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查找十二月二十三日至二十四日的估价报告文档。”他说。电脑顺从地显示出那个时段的一系列报告,其中一份是关于“D 1601”号物品的。它正是本尼?伊文思刚才在斯莱德办公室里见到过的那份报告。
“电脑不会说谎,”莫特莱克说,“你走吧,小伙子。”
本尼?伊文思也许成绩不好,也许对电脑所知不多,但他绝不是傻瓜。当他踏上人行道时,已经非常清楚发生了什么事以及是怎样发生的了。他也知道人人都在对他指指点点,而且今后他再也不能在艺术界工作了。
但他仍然有一位朋友。苏茜?戴是一位土生土长的伦敦人,不是传统意义上的美人,而且她那朋克青年的发型和涂成绿色的指甲,使得有些人不是那么看得惯她。但本尼喜欢,而且她也喜欢他。本尼对苏茜讲了一个小时,详细地解释了发生了什么事以及是怎样发生的。
苏茜对美术品几乎一无所知,但她有另一种天赋,正好与本尼相反。她是一位电脑天才。要是把一只刚孵出壳的小鸭子扔进水里,它立即就会游泳。念书时,第一次接触电脑和网络的苏茜便有小鸭子来到水里的感觉。如今她二十二岁了,她运用电脑的技艺,已经堪比耶胡迪?梅纽因【耶胡迪?梅纽因(1916~1999):著名的美国小提琴家,后文中的斯氏琴即十七世纪意大利著名提琴制作师斯特拉迪瓦里制作的小提琴。梅纽因对斯氏琴推崇备至,在专业演奏会上都会使用它】之于斯氏琴般出神入化。
她在一家小公司工作,老板是一个改邪归正的电脑黑客。他们设计安全系统,以保护计算机免受非法侵入。如同要开锁最好是找锁匠一样,要入侵一台电脑最好是求助于设计防护系统的人。苏茜?戴就是设计那些防护系统的人。
“那么你想怎么办,本尼?”当他讲完时,她问道。
本尼也许只是来自小城布特尔市井的无名小卒,但他的曾祖父曾经是“布特尔青年队”的一名队员。小伙子们于一九一四年奔赴征兵站,当上了兰开夏燧发枪团的战士。在佛兰德斯的战场上,他们英勇抗战,许多小伙子壮烈牺牲了。在开赴战场的两百名年轻人里,只有本尼的曾祖父和另外六个人回来了。祖宗的基因是顽固的。
“我饶不了斯莱德那个狗杂种。我要让他一败涂地。”他说。
那天晚上躺在床上时,苏茜有了一个主意。
“这事肯定还有一个人与你一样愤恨难平。”
“谁?”
“油画原先的主人。”
本尼坐了起来。
“你说得对,姑娘。他被骗走了两百万英镑。而且他大概还蒙在鼓里呢。”
“他是谁?”
本尼努力回想着。
“我只是粗略地看了下递进来的表格。好像是个叫特?戈尔的人。”
“电话号码?”
“没填。”
“地址?”
“我没记住。”
“地址会登记在哪里?”
“数据库里。卖主记录或存储清单里。”
“你能访问吗?你有个人密码吗?”
“没有。”
“谁可以?”
“资深职员吧,我想。”
“莫特莱克?”
“当然。塞贝可以查阅他所需要的任何资料。”
“快起床,本尼。亲爱的,我们要开始工作了。”
苏茜花了十分钟登录到达西大厦的计算机数据库里。她提出询问。数据库要求询问者提供身份识别码。
苏茜身边放着一张清单。塞巴斯蒂安?莫特莱克到底用的是什么名字?他是用“S”“Seb”还是“Sebastian”的全称?是用小写字母、大写字母,还是大小写字母混合?在名与姓之间,用的是一个点、一个连词符号,还是什么都不用?
