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故事中,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情发生,只有一个平凡的叙事者,生活在喧闹的城市之间,有那么一瞬间,那么短短几个月,他抽离出去,好像进入了另一个与世隔绝的状态。当他再次回到烦嚣尘世,过正常的家庭生活,回想起那几个月,究竟算作什么呢?那是一个并不激烈的无法言喻的淡淡牵挂,始终难以忘怀。
适然可以将虚远的情节描绘成一幅细致浓郁的工笔画,也可以将浓烈的故事雕琢成一幅高远清淡的山水画。比如《一个女子和另一个女子》,讲一对女性恋人生活在一个屋檐下。有一天,故事的叙事者也就是“我”,发现女朋友要离开了,因为她爱上了一个男人,还怀了那个男人的骨肉,她叫“我”陪她去堕胎。
这个故事本来可以讲得很刺激,他却写得很缥缈。女友堕胎之后,再次一走了之,主人公无限怅然:“已经不想记得她的种种,她的脸被压成扁平,卷藏某处。一生很长,我们再爱一千次。最爱的是自己,因为爱总有思恋和分离。”
这篇故事有一个很重要的背景--屋子,她和另一个人住在一起,那个人突然走了,又突然回来找她,睡了几天,又离开了。这个过程中,还出现房东带了另外一个租客来看房子。这来来去去让人觉得,屋中发生的一切好像一口锅里的油,洗一洗就洗掉了。事实上,这也是整本书的主题--你住的房子,并不是你的家。
关于这一点,我想很多香港人都会感同身受。在香港,很多人都租房子住,即使买一间房,也好像会经常搬家,或不知什么原因也许又卖了它。多数人长大之后,都不会继续住在小时候住的地方。那些房子和我们之间存在一种牵扯,但这个牵扯又必然会被斩断,被收藏。这就是书名中所谓“混声合唱”的意思,几个看似没有关联的短篇,到最后合唱出同一段主旋律。《留声碎片》写一个女人,朋友们都觉得她很有耐心,很乐意听人倾诉,也很能帮忙,甚至连她请的印尼用人都觉得她人非常好,大家都很喜欢她。但是有一天,她忽然死了:“睡前没有任何征象,朦朦胧胧、浑身发冷,半醒半睡,喉咙发痒,咳嗽、气喘而呜呜响,张眼只一片黑,心脏满压住胸口,要起来身体不听使唤,意识却是清楚的。啊,原来是这样,过程很短,也不怎么害怕,来不及太多反应以及追认,像电话谈话,啪地断线。模糊地想,要多久才会被发现呢。”
之后,一个朋友来帮她安排后事,在她家里发现一沓纸,好像是日记,又像是不知写给谁而最终没有寄出的信。这时电话正好进来,她听到已经死去的房屋女主人在答录机里录下的一段话:“我暂时不能接听电话,请你留下口信……”朋友说:“是的,我终于听见声音背后的寂寥。”这个大家看起来都很不错的女人,将寂寞留在了房间里。
那沓纸里有一则这么写道:“下午电话速播,按错家的号码,听见自己的回应,遥远空洞,机械声非常疏冷,像光了脚踩着冰,周围糟糟抢说话的声浪似给灭了音。”于是,她对着答录机里自己的声音说道:“你好吗?当年哪知有日可以留言,只有等铃声干响,不罢休地响,最长响了二十一声,后来知道好多回你就坐在电话旁边。”
所谓的家并不是那间屋,每一个人都在这样的城市里,享受着必然的寂寥、空洞,尽管光线明亮。
(主讲梁文道)
《天水围十二师奶》
香港半边天
陈惜姿,香港中文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讲师,曾任《明报》《壹周刊》记者,并为《明报》副刊“女人心”专栏写稿,另著有《壹流人物》《区区大事》等。
在真正的考验到来之前,一个女人永远不知道自己有多坚强。
在香港找工作,被问起住址来,如果你回答住在天水围,很多雇主就会换一副眼镜看你。因为那个地方出过太多负面新闻,黑社会肆行,很多中学生十二三岁就开始吸毒,也发生过多起家庭血案。
天水围是香港最北部一个新开发的市镇,它远离市区,更靠近深圳。在这里居住的大都是穷人,因为香港的城市规划是将市中心的老房子拆除,再把地皮卖给地产商盖新楼,这些楼当然都很贵,价格远不是老百姓所能承受的,他们就只能搬到远一些的地方,比如天水围。天水围是个纯住宅区,人们的工作地点一般都很远,如果父母都外出工作,孩子就要独自留在家里,放学回去也没人管,于是就出现了很多青少年问题。慢慢这里的生活环境越来越差,越差问题越多,形成了一个恶性循环。广东话的讲法,“师奶”的意思是家庭主妇,作者采访了很多住在天水围的家庭主妇,感慨说,在真正的考验到来之前,一个女人永远不知道自己有多坚强。
三十多岁的李淑敏曾经是一个幸福的主妇,家里有楼有车,丈夫平常规规矩矩上班,星期天还去开计程车帮补家用。她平时在家煮饭带孩子,有空去游泳、健身、打羽毛球。可是金融风暴之后,丈夫不仅失业,还欠下了一笔巨款,楼也卖了,李淑敏不得不出去工作。老公受到打击之后意志消沉,又不肯放下自尊去干一些自己看不上的工作,就整天闷在家里,有时还要找老婆孩子的麻烦来发泄情绪,这也是天水围很多家庭所面临的情况。
