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沙漠南起,白日隐西隅。
黄沙道,名字之中虽有一个“道”字,其实却是个小型沙漠。此处黄沙漫道,一片荒凉。唯有几撮枯草,几棵枯木,仍长在这黄沙之中,饱受着风沙的洗礼。
斜阳西坠,黄沙道上忽地扬起一道道沙尘。一众车队从远处浩浩荡荡驶来。
为首的是一骑黄马,马上骑士体型彪悍,鼻直口方,一脸的络腮胡须,右眉角一道疤痕延伸至嘴角,脸肌抽动时,颇显狰狞。
此人姓蒋,单名一个“锋”字,是刀城黄家,外家护院的总教头。
刀城黄家,以千变万化的刀法闻名于江湖。隐为当世用刀门派之首。乃正道三大巨擎之一,与东方的剑宗遥相对峙。
蒋锋抹了一把脸上的沙子,看了一眼身旁同样骑着一匹黄马的垂头丧气的少年,忍不住给了他一个爆栗。
那少年痛叫一声,双手抱头,苦着脸道:“干爹,你打我做甚?”
蒋锋“哼”了一声,道:“阿牛,打起精神来,别给老子丢人!”
阿牛一手拉缰,一手揉着肩膀低声哀嚎道:“干爹,什么时候才到皇甫阁啊?我在马背上抖得都快散了架了。”
蒋锋气道:“一去黄沙绝尘过,寻道祈仙皇甫阁。这才到黄沙道,你便嫌累,后头有你好受的!”
阿牛低声嘟囔道:“早知如此,我便不来了…哎哟!”话未说完,额头上又挨了蒋锋一巴掌。
蒋锋唾沫横飞地道:“此番若不是送小姐去皇甫阁学医,你道似我俩这等粗人,这辈子能有幸登上那药王圣阁么?老子为了带上你这臭小子,费了多大的功夫…”
阿牛最听不得蒋锋罗嗦,怪眼一翻,将脸转到了一旁。
远处有几只食腐的秃鹰,正围着一团黑影低空盘旋着,不时嘎嘎的叫上几声。
“干爹!”阿牛忽尔双眼一瞪,叫道:“你看前边,是不是躺着一人?”
说罢,未等蒋锋答话,双腿一夹马腹,跨下良驹一声长嘶,甩开蹄子窜了出去。
“还是这么毛燥!”蒋锋轻叹一声,转头吩咐手下道:“去请余先生过来一趟。”
手下抱拳应诺,调转马头去了。
不多时,阿牛便回来了,马背之上,多了一个衣衫褴褛,浑身是血的人。
蒋锋踢镫下马,一巴掌拍在阿牛头上,骂道:“谁叫你将他捡回来的?让开!”
阿牛吐了吐舌头,捂着痛处,乖乖退在一旁。
蒋锋左右察看了一番,发现并无异常,便上前将马背上的那人凌乱的黑发撩起,随后微微一愣。
这分明是一张稚气未脱的脸,苍白的脸。虽憔悴却仍透出一股英气,两道剑眉紧锁,嘴唇干裂发紫,紧紧抿着,似乎在昏迷之中仍在忍受着莫大的痛苦。
就在这时,阿牛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干爹,余先生来了!”
蒋锋连忙转身,对着眼前这位老人躬身道:“余先生。”
这位余先生,姓余名华。乃是黄家外家的总管家。
黄家支脉众多,弟子更是数不胜数,是以分为内外两家。旁系分家、弟子在外,血亲在内。
余华将缰绳交给一旁的下人,笑道:“打老远我便听到你父子二人的声音了,何事如此喧哗…嗯?”话音未落,他已看见马背上的那人。
余华皱眉道:“这人是谁?”
阿牛刚欲开口,蒋锋已抢在他身前,道:“是这样的,方才我在前方探路,发现此人一息尚存,便将他驮了回来,先生若是觉得不妥,我这就将他放回去…”
余华悠悠地道:“虽有些不合江湖道义,不过,此人来路不明,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余华已把话说得如此明白,蒋锋安能不懂。只是阿牛急道:“余先生,此人看年纪也不过十五六岁,我看他并不像坏人啊!不如…”
蒋锋呵斥道:“住口,这里哪里有你说话的地方?还不快快按余先生的意思办!”
