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钱塘江的飓风和大潮算得了什么?
杀人如麻、血肉横飞算得了什么?
那轮羞于张贴征婚启事的月亮的贞洁又算得了什么?
八月十五,月圆之夜。
这个胖大凶蛮的花和尚忽然肃穆得像临刑的死囚,他缓步走近僧人们准备好的大木桶。
木桶摆在庭院中央。这是他吩咐的,僧人们当然乐于从命,看不到盗版三级片,能明目张胆地欣赏一下这个梁山泊健美比赛亚军的全裸风采,倒也算得上意外的惊喜。
木桶里水汽蒸腾,像一颗刚刚挖出的巨大的心脏。和尚的脚步很重,每走一步,都会震得木桶一颤,那颤动也像心脏犹未停止的脉动。
和尚来到木桶前,静立片刻。
虽然只是片刻,也让天地为之一冻:风冻在松针上,浪冻在月光的碎片间,钟声冻在聋哑敲钟僧深邃的耳孔里,就连号称六合寺“第一风骚小娘”的奶油小僧的口水也冻结在眼角、形如一滴羞愧的泪(当时他不小心一仰脸)
片刻之后,和尚开始宽衣。
风重新在松针间漫步、浪重新在月光里冲动、钟声重新在夜色里叹息,而“第一风骚小娘”的口水自然也恢复了口水的本来面目。
和尚露出了他宽厚的后背,粗黑的皮肤上布满靛青的纹绣:浪花一样翻滚的云朵,一轮凶蛮的圆月。
啊——!
僧人们一起惊呼。
他们虽然没有尝过女人的滋味,但对男人再熟悉不过了。然而,仅仅和尚的后背,就足以彻底颠覆他们所有的性感体验。这一瞬将会煎熬他们每一个人,直到死的那一天:“我们真的见识过男人吗?我们是男人吗?我们梦寐以求着能够和女人睡1分钟,哪怕是母猪一样的女人,但是,女人真的值得我们这样吗?女人梦寐以求的不正是这样的后背吗?女人没有见到这样的后背,我们却侥幸见到了,我们不是比所有的女人都幸福吗?经过这一瞬间,我们怎么可能再继续自认为是男人?但就算我们真的能变成女人那又如何?怎么可能有第二个男人拥有这样的后背…天啊!”
和尚脱光了所有的衣服,回到了初来人世的样子。胖大魁伟的身形在月光下,是一座等待岁月终止的山。
僧人们开始流泪。
和尚将身子泡入水中。
水里原本是一轮朦胧的月,这时不得不融化成明亮的泪水,沿着桶壁不绝流淌。
僧人们这时已经泣不成声了。
和尚用粗大的掌洗自己粗厚的皮肤。
月光用水的柔情缠绕着和尚的手指,但和尚无动于衷,十根手指像十块水边的鹅卵石,虽然留有日光的余温,但这与月光无关。
于是,月光只能在僧人们的脸颊上潺潺流淌,借以掩饰自己的尴尬和羞恼。
和尚全身上下依然很黑,但这黑已经与尘世无关。
月光在这黑上徘徊着,就像暗恋者在情人走过的地方查找自己的痕迹,越不甘心就越绝望。
和尚们究竟要比月亮直率,这时,泪水渐干,而恼意渐生,虽然他们无法转过脸,但目光已经开始咬啮和尚黑黑的皮肤。
和尚从桶中伸出一只大手掌。
手掌在命令:我的新僧衣。
递上僧衣的是“第一风骚小娘”,他现在比谁都恼恨和尚,因为只有他发现:洗浴时——和尚的脸一直在感受着风的抚摩和尚的眼一直在凝视着潮的舞姿直觉告诉他:这风不是风,而是一个女孩子的名字;这潮也不是潮,也是一个女孩子的名字。
递上僧衣的时候,他一直别过脸不看和尚,但和尚朝他微微一笑,他还是看见了,这笑让他更加恼怒,因为这笑是心想事成者对路人的和蔼一笑。
穿好僧衣,和尚逆着风、背对潮,稳步走进佛堂。
风从他的身旁走远,潮从他的耳边退却。
这时,一切真的与他彻底无关,哪怕是风,哪怕是潮。
天地也对之无可奈何。
僧人们更像一群秋天的苍蝇,挤在长廊上,茫然不知所措。
2
鲁智深问寺内众僧处讨纸笔,写了一篇颂子,去法堂上捉把禅椅,当中坐了。焚起一炉好香,放了那张纸在禅床上,自叠起两只脚,左脚搭在右脚,自然天性腾空。比及宋公明见报,急引众头领来看时,鲁智深已自坐在禅椅上不动了。
颂曰:平生不修善果,只爱杀人放火。忽地顿开金绳,这里扯断玉锁。咦!钱塘江上潮信来,今日方知我是我。
和尚就这样去了。
去了哪里,无人知道。
风和潮也随之退却,回到了自己的来处。
这来处是关西一座小镇。
那应该是40多年前,应该是一个中秋。
当年那场著名的瘟疫让三个女人从三个方向逃到关西这座小镇。
小镇小得几乎是世界上最小的小镇,所以连镇名都没有,人们就叫它小镇。小自有小的好处,连赶尽杀绝的瘟疫都没有发现它。
这么小的小镇当然只有一家客栈,而且那根本算不得客栈,只不过是四间土房带一个小院。客栈老板是一个寡妇,镇上人都叫她老乌鸦,因为她不但黑,而且笑起来嘎嘎嘎的让人想哭。不过她还算是一个有见地的商人,声名震天的苏东坡曾经经过她的门前,忽然尿急,向她借用茅厕,她抓住这个机会,逼苏东坡给自己的客栈取名,苏东坡没办法,看着她纯洁期待着的奸恶目光,随口说就叫“不是黑店”吧。老乌鸦一听大喜,出门在外,求的就是个平安,这个店名直截明了、一针见血,实在太好了!
