了泪,倒摘一个黄梨在手里,暗说,分离分离,这回是真的要分离了,不能在死前与唯义见上一面,就最后吃他一个梨,算是与他告了别吧。然后就一口一口地吃,连梨核也没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