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2)
在外面已经够费劲了，回家怎么还能哄太太陪儿子呢？丈夫对妻子的爱不是浮现在表面上的，而是看他实际做
了多少有意义的事情。
所以，当书桐不再对他的工作提出抗议和干涉后，他觉得书桐生孩子后，终于长大了，懂事了，明白丈夫
的事业价值了。尽管他对妻子全身心放在儿子身上有所不满，但是儿子好歹分去了妻子对他事业的干扰，这一
点上他还是很开心的。
他们各怀心事，各自过各自的，日子过得平静如水。
而在漫长的时间里，初恋就像慢性感冒一样在婚姻里悄悄蔓延了。
铮铮从会翻身、会爬几步，抓到什么丢什么，到会叫爸爸妈妈，一晃就三岁了。周岁的时候，书桐的母亲
来过一次，喜欢得不得了，但是因为家里还有两个妹妹要照顾，只住了两天就回去了，临走的时候特地吩咐：
"家骏忙就不必要经常回来，看到你们恩恩爱爱，和和美美，我心里就放心了，书桐，你现在是出息了，记得
要照顾妹妹啊！"
书桐答应着，那一瞬间，她觉得自己还是愿意好好地和丈夫儿子过下去。顾家骏对她和家人都非常好，尽
管小铮铮的教育、抚养是一笔不小的开支，他还是每个月按时给书桐家里寄钱寄东西。书桐不忍心丈夫一个人
养家，也曾试着去找工作，可是不是地方太远，就是薪水太低，她想到孩子还小，只好放弃了。顾家骏反倒暗
喜，觉得自己又胜利了。
书桐也就听天由命地过着日子。三岁的铮铮活泼好动，经常把屋子弄得乱七八糟。这天，书桐想整理一下
卧室。她拉开衣柜，一件一件细心整理，自从生了孩子后，她的身材多少有点走样，以前做姑娘时候的衣服，
很多都穿不上了，也不符合她的身份和年纪。
在衣柜的底层，她发现了几件她少女时代的衣服，她正打算把它们整理出来送给钟点工，却意外地摸到了
一件外套口袋里有个盒子，打开一看，是一枚简单的白金戒指，盒子底下有一张发黄的纸条，写着一个电话号
码。
"啊，沈若尘--"书桐的心激动而迷惘，她立刻丢下那个盒子，仿佛那是一块烫手的碳火一样。但是，旧日
的种种，都随着这一丢浮现在眼前了，那美术学院的湖水、那雨天的初吻，那个人总是牵着她的手，那个人给
她画画……他们互相爱着，可是，没有办法走在一起。
"你自己都不了解你自己，你不是于菲那样随遇而安的人，更不是纯物质的人，你矛盾，因为你希望两全
其美，又要物质，又要灵魂……"
啊，可恶的，书桐诅咒着。怎么，才几年的时间，自己真的就被他言中了呢！书桐仓促慌乱地拿起盒子就
要摔进垃圾箱，但是又停住了手，她想："丢掉它干吗？倒显得我有多在乎他一样，我偏偏要留着它，提醒自
己，我是快乐的，幸福的，我不会那么轻易被你言中的。"
铮铮睡觉的时间到了，她也没心情收拾衣服了。站了起来，她找到了玩得灰头土脸的儿子，给他洗干净了
脸和手脚，送上了小床。
"妈妈，你讲故事给我听。"小铮铮照例这样说。
"今天不说故事了，唱歌吧！"书桐没心情说故事，她轻声地唱起小时候的一首歌：
"夜夜想起妈妈的话
闪闪的泪光鲁冰花
天上的星星不说话
地上的娃娃想妈妈
天上的眼睛眨呀眨
妈妈的心啊鲁冰花
家乡的茶园开满花
妈妈的心肝在天涯……"
也许是她柔和的声音起了安抚的效果，小铮铮不一会就睡着了。书桐给他盖好了被子，轻轻带上门就走出
来。使她意外的是，顾家骏不知道什么时候从书房里走出来了，就站在卧室的门外看着她。
"咦，你在这里干什么？"书桐奇怪地问。
"我等你，我有话要跟你说。"顾家骏一本正经的。很含蓄地微笑着。
"跟我说？"书桐大出意外，顾家骏平时一个晚上话不超过五句，怎么今天有话要对自己说了，难道是刚才
她翻看旧信物的一幕给他发现了？这么一想，书桐脸就红了，多少有点心虚。
