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戚夫人的两个贴身婆子闻声赶来。戚夫人命令道:“给我把这个小贱人捆起来!”
阿潮像傻了一般,任凭两个婆子将自己捆得结结实实、丝毫动弹不得。而后,又任凭两个婆子依照吩咐扳开了自己的嘴。
“再叫你到处发骚狐媚!”戚夫人咬牙切齿地把那根木棒头伸向阿潮的嘴。
阿潮这时才真的恐惧、挣扎起来。
但这时你已经是被三只猛禽困死的小鸡呵!
木棒猛地戳进嘴里、并用力一搅,剧痛之下,阿潮昏死过去。
也就在那一刹那,她知道聋哑婆婆是谁了。
当剧痛将她惊醒、当最初的惊恐退却,阿潮便永远不是原来的那个阿潮了。
她再也说不清一个字,再也绽放不出一丝笑容。
这是一个沉默的、冰冷的、丑陋的少女。
她的身边是两具同样沉默、冰冷、丑陋的死尸。
在这漆黑地窖中,生或死有什么分别?
当地窖口的盖板打开、刺眼的眼光射下来时,阿潮立刻会闭紧双眼,她拒绝一切明亮;上面扔下来的食物,她从来没有碰过;至于从上面伸下来的带刺木棒开始搅打时,她甚至会冷冷地笑起来。
漆黑中,她又回到了她出生的地方。
冷、饿、惊恐、伸手不见五指的无助、无处不在的可怕逼视三个婴儿中只要有一个哭,其他两个立即也哭起来有求必应的哭声是这三个婴儿的奶娘他们就用这哭声把彼此喂养大。
这样不知道过了多久,阿潮被人吊上地窖、抬到一个小园中,放置到一张席子上。等到四下里一片寂静时,她才慢慢睁开了眼。
眼前一片恍惚,隐约有目光在闪动。
还有女孩子哽咽的抽泣。
25
后悔是春风佛从来没有遇到过的词。
即便知道戚夫人在自己饭里下了药即便戚夫人慈悲地宣布:她已经把这个消息传遍,天下众僧正马不停蹄向悟色居赶来但是,见到阿潮的那一刹那,后悔像一座山一样重重砸下。
也许戚夫人还想最后再证明一下自己的失败,她还是以聋哑婆子的形象出现在春风佛面前,然后,慢慢地卸妆,让春风佛仔细看清楚她究竟是谁。
当聋哑婆子完全恢复到戚夫人时,春风佛忽然笑了起来,而且一笑就止不住了。从小到大,他从来没有这样笑过。
他发现这样笑,其实很不舒服,但就是止不住。
后来戚夫人也跟着笑了起来,而且笑出了眼泪。笑过后,她离开了小园。
第二天,送饭的婆子换了。
第五天,春风佛知道饭里下了药,他的全身没有了一丝一毫的气力。
第六天以后,戚夫人天天都来小园看他,她的表情极度丰富,春风佛发现她的那种可笑几乎算得上是可爱了。
……
魔不自去无以去佛不自现无以现故以魔去魔,以佛现佛……
春风佛忽然想起自己的教义,微微一丝苦笑,他发现:这世上遍地皆魔,而佛只不过是一种传说。
而且这种传说往往悲伤得让你无法解脱。
阿达怎么办呢?那些张扬正道的僧人们是绝对不会放过他的。
春风佛忽然明白了自己为什么一眼选定阿达,而阿达也毫不迟疑地跟定了自己。
在这遍地皆魔的世上,有几个人敢于承担、甘愿承担生而为魔的凄凉和寂寞?
也许他和阿达生来就是为了成就魔中之魔的传说吧。
想到此,虽然无可奈何,春风佛倒也感到一丝解脱。
阿潮?
春风佛忽然想起了阿潮,很想念阿潮。
他也忽然明白:阿潮正是那佛的传说,那清净自在地某个角落一朵野菊花明亮的传说。
“阿潮在哪里?”春风佛生平唯一一次主动向戚夫人发问。
“阿潮?你想见她?”
