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昭寺大门紧闭,没有一个人来打扰他。
醒来后,他就独自离开了西藏。
22
阿达一直在等待。
春风佛进悟色居前,戚夫人安排他住在附近的一个农家,农家的主人被送到北地牧猪。
这户农家四间土房带一个小院,院子中间一棵杏树,树下一套简陋的桌椅。
阿达每天就坐在树下等。
自从跟了春风佛,很多时候,他都在等。
最长最难的一次等待是西藏的那次。
春风佛进了大昭寺,他就在大树下等,一等就是两天两夜。
西藏的风好大好冷,但他一动不动。他觉得春风佛的目光无处不在,春风佛让他别动,他绝不会动。干粮就背在身上,两天两夜,他都没有取出来吃。
过往的人都好奇地看着他,甚至有孩子围过来戏弄他,但他就像是看不见、听不到,也感觉不到一样。
第三天,春风佛的身影终于从大昭寺那边的大路上出现了,越来越近,越来越近,然而,走到大树边时,春风佛竟没有向这边望一眼,他继续缓步向前,目光直视前方,像是要把天边看穿一样。
一直到春风佛的背影消失在东边的路尽头,阿达都没有动。
他又开始等。
不过,这一次,他开始吃东西。
他不知道要等多少天,而身上的干粮却只有那么多,所以,他吃得很少,几乎等于没吃。即便这样,干粮终于还是吃完了。
路人如果主动给他吃的,他也不拒绝;如果没有,他就直直地站着等。
当春风佛回来找他时,他已经失去了知觉,但他的身子还是直立着的。
这么多年,他唯一没能等住的一次是在洛阳白马寺。
那时,他杀人的功力正在突飞猛进,杀人的欲望也正如饥似渴,然而春风佛却不让他进寺。
寺内一浪高过一浪的惨叫声让他兴不可遏,于是他冲了进去,狂杀一通,死尸堆得遍地都是。
春风佛给他戴上了手铐脚镣,他丝毫没有反抗。
从那以后,他的等越来越平静,甚至可以说是永恒。
他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为什么要跟着春风佛。
他只记得:第一次见到春风佛,春风佛杀老乌鸦时的那份悠然气度,让他景仰无比,那是他永远无法企及的杀人境界。
如果一定要问理由,他只能认为自己生来就应该跟着春风佛。
不过,他从来没有觉得春风佛可亲过,所以,他本能地要和春风佛拉开至少一步之邀的距离;同时,他也从来没有觉得春风佛有什么可怕。
在他和春风佛之间,似乎有一道看不见的鸿沟,他永远跳不过去,春风佛也永远走不过来。
这道鸿沟究竟是什么?
他不知道,也没有想过。
也许春风佛知道。
现在,他又开始等。
树上掉下来一条毛虫,正好掉在他面前的桌子上。
他掏出牛耳尖刀,在毛虫身上划了两刀,毛虫蠕动着、蜷曲着,绿色的黏液从刀口处流了出来,他正要划第三刀,忽然下不了手了。
并不是因为心软,而是厌倦,突如其来的厌倦。
他怔怔地盯着毛虫,脑海里满布各种各样的死尸,流血的死尸、挣扎的死尸、扭动的死尸、抽搐的死尸、僵硬的死尸……
忽然,他一阵恶心,接着便开始呕吐,一直吐到酸水吐尽、跌倒在地上、不停抽搐。
“我——要——”他呻吟道。
从出生以来,除了杀人,他从来没有表达过什么意愿,哪怕是在心里偷偷地对自己说。现在他真的很想表达些什么,但心比夜更加漆黑、更加没有方向。
一阵风吹过,大地好干净。
疼痛渐渐消失,寒意却渐渐升起。
黄昏那么安静,他发现自己竟是那么孤单。
抬起眼,暮色中,他看到了那棵枣树,树叶落尽,树上没有一颗枣。
23
一共60颗红枣。
阿风将这60颗晒好的红枣包好,取出坛子里的60颗陈枣,将新枣放了进去,盖上坛盖,扎紧,搬到柜子里摆好,然后关上了柜门。
现在的阿风,依然细眉细眼,但是高挑了很多,不过很消瘦、很苍白。
这坛枣已经换了10次了。
10年来,这是她每年秋天必须要做的事情。而且,每一次,她都尽量慢地去做,她总想着说不准他们就回来了,那就不用装进坛子里了。
10年前,阿潮被辣婆带走后,阿风吓得一连几天,鼻泡从没有停过。
麻婆拽着她、穿过已经打通的墙,说了句“以后就好好做我家的媳妇”,便一把把她推进房,“砰”地反锁了门。