苏茜每一次都试用一种不同的格式,但都不对,数据库拒绝了她。她祈祷系统里没有对输入错误设置次数限制,不会在超出限制后向达西大厦发出警告继而关闭该账户。幸好设置这套系统的信息技术专家考虑到达西的工作人员大多是老学究,知道他们电脑知识相当粗浅,很可能会忘记自己设的名字。连接渠道依然通畅。
在第十五次尝试后,她成功了。绘画大师鉴定处主管使用的是“seb-mort”,全是小写字母,名字和姓氏都缩短了,中间是一个半字线。达西大厦的数据库接受了“seb-mort”的登录,并询问了密码。
“大多数人使用对他们来说较为接近或亲近的名字或数字,”苏茜告诉本尼,“妻子的名字,宠物的名字,自己生活的城市,他们喜欢的一组数字。”
“塞贝是个单身汉,独自生活,没有宠物。他只为名画而活。”
他们从意大利的文艺复兴时期开始尝试,然后转向荷兰/佛兰德斯画派,接着是西班牙大师。凌晨四点十分,当春天的阳光照进窗户时,苏茜搞定了密码。是戈雅【弗朗西斯科?何塞?德?戈雅-卢西恩特斯(1746~1828):西班牙浪漫主义画派画家】,莫特莱克使用的是“seb-mort”和“GOYA”。数据库询问她要什么。她要求查阅编号“D 1601”的储存品的所有者信息。
位于骑士桥的计算机筛选了一遍存储器,然后告诉她:特?戈尔先生,W.12.白城切森特花园三十二号。苏茜删去她侵入过的所有痕迹并关闭电脑。他们抓紧时间睡了三小时。
那地方只有一英里远,他们坐着本尼的速可达摩托穿越正在苏醒的城市。那里原来是一室户小套房组成的破败街区。特?戈尔先生住在地下室里。听到敲门声,他穿着那件西班牙旧浴袍来到门边。
“戈尔先生吗?”
“是的,先生。”
“我叫本尼?伊文思。这是我的女朋友苏茜?戴。我是??曾经是达西大厦的。去年十一月份,你是不是拿来过一幅框架有缺口的小小的旧油画供出售?”
特鲁平顿?戈尔似乎有些慌张。
“是啊。没问题吧,我猜?它在一月份的拍卖会上被卖掉了。不是赝品吧,我猜?”
“哦,不,戈尔先生,它不是赝品。恰恰相反。外面有点冷。我们能进来吗?我有东西要给你看。”
好客的特鲁比与两位不速之客分享了他那壶早茶。自从三个月前得到五千多英镑的意外收获后,他再也用不着把袋泡茶泡两遍了。两位年轻人坐下来喝茶时,他开始阅读本尼带给他的占据了《星期日时报》一整个版面的那篇报道。他的下颚拉长了。
“这是真的吗?”他指向萨塞塔作品的那张彩色图片。
“是真的,戈尔先生。你的那幅旧油画曾用一块棕色的麻布包裹着。经清洗和恢复后,被鉴定为非常稀有的萨塞塔真迹,是锡耶纳画派的,创作年份约为一四二五年。”
“两百万英镑呢,”穷演员大叹道,“啊,天哪。要是我早知道的话,要是达西早知道的话。”
“达西是早就知道了的,”本尼说,“至少他们当时就已经怀疑了。我曾经是那幅画的估价人。我提醒过他们。你被骗了,而我则被毁了前程,遭到了和这家画廊相勾结的一个奸人的暗算。”
他从头说起。当初交进来的艺术品数量浩大,一位忙得焦头烂额的部门主管撒手去乡下过圣诞节了。当他讲完时,那位演员凝视着报纸上的那张《圣母领报》图片。
“两百万英镑,”他喃喃地说,“要是有这笔钱,我可以舒舒服服过我的下半辈子了。当然,法律??”
“法律顶个屁用,”苏茜说,“记录上会说是达西犯了个错误,判断失误,而且范肖装扮得卑躬屈膝,但到头来是赢家。就是这么回事。法律奈何不了他们。”
“请告诉我,”本尼说,“当初你在表格的职业栏里填了‘演员’。这是真的吗?你是演员吗?”
“这一行我干了三十五年了,年轻人。几乎在一百部电影里出现过。”
他克制着没有提及,在这些影片中,他大多只出现了几秒钟。
“我的意思是,你能装扮成某个人而不被识破吗?”
