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开始时有七个人参加投标。当价格拍至十万英镑时,五个人退却了。然后那个荷兰人举起了牌子。斯莱德得意洋洋。他知道迪霍夫特代表着什么人。亿万财富来自于泛着泡沫的啤酒。在拍至十二万英镑时,又有一个投标人退出了。剩下的一个伦敦代理人,继续与不动声色的荷兰人竞争。但迪霍夫特击败了他。他的衣袋里装着更大额度的支票本,而且他知道自己能获胜。
“十五万英镑,还有更高的吗?”
美国人抬起头并举起了牌子。斯莱德凝视着。他要把柯尔特的作品添加到他在肯塔基州的收藏中去。很好,好极了。盖蒂与范登博世的一次对抗。他转向荷兰人。
“向你挑战了,先生。走道那边有人出价十六万英镑。”
迪霍夫特连眼睛都没眨一下。他的身体语言几乎是轻蔑的。他朝走道边的那个身影瞟了一眼并点点头。斯莱德内心一阵窃喜。
“我亲爱的荷兰小伙子,”他想道,“你根本不知道自己在与什么人抗衡。”
“十七万英镑,先生,还有??”
美国人晃动牌子并点了点头。竞拍价持续上升。迪霍夫特因囊中羞涩而失去了他那傲慢的神气。他皱紧眉头感到紧张了。他知道他的主顾说过“把它买来”,但价钱当然是有限度的。在竞拍到五十万英镑时,他从口袋里摸出一只小小的手机,输入十二位号码,低声而又诚恳地用荷兰语开始交谈。斯莱德耐心等着。没有必要给别人制造尴尬。迪霍夫特点点头。
在涨到八十万英镑时,大厅肃穆得像一座教堂。斯莱德以每次两万英镑的幅度往上拍。迪霍夫特进入大厅时就脸色苍白,此刻他的脸活像一张白纸。他偶尔对着手机咕哝几句,并继续投标。当拍上一百万英镑时,阿姆斯特丹人终于被理智打败。美国人扬起头,缓慢地点了点。荷兰人则摇摇头。
“按一百一十万英镑拍卖出售,牌号二十八。”斯莱德说。大厅里的人群不约而同地舒出了一口气。迪霍夫特关掉手机,瞪了一眼美国肯塔基人,随即快步走出大厅。
“一○三号作品,”斯莱德以他自己也没有感觉到的冷静口气说,“安东尼?帕拉梅德斯【安东尼?帕拉梅德斯(1601~1673):荷兰绘画黄金时代的肖像画家】的风景画。”
众目睽睽之下的美国人现在起身走出了大厅。一位年轻漂亮的姑娘跟在他身后。
“干得好,先生,你胜利了。”她奉承说。
“差不多整整一个上午呢。”肯塔基人慢吞吞地说,“你知道男士洗手间在哪里吗?”
“哦,厕所。好的,朝前走,右边第二扇门。”
姑娘看着他走了进去,仍带着他那只整个上午一直没有离过手的大手提袋。她在外面守着。当他出来时,她就会陪同他去财务部办理具体手续。
在洗手间里,特鲁平顿?戈尔从大手提袋里取出一只牛皮公文箱,并拿出一双黑色的中跟牛津鞋。不到五分钟,他那撮山羊胡子和灰色假发就不见了,淡黄色休闲裤和旧的外套也不见了。这些物品都被装进了大手提袋,大手提袋又被扔出窗户,落到下面的院子里。本尼及时拾取后离开了。
过了一会儿,一位派头十足的伦敦商人出现了。他那稀疏的黑发拢到了脑后,鼻梁上还架着一副金丝边眼镜。他的身高增加了两英寸,身着裁剪得体但其实是租来的细条纹西装,还有名牌托马斯?品克衬衫和军团条纹的领带。他转身径直从门口等待着的姑娘身边走了过去。