苏东坡解完手后悄悄说:“我的确叫苏东PO,但我的PO是泼洒的PO,不是山坡的PO。”老乌鸦假装没听见。
于是这家“不是黑店”客栈成为小镇最具标志性的名胜,每年至少能吸引三五个慕名而来的游客。
这年中秋。
三个女人,确切说是三个孕妇,她们几乎是同时站在了“不是黑店”门前。
老乌鸦已经很久没有开张了,一见到她们,得意忘形,嘎嘎嘎地笑了起来。
当时暮色沉沉,远近一派清冷,中秋的寒意在衣袖中隐隐发作。就算是安乐幸福的大男人,遇到此情此景此等煽情的背景音乐,也不免黯然神伤,更何况是只身逃难的孕妇?所以,没等老乌鸦及时觉悟马上收口,三个女人就已经泪流满面、泣不成声了。
老乌鸦狠狠抽了自己三巴掌,柔声粗语地安抚三个孕妇(她本来想柔声细语,但该死的嗓子无论怎么调整呼吸,都挥不去那股碜人的肉麻),三个孕妇见她如此懊悔,也不便再哭了。她们各要了一间房安顿下来。
谁料到,就在当夜,三个孕妇先后临盆,彼此相差不过一柱香的工夫。
老乌鸦兴奋得简直想在院子里、月光下跳一曲霓裳羽衣:“嘎嘎嘎,三个妇人现在想走都走不了了,更何况还能额外收三笔接生费!嘎嘎嘎!”
月光将“不是黑店”照得完全不像黑店了。老乌鸦在三间客房、三个孕妇的叫喊声中往来穿梭,如果单看她的一对三寸黑莲,会让人误以为是哪吒三太子下凡。
“嘎嘎嘎,这个难产!”(1号房外)
“嘎嘎嘎,这个也难产!”(2号房外)
“不会吧,这个还是难产!嘎嘎嘎!”(3号房外)
“三个都难产,三个都得加收难产费!嘎嘎嘎!”(院子中间的井沿上)
……
“喂,小娘子,你言语一声,你没事吧?天啊,你真的死了?”(1号房内)
“小娘子,你千万不能死啊,你…”(2号房内)
“你死!让你死!你死了关老娘鸟事,你以为你睁着白鼓鼓的眼儿瞪老娘,老娘就怕了?你会瞪,老娘就不会瞪?你瞪,你再瞪!”(3号房内)
“老天爷,你让老娘死了算了,老娘我不想活了,实在不想活了,老娘死关你鸟事?你为什么不让老娘死?”(院子中间的井里)
3
如血的黄昏,小镇,更小的“不是黑店”客栈。
三个贩皮货的客商站在“不是黑店”前:“风兄、颂兄,奇哉怪哉,此家客栈名曰‘不是黑店’,大有意趣,大有意趣。”
“雅兄、颂兄,此家客栈主人必我辈中人,始终不忘‘必也正名’之训,夫子不饮盗泉之水,此客栈正为我辈而设,所谓‘危邦不入、乱邦不居’。”
“风兄、雅兄,以小弟愚见,此家客栈主人非同小可,若非怀才不遇之狂士,必为隐居高蹈之逸人。此店名之文法深合‘大巧若拙、大雅若俗’之旨归。令人击节、令人叹服!”
……
吱——呀——客栈门开了——“嘎嘎嘎”——“哎呦呦,客官一路劳顿,快快请进!”