虽然穿着一件皱巴巴的旧浴袍,但特鲁平顿?戈尔自豪地在椅子上挺直了腰杆。
“先生,我扮谁像谁,与随便什么人在一起都不会被识破。这是我的专业特长。实际上,我干的就是这类事情。”
“听着,”本尼说,“我有一个主意。”
他说了二十分钟。在他说完后,那位穷得叮当响的演员在心里打着算盘。
“复仇,”他喃喃地说,“最好是应该冷静看待。是的,事情是已经告一段落。斯莱德不会再提防我们了。本尼小伙子,我想我愿意加入你们。”
他伸出手去,本尼握住了。苏茜也把手搭在他们的手上。
“一人为大家,大家为一人。我们齐心协力。”
“好,我喜欢这样。”本尼说。
“达达尼昂【达达尼昂是法国著名小说家大仲马根根据真实人物查理?德?巴兹卡斯德尔莫·达达尼昂所刻画的虚构人物,最早是作为主人公出现于《三个火枪手】。”特鲁比说。
本尼摇摇头,“我对法国印象派从来就知道得不多。”
四月余下的日子都很忙碌。他们把资金合并在一起,完成了计划的制订。本尼在获得了佩里格林?斯莱德的所有私人电子邮件后,还需入侵其私人通讯录。
苏茜选择通过斯莱德的私人秘书普里西拉?贝茨小姐进入达西大厦的计算机系统。贝茨小姐的电子账户很快就查到了。她在数据库里的登录名是P-Bates,问题在于她的密码。
五月
特鲁平顿?戈尔像影子般尾随着贝茨小姐。每次跟踪他都以不同面目出现,她根本没有察觉。确定了她居住在奇姆市的地址后,本尼在夜里去翻找了她的垃圾箱,并用塑料袋装走了满满一袋垃圾。没发现什么有价值的东西。
贝茨小姐为人正直,生活无可指责。她是一位老姑娘,独自居住。她把自己的小公寓收拾得干干净净。通勤时,她搭乘火车和地铁到骑士桥,最后五百码距离则靠步行。她订阅《卫报》——他们试图把《卫报》的英文名字“Guardian”当作密码,但没有成功,她还与妹妹和妹夫一起,去弗林顿度假。
他们是在垃圾里的一封旧信件中发现这一情况的,但“弗林顿”(Frinton)也不是密码。他们还找到了六个伟嘉猫粮的空罐子。
“她有一只猫,”苏茜说,“它叫什么名字?”
特鲁比叹了口气。这意味着他又要跑一趟奇姆市了。知道她星期六上午会在家里,他选在那时出现了。这一次,他装扮成宠物用品推销员。令他惊喜的是,她竟然对猫抓板很有兴趣,要是不用猫抓板,无聊的猫咪会把沙发套刨成碎布。
他站在门口,戴着假龅牙和厚重的眼镜,一只花斑猫出现在了贝茨小姐身后的客厅里,轻蔑地注视着他。他热情地赞美这只小动物,称它为“小猫咪”。
“过来,阿拉曼,到妈咪这里来。”她唤道。
阿拉曼:一九四二年在北非打响过的一次战役。在她还是个一岁婴儿的时候,她父亲战死在那里。在伦敦市拉德布罗克丛林路的住宅区里,苏茜这次登录成功了。达西大厦的数据库里,佩里格林?斯莱德的私人机要秘书普里西拉?贝茨小姐的用户名和密码是“P-Bates”和“ALAMEIN”。而且她有查看她老板所有私人电子邮件的权限。苏茜假冒贝茨,下载了一百多封私人邮件。
本尼花了一个星期时间才选定目标。
“斯莱德在《观察家报》艺术部门里有一个朋友。有三份邮件都来自于那个人,他的名字叫查利?道森。有时候,道森会打探佳士得或苏富比拍卖行的动态,并把消息透露给斯莱德。可以从他身上打开缺口。”
苏茜利用她的电脑专长,编造了一份由查利?道森发给佩里格林?斯莱德的邮件,留待以后使用。本尼则在研究达西大厦下次要举办的一场大型拍卖会的目录。过了一会儿,他用手拍了拍报纸上那幅小小的帆布面油画的图片。
“就这张。”本尼说。苏茜和特鲁比注视着它。这是一碗树莓的静物画:一只荷兰代尔夫特白釉蓝彩瓷碗,旁边是几枚贝壳。一个古怪的组合。那只碗被放在一张破了边的旧桌子边缘。
“柯尔特是什么人?”特鲁平顿?戈尔问道,“我从来没有听说过他。”