"什么事情，有这么严重吗？"她说着就走进客厅，坐在沙发上。
"书桐，你刚才给铮铮唱的那个歌--"顾家骏推推眼镜框，有点难以启齿。
"歌？什么歌？"书桐大出意外，她还以为是什么"了不起"的事情呢。
"哦，就是那首歌，叫《鲁冰花》。对不对？"
"也许是吧，我忘记了名字了，只是隐约记得这么几句。"书桐越发奇怪了，顾家骏是怎么啦？
"那就是了。书桐，也许你那时候年纪小，不记得这首歌的出处了。可我是知道的，这首歌是一个电影的
主题曲，电影说的是一个小孩子，画画很好，但是因为家里穷，争不过乡长的儿子，后来小孩子早早就死了…
…喔，我想你大概不记得这个电影了。"顾家骏认真地说，"所以你想也不想就给孩子随口唱了这样的歌，你不
觉得这样会对儿子的心理造成不良的影响吗？"
"什么不良的影响？"书桐愕然了。
"你想想看，铮铮要是记得这个歌，长大了就一定会问起这个电影，对吧，要是让他看到这80年代末的电
影，他会怎么想？他会觉得怎么这个山村那么穷，这个学校那么势利，老师们专门捧有钱人家的孩子，乡长还
见死不救……总之，这样负面的东西，我认为不适合给孩子灌输，你说呢？"顾家骏有条有理地分析着。
书桐一开始觉得这未免也太"小题大做"了，但是顾家骏说得那么认真，她也就低下头想了一想，再抬起头
，用一本正经的口气说：
"如果这个电影真的是你说的那样，我认为非但不会给孩子灌输什么不良影响，倒是值得让他长大了看一
看，让他了解一下那些乡村孩子的生活，对他是有好处的。"
"看你说到哪里去啦？书桐，给孩子看那些乡村题材的东西有什么好？这种过时的东西，跟生活已经脱节
了。"
"从浅近的目光看，是跟生活脱节了，但是，从长远的目光来看，让孩子了解一下生活的辛苦、保持一颗
善良的心，只会对他有好处，按照你这么说，铮铮只能看科幻片了。"
"科幻片有什么不好？总比那些古老而落后的文艺片好，他是个男孩子，将来长大要打进一流的圈子，做
一个有大出息的人，难道你从小要把他整得伤春悲秋的吗？"顾家骏还是微笑着，语气却不和缓了。
"古老而落后？噢--不要忘记了，你也是这样'古老而落后'的地方出来的人。"书桐的语气也尖锐了。
"所以我才要我们的孩子远离那一切--"
两人正在争执不下，客厅的电话响了，书桐看了丈夫一眼，就去接电话。顾家骏原本是出了名的好脾气，
和书桐争吵，不管他觉得自己是否有错，都会主动偃旗息鼓，第二天就会送花，送衣服什么的获得妻子的谅解
，可就在对孩子的教育问题上，这个老好人却是出了名的固执。
书桐拿起电话"喂"了一声，那边却不出声，隐约传来轻微的啜泣声，书桐正没好气，等了几秒就不耐烦地
说："找谁呀？是不是打错了？"
"书桐……"那边开口了，书桐吓了一跳，这不是于菲的声音吗，她立刻紧张了，提高了嗓子叫："于菲是
你吗？出什么事了，你快说，别吓我！"
"唉，书桐啊，我和竹篙想来想去，还是要告诉你一声，如果影响到你的生活，那实在是很对不起，但是
这样的事情瞒着你，以后你知道了会恨死我，何况瞒也瞒不住……"于菲带着哭音，罗嗦了一堆，书桐听得没
头没脑，心里七上八下，对方又偏偏沉默了，她只得问：
"到底是怎么了？既然你打电话给我了，就说啊。"
"书桐……"于菲呜咽着说，"老沈……沈若尘……他，他大概快要死了……"
电话"啪"地一声从书桐的手里掉了下来，在空中悬挂着，只有于菲的声音在那里焦急地"喂"个不停："喂
喂，书桐，书桐，你在听吗？你不要吓我……真的，你孩子都这么大了，如果不是他快死了，我也不会为了这
个人来打扰你，喂喂--"
书桐面色惨白，一抬头，看到本来已经进了书房的顾家骏不知道什么时候出来了，站在书房的门口，两只
眼睛研究般盯着她。这使得她越发心慌意乱了，拿起了话筒，她费了很大力气才抑制住声音的颤抖，问：