看到戚夫人因恶毒和兴奋而扭曲的笑脸,春风佛心一沉,他立刻明白发生了什么。
当阿潮躺在自己面前,所有人退出小园后,春风佛积攒了一生的那滴眼泪缓缓流淌下来。
抬起头,他看到无数落叶在秋风里飘呵、飘呵、飘呵、飘呵飘。
几天后,戚夫人带进来了一个女孩,一个可能是世界上最瘦弱最疲倦的女孩。
女孩左耳带着一只耳坠,蓝幽幽,像半弯月牙,也像天边一段安静而寂寞的传说。
“你是阿风?”春风佛慈爱地问。
阿风点了点头。
“这是阿潮。”
阿风猛地咯了一大口血,昏倒在地上。
26
漫山遍野、密密麻麻无数的僧人,咬牙切齿、攘臂挥拳、兴高采烈的僧人。
来向春风佛辞行的阿达见此情景,心里忽地一悲,他回头向东北方望去。
重重山岭,他看不到那四间土房和那座小院、也看不到那棵大枣树,当然也永远见不到阿风和阿潮了。
心一横,他推开那些僧人,直直走进悟色居的大门,僧人们争先恐后地给他让出一条大道。
“你还是来了。”春风佛微笑着说,这微笑是父亲对远行回来的儿子的微笑。
阿达楞住了,10年来,他一直在等这微笑,但当这微笑真正降临,他没有感到预想的幸福,心里忽然涌起无数委屈,只想哭。
“这是阿潮,这是阿风。”
两只耳坠犹如两弯月牙同时升起在夜空,不可思议,但又确确实实真的发生了。
但是,阿潮已经停止了呼吸,阿风也已气息奄奄。
“阿——潮,阿——风”,阿达粗砺的嗓子艰难地叫出两个人的名字,因为,这是他第一次叫她们。
“阿——达”,阿风叫得也很艰难,声音更怯更虚弱,但又那么亲,就像一个人生平第一次悄悄念自己的名字。
阿达手足无措,他跪倒在地,一双大手抬起又放下、张开又握起,他想抚摸阿潮和阿风的面庞和头发,却又不敢。他的这双手生来只是用于杀人。
这时一只温热的手轻轻落在他的头顶,然后慢慢抚摸起来,是春风佛的手。
又一只手,一只瘦小的手也伸了过来,是阿风的手。
阿达一头扑到春风佛怀里,放声大哭起来。
这哭声就像是淤塞在山谷中的洪水,起初,艰难地汹涌着、冲撞着,当谷口的山石终于崩塌,这洪水也便喷涌而出。
“别哭,阿达,别哭”,阿风虚弱地安慰着。
人生总需要一次彻底的表达,阿风只有这一次机会,所以,她奢侈地耗费着自己所有的生命积蓄:“阿达别哭,我们不是又在一起了吗?阿潮虽然没见到你,可是我跟她说了,你马上就来,她笑了,她走的时候很安静。笑一下好吗?阿达,你从来没对我们笑过,我和阿潮最想见你笑,以前阿潮还说过,你笑起来一定很难看……以前你也打过我和阿潮,可是我们都知道,你从来没有用过力,最疼我们的只有你……”
“我们回去,一起回去!”阿达痛哭着要站起身。
“阿达,我走不动了,阿潮也走不动了,我们都好累好累。回到哪里呢?阿达,我们没有家,那不是我们的家,枣树也不是我们的枣树,我们能在一起,已经很好了,已经很好了……”
阿风闭上了眼睛,16年来,她从来没有好好睡过一觉,该好好睡一觉了,她消瘦苍白的脸上挂着一丝终于如释重负、幸福的微笑。
正在这时,小园四周的墙轰然倒塌了。
墙外围满了僧人,手持各种器械的僧人。
阿达怒吼一声,跳起来冲了出去。
但是——再怯懦,那些僧人也是无边无际的海再愤怒,阿达也只不过一条凶猛的鱼。
血红的波浪不断翻滚,阿达的怒吼声被接连不断惨叫声、哭喊声淹没。
从生下来,他就一直在杀人。
但他从来没有如此不顾一切地杀人、如此痛快淋漓地杀人。
还是那个原理:有些问题可能永远都得不出正确答案,比如说:一群羊能不能斗得过一头狼?
因为绝没有任何一只羊敢想这个问题。
一只羊向前冲,基本上不会有第二只也跟这冲上去;但是,如果一只羊开始逃窜,绝对不会有另一只羊不跟着逃窜。
当无数僧人中的某一个趁乱杀死了春风佛后,所有的僧人便开始退避。
潮水很快退去,偌大一个悟色居、偌大一座羡红山,只剩下一个少年。
春风佛、阿潮、阿风的尸首已经被践踏得无法辨认。
一把火,阿达烧了整个悟色居、烧了整座羡红山。
27
天地茫茫,阿达无处可去。
漆黑的记忆将他引到关西那座很小很小的小镇。
阿风收养的那对老夫妇留住了他,让他住在阿风早就安排好的房里。
阿达一睡就是三天三夜。
醒来后,他就和那对老夫妇过起了所有人都过的那种生活,直到两年后老夫妇相继辞世。
那对夫妇姓鲁,阿达就跟了这个姓。
离开的时候,阿达一把火把那座院子烧了。
走了很远,回头望去,只看得见那棵枣树在冲天的浓烟里渐渐变得焦黑。
看起来,就像是一支巨大的香烛,插在大地——这生老病死的祭台上。
又过了两年,阿达找到了戚夫人。
他用了近一个月的时间,才吃完了她身上每一片肉。
然后,他继续去杀人。
不过现在他知道什么人该杀了。
40多年以后,阿达杀完了一个人能够杀的所有的人。
他想自己该走了。
当时正是中秋,他出生的日子。
在钱塘江的大风和潮声里,他把自己洗得干干净净,然后端坐在大风和潮声里,向这个热闹的人世道别。
临行时,他忽然记起自己还欠阿风和阿潮一个心愿。
于是,他咧嘴一笑。
真的很难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