……
三个贩皮货的客商眼泪汪汪低声言道:“风兄,颂兄,此妇人骨具寒鸦之戾、目含祖母之绿,果然巾帼中狂狷畸零者也。”
“雅兄、颂兄,此妇人兼无盐之容与孟光之德,真天下奇婆,令我辈顿觉枉为须眉。”
“风兄、雅兄,古语有云‘同声相应、同气相求’,弟耳闻其笑,心悸悸然有狼嗷之念。”
……
老乌鸦虽然听不懂他们舞文弄墨,但三个人脉脉含情的目光却比A片更暴露,她的双颊顿时飞红(确切说是飞紫),沉埋了五十年的芳心不顾一切地绽放了:“讨厌!干吗这样看着人家——阿达、阿潮、阿风,快来招呼客人!嘎嘎嘎——”一道腥风,她已经躲进厨房里去了。
应声而来的是三个幼童:阿达:男,6岁,身高140公分,体重50公斤,圆头圆眼,目光凶悍;阿潮:女,6岁,身高110公分,体重25公斤,弯眉弯眼,眯眯含笑;阿风:女,6岁,身高70公分,体重15公斤,细眉细眼,涕泪荧荧。
阿潮用小手轻轻拈弄着发辩,笑眯眯问道:“三位大爷,你们一定很累了吧,快进客房休息,姥姥已经开始生火做饭了,酒肉马上送到,你们可能不知道,我们姥姥蒸得一手好包子,远近几十里没有人不夸的,就说这包子馅吧,肥而不腻、油润香甜,说是牛肉吧,牛肉哪有这滑嫩;说是羊肉吧,又没有羊肉的膻气;当然更不是猪肉啦,猪肉可没有这么筋道。看得出来三位大爷见多识广,可是阿潮敢说你们绝对猜不出那是什么肉。对了,阿潮差点忘说了,几天前有位大爷吃了我们姥姥的包子,硬说是人肉馅的,大爷们说好笑不好笑?如果真的是人肉馅,没卖几笼包子,姥姥和我们三个早就变成骨头架了。再说包子能值几个钱?就算一个包子能卖1两银子,阿潮还怕疼呢。还有呢…这位大爷,您想说什么?您想说什么就尽管说吧,阿潮听着呢,阿潮这对小耳朵生来就是听姥姥和三位大爷的吩咐,所以我们姥姥最喜欢阿潮了,其实说起来,这小镇上有谁不喜欢阿潮呢?对了,可能只有一个——镇长的千金陈慧琳,三位大爷可知为什么吗?她一直嫉妒我的眼睛比她的漂亮,她的眼睛其实已经很漂亮了,可惜眼白太多,而看人老是直楞楞的,像是所有人都偷了她的耳坠子了。她的那对明月夜的耳坠子丢了能怪谁呢?谁让那对坠子那么漂亮。三位大爷不信?请看阿潮的小耳朵,上面挂的就是那对坠子,怎么样?很漂亮很漂亮,对吗?陈慧琳的耳朵只是用来听镇长的话,而且有时候连镇长的话都不听,这么漂亮的耳坠子戴在她的耳朵上,多可惜,阿潮的这两只小耳朵就不一样了,如果没有它们,谁来招呼三位大爷呢?咦?三位大爷,你们的脸怎么抽筋了?还流这么多的汗?是不是得了什么病?没关系,我们姥姥还…”
“阿——潮——!”厨房里传来凄厉的鸦叫。
“哎,来啦!”临走前,阿潮向三个贩皮货的客商眯眯一笑说:“三位大爷稍等,我去去就来,陈慧琳的妹妹才可笑呢,等我回来再慢慢讲。”
厨房里。
啪!啪!老乌鸦扇了阿潮两耳光。
“姥姥,给那三位大爷端哪种酒?”阿潮笑眯眯地问。
啪!啪!
“掺水的?”
啪!啪!
“阿潮真是个小笨蛋,当然不掺水啦。”阿潮笑着说,两滴眼泪落到了地上。
“姥姥,这次下不下药?”
啪!啪!
“不下药?”
啪!啪!
“嗨,阿潮真是最笨的小笨蛋,当然还是要下药。”阿潮还是笑着,两行泪在小小的脸蛋上流淌。
“姥姥,包子馅用哪腿肉?”
啪!啪!
“大前天那个老头子的?已经臭了。”
啪!啪!
“前天那个尼姑的?已经有些味道了。”
啪!啪!
“嗨,阿潮真是全天下最笨最笨的小笨蛋,当然是昨天那个婴儿的,又鲜又嫩。”阿潮还是笑着,小脸蛋红肿得几乎看不出笑了。
“姥姥,你今天看起来好漂亮。”
啪!啪!老乌鸦扇完耳光后扭捏地问:“真的?”
“当然,我们姥姥是镇上最漂亮的老太太。”
啪!啪!啪!啪!