三人说话之时,车队并未停下。因此只是这片刻的功夫,已有一辆华贵的马车缓缓驶来。
一个浑厚沉稳的声音就在阿牛要把驮人的马匹拉走之际,从马车内传了出来。
“且慢!”
马车的帷帘被一只粗犷有力的大手掀开,一个身材高大少年从马车内走了出来。
此人虎背熊腰,长得十分魁梧,身形与蒋锋有一比,却没有蒋锋的彪悍,反而多出了一种渊亭岳峙般沉稳。
此子不论修为还是地位,皆非一个区区护院总教头的蒋锋所能比的,他乃黄家家主黄羲的六位爱徒之一,姓吴名昊,排行老五,黄家下人遂称之为五公子。年方十九,刀法却已小成,一套龙象刀法使得如臂使指,威力十足,七八人不能近身。因为性格沉稳,故此番也被家主派遣护送黄家小姐。
同行的车队共有马车三辆,分别载着黄家的小姐,吴昊师兄弟二人,及黄家的老太爷,叱咤江湖数十载,一手建起黄家刀堡,宝刀未老的“鬼首刀”---黄玄。
且说这五公子吴昊下了马车,未几步已到了余华面前,沉声问道:“我老早便闻到了一股血腥味,师兄差我出来问问,出了何事?”
余先生忙道:“只是下人在路旁捡了个浑身是血的人,不想竟惊动了五公子与、与三公子…小的该死!”他小心翼翼地撇了一眼吴昊的马车,随即叫道:“蒋锋,该死的,还不赶紧将他丢掉!”
蒋锋惶恐地“诶!”了一声,劈手夺过阿牛手中的缰绳,就要上马。
吴昊皱眉道:“慢着,那人既然受了伤,该救他才是,我黄家乃名门正派,如何能见死不救?带他过来。”
余华急道:“可是,五公子,此人来历不明,若是奸邪之徒,小姐的安危…”
吴昊冷哼一声,强悍的气势震得余华三人身不由己地退了几步,傲然道:“小姐的安危自有我来担当。”
看着余华欲言又止的表情,吴昊笑道:“即便余先生信不过我的武功,也还有三师兄和老太爷啊!依我看,便是那东方凌空亲来,也决计伤不了小姐。”
余华忙道:“五公子武功盖世,小的怎会信不过!”心中想起还有老太爷坐阵,便也宽心了。侧身道:“五公子请!”
吴昊微微颔首,大步走到那人旁边,似乎觉得那人身上沾满血污的破烂的衣裳十分碍眼,便用双手各自扯住衣裳的一边,内力激发,“呲啦啦”将这衣裳扯得粉碎。
余华三人在一旁看得真切,余华叹道:“用内力将衣服震碎而不伤及那人,光是这一手,便要让多少武林青年侠俊自叹不如啦,难怪如此受家主宠爱。”
蒋锋亦唏嘘不已,道:“听说家主有高徒六人,且一个比一个厉害,五公子尚且如此强悍,那他的师兄们岂不是…”
余华撇了一眼蒋锋,低声道:“那是自然。你我只是下人罢了,万不可随便议论主子,做好本分便是…再给你提个醒,千万莫要去惹车中的三公子生气,咱们内家有句话,叫宁惹外家千千万,莫招内家鬼老三!”
蒋锋大奇道:“此话我怎从来没有听过?讲的是什么意思?”
余华偷眼看了一眼马车,将声音压的更低,道:“你可曾听说过刀城西边两年前新来了个用刀的小派,叫什么‘刀王府‘的?”
蒋锋道:“听过。我还听说家主听闻他们自称‘刀王‘,便派人去叫他们改改。”
余华冷笑道:“区区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门小派罢了,竟也敢自称‘刀王‘?也不怕风大闪了舌头!”
蒋锋低声道:“据说此门门主十分猖狂,竟不理家主令喻,还大放厥词,道:莫说一个黄…黄羲,就是鬼首黄玄亲来,也要,也要…这等大逆不道的话,我可不敢说。”
余华点头道:“正是…此话一出,黄家上下无不愤怒。你可知咱们这三公子十分得老太爷的喜欢,虽说他与家主有师徒之名,其实得到老太爷的指点更多。这‘刀王府‘的辱骂老太爷,正是触了三公子的逆鳞。当晚,三公子便只身一人找上了那‘刀王府‘!结果嘛…你道怎地?”