“许多人都没听说过他,特鲁比。很少有人知道。他是十七世纪中期荷兰米德尔堡画派的,不过只画些小巧的静物画,全世界只有六十几幅。所以??很珍贵。他总是画一些类似的物品:草莓、树莓、芦笋,有时候还有贝壳。单调得很,但也有欣赏他的人。看看估价。”
目录上的建议价是十二万至十五万英镑。
“那为什么要选柯尔特呢?”苏茜问。
“因为有一位做啤酒生意的荷兰亿万富翁对柯尔特非常着迷,多年来一直在世界各地收集他同胞的艺术品。他不会亲自来这里,但会派代表来,还会带着一张空白支票。”
五月二十日上午,达西大厦内人声鼎沸。佩里格林?斯莱德又将亲自主持,秘书贝茨小姐注意到有封他的电子邮件时,他已经去了拍卖大厅。这时是上午九点,拍卖会将于十点开始。她读了发给她老板的这条信息,认为事情也许很重要,于是她用激光打印机打印了一份。她拿着这张打印纸,锁上办公室门后匆匆赶去拍卖大厅。
她找到斯莱德时,他正在台上检查位置、测试话筒。他谢过她后看了看那封邮件。这是查利?道森发来的,很可能极有帮助。
亲爱的佩里,昨晚饭局上,我听说有一个叫马丁?盖蒂的人进了城。他与朋友们住在一起,希望能保持低调,继续隐匿身份。
你很可能知道,他在美国肯塔基州有一处很大的种马饲养场。他还有一些非常私人的、从没展示过的艺术收藏品。我认为,他此次进城也许就是为了这个目的。
并致问候,
查利
斯莱德把信件塞进衣服口袋,来到大堂的接待桌旁边。除非是拍卖人所熟知的客人,一般来这些拍卖行投标的人按照惯例必须填写一份表格,并领取一块“牌子”,即一张上面标有号码的塑料卡片。
人们可以把牌子举起来以示投标,但更重要的是,这块牌子能证明夺标者的身份,因为当人们举着牌子,工作人员就会注意到卡片上的号码,而这意味着姓名、地址和开户银行。
时间还早,才九点十五分。到现在为止只有十份表格,没有一份是马丁?盖蒂的。但光是那个名字就足以使斯莱德垂涎的了。他与桌子后面三位可爱的女接待员简短交待几句后,回到了拍卖大厅里。
九点四十五分时,一位个子矮小、并不特别英俊的男子走到接待桌前。
“你是来投标的,先生?”其中一位姑娘说,一边把一张表格拿到了自己面前。
“是啊,姑娘。”
美国南方人慢吞吞的口音甜美得如同灌了蜜糖。
“姓名,先生?”
“马丁?盖蒂。”
“还有地址?”
“这里的,还是家里的?”
“家里的详细住址。”
“美国肯塔基州路易斯维尔市比切姆种马场。”
详细情况填写完毕后,美国人领好牌子,漫步来到拍卖厅。佩里格林?斯莱德正要登台。他刚刚走到最底层的台阶时,感觉有人碰了一下他的胳膊肘。他扭头朝下看去。一位女接待员明亮的眼睛在闪闪发光。
“马丁?盖蒂,矮个子,灰头发,山羊胡子,衣冠不整。”她朝四周打量了一下,“坐在倒数第三排,中间走道边,先生。”
斯莱德欣喜地微微一笑,继续登上台阶,走向他的位置。拍卖会开始了。第十八号克莱斯?莫勒纳尔【克莱斯·莫勒纳尔,以及后文的托马斯·黑雷曼斯和科内利斯·迪海姆,都是荷兰绘画黄金时代的画家】的作品卖了一个好价,台下的工作人员记录了所有的细节。搬运工把名作、重点作品和一般作品,一件一件地搬过来放到主席台旁边和下面的画架上。那个美国人没有投标。
托马斯?黑雷曼斯的两件作品敲定了价格,科内利斯?迪海姆的一件作品经过激烈竞争后涨到了估价的两倍,但美国人还是没有投标。斯莱德至少认识在场三分之二的人,他还认出了来自荷兰阿姆斯特丹的年轻买家扬?迪霍夫特。但那位美国富豪到底想要什么?穿着寒酸,确实。他以为可以愚弄他面前的专家——德高望重的佩里格林?斯莱德吗?阿德里安?柯尔特的那件作品是第一百○二号。它在十一点十五分登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