“拍卖会真讨厌啊,对吧?”他忍不住发起牢骚来,“眼睁睁看着美国佬把他喜欢的宝贝搞到手了。”
他朝身后的门点点头,继续迈步前行。那姑娘继续盯着洗手间的门。
直到一个星期之后,人们才意识到捅了大娄子,但这个时候,消息已经传得沸沸扬扬了。
经再三询问后,盖蒂家族给出答复:虽然成员众多,但他们家族里没有一个叫马丁的人,而且谁也没在肯塔基拥有一个种马饲养场。当消息传开来时,达西大厦,尤其是佩里格林?斯莱德本人,成了人们的笑柄。
这位不幸的达西大厦副董事长试图说服老头子范登博世的代表——当初竞拍失败的扬?迪霍夫特——以一百万英镑成交。但根本没可能。
“要不是你们这出了骗子,我原来可以以十五万英镑拿下,”荷兰商人迪霍夫特在电话里告诉他,“所以我们应该以这个价格成交。”
“那我与卖主去商量一下。”斯莱德说。
这幅画是一位新近过世的德国贵族名下的资产。这位贵族曾经是党卫军装甲部队军官,第二次世界大战时期随军去过被占领的荷兰。这种不幸的巧合,总是给“他当初是如何得到这份收藏品的”这个问题投下阴影,但老头子在世时一直声称是在战前得到荷兰大师的作品的,还巧妙地伪造了相关发票充当佐证。如果没有变通,艺术界就无法运作了。
但代理德国老贵族所有财产的是斯图加特的一家律师行,和佩里格林?斯莱德打交道的是他们。德国律师发起脾气来样子可不好看,而身高六英尺五英寸的律师行资深合伙人伯恩德?施利曼即使在开心的时候,模样也很吓人。那天上午,在获悉了他当事人的财产在伦敦所发生的详细情况以及十五万英镑的提议后,他勃然大怒。
“不,”施利曼对着电话听筒,朝派过去谈判的同事咆哮起来,“不,门都没有。【此处楷体字部分说的是德语】把画作撤回。”
佩里格林?斯莱德一点也不傻。半小时后,终于有一位男同事闯进洗手间,发现里面空无一人。这事让他起了疑心。那姑娘详细描述了从里面出来的唯一一名男子的外貌。但这样一来应该是有两个人,二者的外表完全不同。
查理?道森在受到责备时被完全搞糊涂了。他没有发过邮件,也从没有听说过马丁?盖蒂。斯莱德给他看他发的电子邮件。身份识别显示,邮件出自他的电脑,但负责达西大厦整个计算机系统安装的承包商承认,一个真正的电脑高手可以伪造邮件的来源。就是在这个时候,斯莱德才确信自己被玩弄了。但这是谁干的?又是为什么?
他被叫去董事长盖茨黑德公爵办公室的时候,刚刚下达完指示,要求达西的电脑系统得像诺克斯堡【诺克斯堡:位于美国肯塔基州北部,官方名字是美利坚合众国金库,而大多数人
把它称作诺克斯堡,因为它像是一座铜.铁壁的堡垒,任何侵入者都将无功而返】般坚固。
他的领导也许不像施利曼先生那样狂暴,但怒火也同样旺盛。佩里格林?斯莱德听到“进来”的指示,踏入办公室,这位领导正背对门站着。董事长正透过窗户凝视五百米之外的哈洛德百货公司的屋顶。
“不开心,我亲爱的佩里。”他说,“一点也不开心。生活中,有些事情人们是不喜欢的,其中之一就是被人嘲笑。”
他转身走向办公桌,张开五指,把手掌按在那张乔治时代的桃花心木书桌上,身体稍稍前倾,蓝色的双眼恶狠狠地瞪着他的副手。
“一个人走进俱乐部,被人公然嘲笑,你难道不明白吗,亲爱的老伙计?”
亲切的口吻如同阳光下的匕首。
“你是在责怪我无能。”斯莱德说。
“难道我不应该吗?”