李淑敏的工作是陪人坐月子,她每天工作十几个小时,有时候年初一也不休息,结果她的儿子没有人管教,很快也辍学打工去了。有一天,她深夜十二点多才回到家,觉得非常饿,冰箱里也没有吃的,于是儿子下楼去给她买蛋糕。没想到在街上遇到喝醉酒闹事的流氓,竟然把她儿子打死了。亲友们都悲痛欲绝,只有她强忍眼泪,非常冷静地处理了儿子的后事,甚至替儿子把所有的器官都捐出去,希望他死后也能留下一些东西。
天水围有太多这样的家庭主妇,一个人担待着整个家庭的生活。她们不仅要撑起整个家的生计,担心着孩子的未来,还要忍受家庭暴力和性别歧视。她们承担了整个社会的不合理结构,撑起了香港的半边天。
(主讲梁文道)
《香港已成往事》
香港不性感
路平,笔名平路,作家,生于台湾高雄,以文化和社会评论文章闻名,著有《何日君再来》《行道天涯》《浪漫不浪漫》等。
香港对单身女子而言是个寂寞的城市。
香港住了不少台湾来的女人,我认识的几位有着共同的特点:有学问,能言善道,都是作家,其中最有名的便是龙应台;还有常常在凤凰卫视亮相的江素惠,她过去做过光华新闻文化中心的主任;接任她职位的是台湾作家平路,平路卸任离港前写了一本书,题目很吸引人:《香港已成往事》。
这是本散文集,平路谈到她在香港生活的一些经验。她说,现在女子单身意味着性感,就像SexandCity里面的Samantha,很性感,生活有多种可能性,能够决定自己过日子的方法,自己选择另一半。可是这样的单身女子是在纽约的曼哈顿,铁定不会在香港。香港对单身女子而言是个寂寞的城市。
平路在香港住了很长一段时间,会说粤语,在相当程度上打入了香港本土社会。但她仍然常常感到某种格格不入,甚至包括穿衣的风格。她说遥想起台北女朋友们穿衣服的风情,“棉布衣衫,宽袍大袖,总穿出某种懒悠悠的情致。一般香港女人比起台北女人更在乎dresscool,搭配也更为熟稔,有时却因为追寻名牌的惯性搭配,在身上照章全收,反而少了自己独特的衣裳语言”。出于这样的原因,她曾说过,香港这个城市不够性感。
平路说的这些,作为香港人又在台湾生活过的我,一闭眼就能想象出来。不止女子,我在台湾碰到很多文化人,他们穿麻布的衣服,宽袍大袖,非常舒适,很有乡土感,很有中国传统的风味,那样的衣服穿在他们身上也恰到好处。可是香港人不这么穿的,不光是因为它土,而是对香港人来讲,这样穿你就over了。
香港与台湾的分歧,甚至发生在处理台风的方法上。平路说,在台湾,台风假(因为台风而放的假)比较大方。既然预知来袭,就有可能预先放假,前一晚已经宣布,免得到时候上班上学行程弄得一团糟,大家都很舒服。到时候台风一来,大家躲在家里,难得多放一天假,看着外面大风大雨,心里面有种快感。而香港是个讲效率的地方,台风来了,香港人会“挂风球”--一种台风信号,如果达到8号风球,那是非常危险的,必然要放假。一旦8号风球下来,改挂3号,说明危险度变低了,那你必须一刻也不能停留,两小时之内火速回到办公室。这是香港处理台风的方法。
平路又提到在香港搭电梯,大家都很急,进了电梯,如果门关了,外面有人想进却进不来,“那个人带着怨毒的眼神正好看到你,仿佛你就是那个死命要关门让他进不来的罪魁祸首”,这时候你又该怎么办?
《香港已成往事》所谈的也不尽然是香港,平路写到一些女性,比如蒋方良,“她温顺吗?勇敢吗?坚毅吗?那个叫菲娜·伊巴提娃·瓦赫瑞娃的少女,像你我一样,也有过因为爱情而改变一生的十八岁。她当年为了爱情嫁给蒋经国来到中国,最后去了台湾,再也没有回去过。但这份浪漫到底带来了什么样的波折命运?”
去过蒋方良家的人总留下印象,那里不是锦衣玉食的府邸,而是残肴剩菜、破沙发的俭省家居,素朴到了禁欲。这是蒋经国对家人的苛求。“男人可以在外面权力的国度里驰骋,而持家的妇人才是新生活运动训育的对象。蒋方良一生沉默,把失语当作坚贞,将噤声当作她所选择的自我奉献,恐怕是我们社会对女性长久以来的误解。奇诡的是,越是失语而无从辩解,从生前到死后,这奉献越是显得坚贞不二。”
(主讲梁文道)
[1]太平山顶是香港最高点,海拔554米,位于港岛西北部。从这里可以俯瞰维多利亚湾及九龙半岛,日落后可以欣赏有“东方之珠”美誉的香港夜景,是游人必到的景点。
[2]和记黄埔有限公司(HutchisonWhampoa,简称“和黄”),业务遍布全球的大型跨国企业,经营多元化业务,包括全球多个货柜码头经营、零售连锁、地产发展与基建、电信及电台广播服务等,是世界500强企业之一,现任董事局主席为李嘉诚。
[3]天星码头和皇后码头坐落在中环北岸,是港英政府于战后50年代填海工程的结果。码头上有英国皇室和港督登岸的地标,与香港平民百姓生活绵密交织也是不争的事实。1967年的反天星小轮加价、70年代风风火火的中文运动、保钓、反战等游行示威,不少就发生在这两个码头周围的公共空间。2006年,港府计划在此修建地下排水渠和公路,两个码头面临被拆除的命运。虽经民间保育人士多次抗议,最终还是化为历史的烟尘。
[4]斯图亚特·霍尔(StuartHall,1932-),当代文化研究之父、英国社会学教授、文化研究学者,主张“文化平等、种族公正”。著有《文化研究:两种范式》《意识形态与传播理论》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