房内一片昏暗恶臭,炕上坐着一个赤条条的男人,歪嘴斜眼,肮脏不堪,手里拿着半个馒头,馒头上沾满了污物,见到阿风,他立刻咧着嘴笑了起来。
阿风吓得缩到墙的最角落,这是麻婆的疯癫儿阿黑。很小的时候,阿风就见他经常在小镇上乱跑。每次她都躲得远远的。
好在阿黑并不凶暴,只是喜欢笑喜欢吃一些脏东西。慢慢地,阿风不再那么怕他了。“圆”过房后,麻婆才把阿风放了出来。
“不是黑店”继续营业,现在它真的不是黑店了。它的新任老板娘麻婆雄心勃勃要把这家店搞得红红火火,房间干净敞亮了许多、连被褥也全都是新换的。这可是麻婆计划了很多年的志向。
只可惜没有几个人有福气享受这星级住宿环境,所以,没过半年,喜气洋洋的“不是黑店”重新暗淡下来,甚至比以往更加凄凉,首先,人肉来源就彻底断绝了。
理想受挫,麻婆一病不起。全家的生活重担就压在阿风一个人身上。
麻婆身虽瘫痪,舌头却依然锋利无比,小镇上的人永远都能听到她从病榻上传来的呼喝叫骂声。
对阿风来说,至少现在没有了棍子的抽打,而且,很多的事完全由她做主。所以,她尽心尽力地做一切做得到和做不到的事情。随着年龄的增长、经验的丰富,这个家越来越像一个家了。
于是,麻婆和阿黑成了小镇上最让人嫉妒的人。但就在这个时候,麻婆终于骂不动了,伴随着最后一声对全世界的咒骂,她踏上了窥探玉皇大帝及王母娘娘隐私的新里程。没过2年,阿黑也到天堂吃鼻涕煎馒头去了。
终于彻彻底底解放了,阿风立即全心投入到她的事业中。这项事业的起步还得感谢麻婆当年的努力。如果没有麻婆当年精心调教的那一群鸽子,阿风绝对想不到也做不成这项事业。
她拆掉了“不是黑店”的招牌,换上了“风信子”的新招牌,不用说你也可能猜到了,阿风的新事业是专门替人投递信件。
当然,刚开始,误投、丢失现象比较频繁,但随着鸽子素质的不断提高、鸽群数量的不断增加,“风信子”的信誉当然越来越高。
在替别人服务的同时,阿风一直在训练自己需要的特种鸽子,这些鸽子专门负责寻找阿潮和阿达。其实阿风自己也知道这是大海捞针的努力,但努力总比不努力好。
寻找阿潮多多少少还有些线索,当年阿潮留给了阿风一只“明月夜”的耳坠,阿风就让这些鸽子记住它,然后去寻找另一只。(后来阿潮能收到那封信,全靠这对耳坠)
要想找阿达,则根本没有任何头绪。阿风只记得阿达临走时,带着一把牛耳尖刀,但这种尖刀天下可能有1百万把。所以,派出去找阿达的鸽子很快都能回来,而且经常带回一些骚扰信件。但这有什么办法呢?还是那句话,努力总比不努力好。
收到阿潮的回信时,阿风咯血已经半年多了。她身体本来就很单弱,这些年的操劳更是釜底抽薪。见到阿潮的回信,一激动,她连咯了两大口血、几乎昏死过去。
今天稍稍好了一些,她赶忙把晒好的红枣收拾起来。放进柜子后,她忽然决定:我不能再等了。
当夜,阿风就收拾好了行李。把家托付给她收养的那对姓鲁的老夫妇。
第二天清晨,雇了一辆车,在鸽子的引领下,阿风向悟色居出发了。
阿潮见到自己肯定会唧唧呱呱说个没完没了,10年了,她存了多少话啊。
一想到这,阿风忍不住就想笑。
10年来,让她想笑的时候太少太少了。
24
就算还能说话,阿潮再也不愿意说一个字了。
生活在顺延其实只不过是一句谎言,翻手云、覆手雨才是它最本色的表演。
当那个聋哑婆婆拉着阿潮跳锅庄舞的时候,阿潮开心得几乎要飞起来了。这一段日子,她一直特别开心,她从来没有听说过“乐极生悲”这四个字。
但命运不会管你有没有听说过,你没听说过,戚夫人只会更快乐更过瘾。
舞步嘎然而止,聋哑婆婆丑陋的面孔忽然变得狰狞无比,因为这位婆婆猛地醒悟:和春风佛天旋地转的是自己,而不是戚夫人;春风佛温柔相待的是眼前这个16岁的如花少女,也不是戚夫人;春风佛从不正眼相对的,却只有戚夫人。
“小——贱——人!”聋哑婆婆咬牙切齿地盯着阿潮。
“婆婆,你怎么了?”阿潮依然笑眯眯的,这时的她无论看到什么表情,都只能理解为快乐。
“婆婆?哈哈哈?婆婆!”
戚夫人惨笑起来,她转身从地窖里抽出那根布满尖刺的长木棒,没头没脸向阿潮打去!等阿潮想到要逃时,全身上下已经鲜血淋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