“这是故意破坏。”斯莱德说,并呈交了五张纸。公爵微微挺直身体,从上衣口袋里取出眼镜,迅速看了一下。
一封是伪造的来自查利?道森的邮件。第二封是道森发誓从来没有发过这封邮件的证明。第三封是专门请来的一位顶级电脑专家的陈述,其大意是,一个计算机技术天才可以编造这封邮件,并把它塞进斯莱德的私人电子邮箱里。
第四和第五份材料是那天在拍卖室里的两位姑娘写的,其中一位详细叙述了那个假冒的肯塔基人是如何自我介绍的,另一位姑娘描述了他是如何消失的。
“你有没有关于这个骗子身份的线索?”公爵问道。
“还没有,可我打算去查清楚。”
“哦,你去查吧,佩里。立即去调查。等你抓到了他,得确保让他蹲够大牢。即便没坐牢,也要保证用这种口气让他知道,再也不准出现在我们周围一英里之内的地方。与此同时,我还要去努力平息董事会的怒火——又一次。”
斯莱德正想离开时,他的领导又补充了一番。
“之前是萨塞塔事件,现在又是这件事,我们需要采取一些专门措施来恢复形象。留心注意这种机会。如果失败了,再加上这次假冒事件,那么董事会也许不得不考虑作一番小小的??调整。就这些,我亲爱的佩里。”
斯莱德离开董事长办公室时,那个在心理压力十分巨大或在情绪高度激动时常会出现在左眼附近的神经性痉挛的部位,现在如同风中的油灯般疯狂地颤动了起来。
六月
斯莱德并不像他佯装的那样失去了主见。有人已经对达西大厦造成了巨大的损害。他思考着动机。得利?可这事无利可得,除了柯尔特作品现在转向了另一家拍卖行。但竞争对手会干这种事吗?
如果无利可得,那就是复仇了。谁对他恨之入骨,又有足够的了解,会猜到范登博世的代理人将携带巨额支票来到拍卖大厅,把柯尔特作品的价格抬到一个荒唐的数字?
他怀疑过本尼?伊文思。这小子既怀恨在心又具有专业知识。但他见到过的“马丁?盖蒂”不是本尼?伊文思。但那人了解情况,只是静静地坐着,直至那幅画落锤定音。所以??是一个同谋。仅仅是一个雇来的帮手,还是另外的仇人?
六月二日,斯莱德来到了林肯律师学院,那是英格兰最著名的律师事务所之一。在接待室里,律师西德尼?艾弗里爵士放下那份诉书,捏了一下鼻梁。
“你的疑问是,这个人是否触犯了刑法?”
“正是。”
“他乔装成某个并不存在的人?”
“是的。”
“可是,这样做并不违法,除非是为了骗取钱财。”
“这次乔装打扮还使用了一封显然是伪造的介绍信件。”
“确切地说,是通风报信,但的确是伪造的。”
西德尼爵士私底下觉得这种骗局非常滑稽。这类事情常在伦敦律师协会的食堂饭桌上提起,但他的表情则仿佛眼前发生的是大屠杀。
“他有没有——在任何时候——声称是财大气粗的盖蒂家族的成员?”
“确切地说,没有。”
“那么是你以为的了?”
“我想是的。”
“他是否打算带走这幅荷兰名画,或者任何其他的油画?”
“没有。”
“你一点也不知道他是谁?”
“不知道。”
“你是否能回想起,有哪个心怀不满的前职员会动这种坏脑筋?”
“只有一个,但在大厅里的不是他。”
“你把那个雇员开除了?”
“是的。”
“什么原因?”
斯莱德最不愿意谈及的就是萨塞塔骗局。
“能力不够。”
“他是计算机天才吗?”
“不是。他用都不太会用,但对于绘画大师,他却是一部活字典。”
西德尼爵士叹了一口气。“我很抱歉给你泼冷水,可我认为警方根本不会管这事。检察院也不会立案。问题是证据,你懂吗?你的那个演员家伙刚刚还是留着山羊胡子、长着灰头发、穿着寒酸、带有美国口音的肯塔基人,之后就摇身一变,成了身着条纹西装、说话干脆利落、军人出身的商务人员。不管你要追踪的是谁,你能证明他是什么人吗?他是否留下了指纹,或者清楚的签名?”