阿牛早已听得入迷,此时比蒋锋更急,忙问道:“怎么?”
余华一捋胡须,道:“‘刀王府‘一门上下七十余人,被三公子屠杀殆尽!据说,三公子从‘刀王府‘回来时,浑身浴血,连头发都染红了,就如同地狱爬出的恶鬼一般,十分骇人!”
阿牛惊呼出声,急忙将嘴巴捂上,与蒋锋对视一眼,皆看到了对方眼中的惊惧。
此时吴昊已仔细察看了那人一番,听见阿牛的惊呼,转过头来问道:“怎么啦?”
余华连忙打了个哈哈,将话题叉开,问道:“五公子…那人怎么样了?”
吴昊摇头道:“此子身上有多处刀伤,但却并不严重,不过是些皮外伤罢了。只是他左脚膝盖弯处肿胀发紫,想是中了毒,这伤势我看得小姐出手才有办法…”
余华忙道:“五公子,万万不可啊,小姐乃万金之躯,如何能为这来历不明之人疗伤…”
吴昊道:“我自有分寸,你无需多言。”说罢不再理会余华,大步朝黄家小姐的马车走去。
“小姐”吴昊抱拳道:“下人在路上捡了一个伤患,怕是中了毒,请小姐出手救他一救,吴昊这里先行谢过了。”
“叮咛…”车内传出一阵女子的轻笑,夹着清脆悦耳的铃声,一个丫鬟打扮的女童从车中钻了出来。
女童年纪不过十二三岁,模样十分俊俏:繁星为眸,寒贝为齿,脸蛋圆而不肥,皮肤白而不苍。穿一件鹅黄色丝绸碎花裙,用铃铛结了两个小辫子,走起路来叮咛作响。
女童朝目瞪口呆的吴昊道了个福,调皮地眨了眨眼睛,笑道:“小姐说了,五公子还叫她‘小姐‘,小姐生气了,不‘卖‘五公子这个面子。”
吴昊两眼一瞪,手足无措道:“你,我…唉,这,小姐…”
女童接口道:“小姐…小姐说了,但人命关天,还是要救救那人,便叫小香儿出来瞧瞧!”
“哈哈哈哈…好,好,好!”闻言,第二辆马车内发出一阵爽朗的笑声,一个苍老的声音道:“就让爷爷看看你的医术,也好让老夫此行更安心一些,免得上了那药王阁丢了脸。”
小香儿俏脸一红,吐了吐舌头,从马车中牵出一条红线,道:“小姐说了,她不便露面,就以此红线,隔空诊脉。”说罢下了马车,将红线系在那人手腕之上。
阿牛低声赞道:“想不到小姐的医术已如此高超,只是不知,小姐年芳几何,怎生模样?”
蒋锋怕阿牛胡乱说话,忙扯了他一把。余先生转过头来,低声道:“小姐深居闺中,莫说你我这等外家的下人,就是内家见过小姐的人,也屈指可数。”
三人这边低声交谈,那边的小香儿已拍手叫道:“好啦!想必小姐已有结果,我去问问。”说罢蹦跳着上了马车。
不多时,小香儿果然在车内叫道:“小姐说了,那人脉象紊乱虚乏,确是中毒之后的症状。只是这毒十分奇特,中毒的位置倒有点像被蜂蜇的一般,虽不会危及性命,但看他的模样似乎十分痛苦。这里有一张药方,能先缓解他的痛苦,至于解毒,小姐不知其所中之毒不敢随意下药。只得等他醒来,问明情况,才好配制解药。”小香儿说着钻出马车,将手中的方子交给上前来接的余华,又拿出一张药方,道:“此人失血过多,你去吩咐下人,照着上面写的做与他服下,务必好生照料着。”
余华领命去了。
吴昊笑道:“小姐可还说了什么?”
小香儿美目一翻,给了他一个白眼,转身进了马车。
吴昊摇头笑了笑,回头冲蒋锋一挥手,大声道:“其余人继续赶路!”
“吁律律!”马匹扬蹄长嘶。
蒋锋策马在前,阿牛随后。三辆马车同时起程,缀着后方十二架载满药材的木车,数十名黄家弟子、仆人,卷起漫天黄沙,若一条翻滚的黄龙一般,浩浩荡荡地向前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