“我们姥姥今天看起来特别年轻。”
“真的?!”老乌鸦急忙抿了抿鬓边的17根头发。
“就像是画上的仙女——的奶奶一样。”
啪!啪!啪!啪!啪!啪!啪!啪!
4
厨房后的一间暗室,一盏油灯。
三张长凳上,分别躺着三个贩皮货的客商,睡得好香。
三张长凳边,分别立着三个幼童,手里分别握着一把牛耳尖刀。
“剥!”老乌鸦在门边灯旁命令道。
三个贩皮货的客商变成了三个沉睡的裸男。
阿风全身颤抖,眼里是荧荧的泪光;阿达全身颤抖,眼里是兴奋的光芒;阿潮全身颤抖,眼里是眯眯的笑意。
“解!”老乌鸦向前一步,让背后的灯光把自己剪成一幅50年前可能有过一星半点的美丽、可能让某个雄性乌鸦心动过1分钟的雌性乌鸦孤寂的影。
三个幼童正准备动手,老乌鸦忽然又命令道:“先把他们的眼珠挖出来,谁要给老娘弄破一丁点,老娘今晚就烧他的蹄子下酒!”
不一会儿,三双小手捧着六只眼珠送到老乌鸦的面前,老乌鸦掏出一张油污的手巾,将眼珠小心地包在里面、揣在怀里,幽幽一叹,满怀倦意地说:“好了,小猴儿们,开始解吧。”然后就颓然离开了。
“太好了!阿达、阿风,快来看,这个人的脚上戴着一只大戒指!幸好姥姥没看见。说好了,不许抢,这可是我发现的。”阿潮笑眯眯地,眼睛弯成了初三的月牙。
那枚戒指套得很紧,阿潮费了很大的劲才脱下来,可她的三根小指头并起来才戴得住,她美滋滋地计划道:“现在戴不成,我就好好地藏起来,等我长大了,出嫁的时候再戴。阿潮这么漂亮,要嫁一定要嫁个状元,他骑着大马,穿着大红的状元袍,阿潮坐着花轿,穿着大红的新娘裙,那时的阿潮就更漂亮了。新娘都要戴盖头,你们说阿潮要不要向外偷看呢?状元娶亲,看热闹的人肯定多得不得了,阿潮只看1眼,不,只看2眼,还是3眼吧,就3眼…”
“啊——”忽然一声惨叫,那个“颂兄”猛地坐了起来,肠肚全都堆在腿上,鲜血流了一地。
原来,阿达已经破开了他的肚子。
“大梦谁先觉——哎呀——痛乎哉!”“颂兄”大叫起来:“为甚眼前漆黑如斯?为甚腹中绞痛欲死——娘啊!俺明白了,这是家黑店。大哥、二哥,你们在么?你们已经吃人暗算了?老婆子、三个鬼崽子,你们在哪里?俺们可是名震山东临沂山楂乡梨树村的大蒜三英,英雄生不改名、死不改姓,俺大哥名唤赛煎饼张大嘴,俺二哥叫蒜上飞张二嘴,俺排行老三,人称酱里跳张——啊——”
阿达一刀割断了酱里跳的喉管,意犹未尽,嘶吼着又在酱里跳的身上猛插了几刀。酱里白跳连最后一句话都没机会说出口:“葱花!俺日日夜夜都想你念你”。
“太好了!阿达,阿潮崇拜你,阿潮长大后不嫁文状元,要嫁就嫁阿达一样的武状元!”阿潮拍着小手喝彩:“阿达,这三个人还是都交给你,阿潮不喜欢血,阿潮怕把小手弄脏了,来,阿风,别怕,我们在一旁看阿达。”
阿达鼻孔翕张,眼红外突,粗黑的身子隐隐泛红,犹如刚刚咬住猎物的幼狼。
阿潮牵着阿风的手笑眯眯站到墙边,阿风缩到阿潮的背后嘤嘤哭泣,鼻涕浸透了阿潮的小坎肩。
油灯光坏笑着。
阿达手中的牛耳尖刀在骨骼间忘情奔走。
杀人需要只见虚空的慧眼。
解尸更要物我两忘的根性。
骨有间而刃无间,以无间入有间,恢恢乎其游刃必有余。
尸无知而童无心,以无心遇无知,荡荡然其纵性必无悔。
油灯未昏,而骨和肉已经分门别类、按部就班、停停当当。
血沿着手臂自刀尖滴落,不像泪滴,倒像婴儿在睡梦中流的口水。
阿达咧嘴笑了,那么纯真憨顽,像世界上所有淘气的儿童那样,像男孩们拆散了女孩们的洋娃娃那样,而且成就感更加饱满,因为世界上不会有哪个女孩子能拥有这样的洋娃娃、而且是同时拥有3个,当然更无法想象还能时常更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