"你说说清楚，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情，好好的人，怎么--"
"四川不是地震了吗--你不知道？当时老沈在上课，他先让孩子们都跑到操场上去，偏偏有几个小孩吓坏
了动都不敢动，老沈只好把他们一个个抱出去，最后一个孩子才拖到门口，屋子就塌了……他被埋在底下快80
多个钟头才挖出来，现在在医院，医生都说不知道后果……"
听说沈若尘还在医院，书桐的心略微镇定了一些："也许只是受了伤，别往坏处想人家啊！"
"不是我往坏处想，他老婆跟我说的，说他那情形是凶多吉少了……"
"他什么时候结的婚？"书桐心底的痛楚就顿时变得尖锐化起来。
"哎……现在说这些也没意思。"于菲不笨，害怕书桐牵了起旧情，这就糟糕了：
"书桐，我们要去见见他，小高也要去，大家说，没准还能见上最后一面。消息是告诉你了，你……你不
方便去，也没人怪你的，总之，就这样了……"
于菲说着"就这样"，却不挂电话，连连叹息："老天太不公平了，老沈这么好的一个人，为什么不能好好
活下去……"最后她让书桐考虑好了给自己回个电话，因为他们立刻要坐火车走。
书桐挂上电话，泪水沿颊奔流，用手抹掉了颊上的泪，她迎接着顾家骏疑惑、研究的目光，勇敢地说：
"家骏，事情是这样的，沈若尘在地震中被埋了，为了救几个学生，现在挖出来了，但是估计要死了--于
菲他们打算去见他最后一面，至于我……我希望，希望你还是让我去，只是去看老朋友最后一面，好吗？"
"沈若尘快死了--"顾家骏一半是惊愕，一半是意外，但望着妻子那张被泪水洗过的脸上恳求的表情，他心
里又酸酸的，原来，她还没有忘记那个人！可是，在生死关头，人的本性总是善良的，顾家骏推了推眼镜框，
终于犹豫地说：
"喔，喔，去见一面也没什么，只是你一走，铮铮怎么办呢？"
"我可以带着他一起去。"书桐说，意思也是提醒丈夫，自己是个妻子和母亲了，不会做出对不起家的事情
。
"这不行不行，孩子怎么可以去那种场合？你知道灾区有多乱多脏吗？"顾家骏急得声音都变了，"要是万
一传染上什么病可怎么办？而且没准过两天就是葬礼，大家哭的哭叫的叫，不行，绝对不行。"
书桐觉得丈夫说得也对，想了想便说："这样吧，我把铮铮托付给邻居李太太，反正我不会去太久的。铮
铮可以白天呆在他们家，晚上你接他回来睡觉就是了。"李太太年纪和书桐相仿，丈夫在国外工作，她们很处
得来，平时李太太有什么事情，书桐也帮着照看她的孩子。果然，听书桐一说，李太太爽快地答应了。
"没问题。"她又叮嘱着，"灾区真是可怜，我本来打算捐款，你既然去，就帮我捐一点钱。"
事情既然解决了，书桐的心就略松了一下，她望着自己的丈夫，觉得顾家骏尽管刻板，不解风情，但在关
键时刻，还是很通情达理，还是很善良的。这么一想，她就感激地握起了丈夫的一只手，用充满感情的语气说
：
"真谢谢你的开明，家骏，你放心，我一定早去早回。"她在他的脸上吻了一下："人的生命太脆弱了，以
后，我要对你多照顾，让你在外面辛苦后回家还能感觉到我的关心。"
"喔，书桐--"顾家骏被妻子突如其来的亲热弄得受宠若惊，他越发觉得自己是对的，得意中，就毫不掩饰
地说了出来：
"这没什么，你已经是孩子的妈妈了，是我的好太太，你绝对不会做对不起我的事情的。再说，这个沈若
尘活着的时候尚且竞争不过我，现在快要死了，我又担心什么呢？你要去就去好了。"
"……"书桐吃惊地看了顾家骏那副得意的面孔，心里一阵厌恶涌上来。"原来你是为了这个才放我去的！
原来我错了，你还是那么自私、猖狂、看不起人！"她愤怒地想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