“一个潦草的签名。”
“就是嘛。他可以全盘否认,而且警察也没有办法。那个被你除名的活字典,只要他声称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那你照样没办法。没有丝毫证据。而且,在他幕后似乎有一位电脑高手。对不起,我爱莫能助。”
他站起来伸出手。“我要是你,就忘掉这件事算了。”
但斯莱德不想忘掉。当他进入到伦敦四所律师学院之一的院子里时,他的脑海里浮现出西德尼?艾弗里爵士使用过的一个词。他以前在哪里见到或听到过“演员”这个词呢?
回到办公室后,他查阅萨塞塔油画的卖主。答案找到了:职业,演员。他从伦敦最隐蔽的私家调查机构雇了一个侦探小组。该小组由两个人组成,原先都在伦敦警察厅当过督察。为了加快追查速度,斯莱德给了他们双倍报酬。一星期后他们来汇报了,但没调查到什么情况。
“我们对嫌疑人伊文思跟踪了五天,但他似乎过着一种平静的生活。他正在低三下四地找工作。我们的一位年轻同事和他在一家酒吧里搭上了话。他显然对荷兰油画事件毫不知情。
“他和朋克范的女朋友一起居住在原来的地方。那女的头发染得怪模怪样,脸上的脂粉厚得足以弄沉一艘巡洋舰,很难跟你说的电脑专家挂上钩。
“至于那位演员,他似乎已经蒸发了。”
“现在是二○○○年,”斯莱德表示异议,“人是不可能随意蒸发的。”
“我们也这么认为。”私家侦探说,“我们可以追查任何银行账户、信用卡、汽车相关的记录、驾驶执照、保险单、社保号码——只要你列出来,我们都可以查到所有者的地址。但这个人不行。他穷困潦倒,一无所有。”
“一无所有?”
“嗯,他领取失业救济金,或者说,他曾经领取过,但后来不领了。社保处登记的他的地址,和你提供给我们的一样。他有演员工会会员卡,地址也相同。至于其他,现在每个人的身份情况都电脑数据化了,但这个特鲁平顿?戈尔先生并没有。他已经从系统的某道裂缝中钻出去消失了。”
“我给你们的地址。你们去过了?”
“当然去过,先生。是我们查访的第一站。我们装扮成市政府的公务员,询问有关欠税的事项。他已经搬走了。那套单室的公寓里现在住着一位开出租车的巴基斯坦人。”
就这样,斯莱德这次花费昂贵的追踪行动结束了。他推测,在裤兜里装进五千英镑之后,那位未曾见过的演员去了国外,这就是私家侦探所调查到的,或者说,所没能查到的详细情况。
实际上,此刻特鲁平顿?戈尔正在两英里之外波多贝罗路边的咖啡馆里,和本尼、苏茜在一起。这三个人都在担心。他们逐渐明白,一个有钱有势的愤怒的人可以采取何种程度的报复行动。
“斯莱德肯定是盯上我们了。”本尼说。他们端着三杯廉价的家酿葡萄酒。“几天前在一家酒吧里,有个人来跟我搭话。他跟我年龄差不多,但十足的私家侦探派头。他试图扯到在达西拍卖大厅发生的那件事。我装作一无所知,算是骗过去了。”
“我也被两个人跟踪了,”苏茜说,“他们交替出现,我只得两天不去上班。我觉得他们已经离开了。”
“你怎么知道已经把他们甩掉了?”特鲁比问。
“最后我转身面对年轻的那个,提议只要二十英镑就可以为他吹箫。他跑得比兔子还快,一溜烟就不见了。我想这能让他们相信我根本不是搞电脑的。搞电脑的人很少会去做那种生意。”
“恐怕我也遇到了类似的事情,”特鲁平顿?戈尔喃喃地说,“两名私家侦探来到了我的破屋子,说是市政府的。我施展演技,扮演了一个开出租车的巴基斯坦人。可我想,我最好还是搬家。”
“除此之外,我们的钱也快用完了,特鲁比。我的积蓄已经告罄,房租也到期了,而且我们不能再花你的钱了。”
“孩子,我们已经得到了乐趣,实施了一次痛快的复仇,也许我们应该结束了。”
“对,”本尼说,“但鬼家伙斯莱德还在那里,把我的职业生涯和你的百万英镑坐在屁股底下。听着,虽然难度是有一点,可我有个主意??”
七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