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层像被墨汁蘸过的棉花一般,阴沉得让人喘不过气来。特别是对绝峰之巅的剑宗弟子来说,更是压抑。
山风呼啸狂叫,卷起地上的残叶旋转着坠入山谷之中。站在剑宗山门前的守门弟子刘辉就感到一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气氛。
刘辉叹了一口气,道:“真是晦气,偏偏该我当值时才来这阵雨,看样子还会是暴雨,唉…”
正百无聊赖之际,他突然发现远处缓缓走来两个人。
走在前面的是个虎头虎脑的孩子,正兴高采烈地迈着步子,跟在他身后的,是个女子。正是赵芊母子。
刘辉上前抱拳道:“此处乃东方剑宗,二位若只是上山游玩来的,就此止步吧。”
小迹白抬头看着刘辉,笑道:“我们不是来玩的,我是来找我爷爷的。”
刘辉一时没反应过来,顺着小迹白的话,说道:“找爷爷?”
小迹白掰着手指数道:“哦,还有大爷爷,三爷爷,叔叔,姑姑,…”
“停停停…”刘辉连忙制止小迹白再数下去,失笑道:“小朋友,你是来探亲的吧?你们把亲人的姓名告诉我,我才好去通报啊。”
赵芊上前施了一礼,道:“烦请阁下去禀报东方宗主,就说东方韫的遗孀弱子求见。”
刘辉听闻“东方韫”三个字,脸色大变,拔剑直指赵芊,骂道:“东方韫勾结九幽妖女,自甘堕落,为我正道中人所不耻。听说宗主六年前已将他逐出宗门,东方韫此人早与我东方剑宗毫无瓜葛!”
赵芊见他如此诋毁亡夫,大怒道:“你找死!”
刘辉挽了个剑花,身形却不进反退,躲在山门之后朝赵芊喝道:“若不是宗主有令不得为难你们,今日我必取你命!宗主是不会见你们的,快走,快走!”说罢也不等赵芊说话,一把将山门关上。
“哈哈哈哈…”赵芊仰天狂笑道:“韫哥,韫哥!你若在天有灵便出来看看,看看你朝思暮想的亲人,你到死也想回来的剑宗,是怎么对你的?你快来看看吧!”
闪电划过天际,带起隆隆闷雷。暴雨终于压垮了承载它的云层,倾盆而下。
赵芊停止狂笑,雨点打在她面无表情的脸上,顺着她的鬓角滑落。她定定地看着山门上镌刻得龙飞凤舞的“东方”二字,眼中闪过复杂的情绪,有怨恨,有嘲讽,有决然…
她突然说道:“迹白,你跪下。”
虽然地上已被雨水打湿,但小迹白仍听话的跪下了,他不解地望着自己的母亲。
赵芊缓缓蹲下,轻轻抚摸着迹白的小脸,轻声道:“迹白,你已经长大了,是个男子汉了,有些事…需要你来承担了。”
小迹白没有说话,只是乖巧地点了点头。
赵芊继续说道:“东方剑宗向来以正道自居,我想他们应该不会为难你,你就跪在这里,求他们收留你,你能做到吗?”
小迹白“嗯”了一声。
赵芊将肩上的包袱解下,绑在小迹白身上,叮嘱道:“你爹的留霞剑就在包袱里,只有见到东方宗主你才能将留霞剑拿给他看,一定不要让其他人看到,知道吗?”
小迹白低声应道:“知道了,娘。”
赵芊的声音突然有些哽噎,道“包袱里还有些干粮,你跪得累了,饿了,就取出来吃…”她的眼眶已然红了,忍不住将小迹白紧紧抱住,颤声道:“以后娘不在你身边,你要好好照顾自己…”
小迹白抬起头来,慌道:“娘,你要去哪里?你不要迹白了吗?”
赵芊挤出一丝笑容来,道:“娘怎么会不要迹白呢?娘只是…想去陪你爹了。你在这里要好好跟着你爷爷学本领。”
小迹白急道:“那我以后能去看爹和娘吗?”
赵芊捂住嘴,哽噎道:“能…只要迹白学好了剑术,就能去看娘跟你爹了。”
小迹白握着小拳头,坚定地叫道:“嗯!迹白会认真学习剑术的。”
“那娘,娘这就走了…”眼泪再也止不住地往下掉,赵芊扭过头去,一狠心便转身向山下跑去。
风雨中,隐约传来小迹白稚嫩的叫声,“娘,你们等着迹白,迹白很快就能去找你们的…”
赵芊不敢停下来,她怕一停下来便再也狠不下心来。不知埋头跑了多远,已看不见山门,也看不见迹白,她终于放声哭了出来。
迹白,不是娘心狠,跟着娘,你只会受苦。你毕竟是东方家的血脉,东方剑宗才是你最好的归宿,原谅娘,原谅娘…
巨大冰冷的石门,将风雨阻挡在门外,也将小迹白挡在了门外。虽然时值夏季,雨水并不冰凉,但小迹白却仍觉得冷,从心底里发冷。他突然怀念起母亲温暖的怀抱来了。
双脚不酸了,因为已经麻木了。山门形成的巨大的阴影笼罩着小迹白瘦小的身子,谁能体会这五岁的幼童心中此刻的压抑。
爷爷为什么不见我?
雨水顺着鼻尖流下,小迹白用已经发干的嘴唇吮吸着。
原来,雨水的味道是苦涩的。
山门在轰隆声中缓缓开启,小迹白瞪大了眼睛,如同嗜书如命的秀才看到了书,酗酒成性的酒鬼遇见了美酒一般,伸长了脖子,企图从门缝中看到鬓白如霜的老人,或者满面笑容,出来迎接他的亲人们。
“你怎么还在这里?”一个声音不合时宜地响了起来。
刘辉皱着眉头看着跪在地上的小迹白,又四处看了看,冷笑道:“妖女就是妖女,心真狠,居然把亲生儿子扔下自己走了。”
小迹白怒道:“不许你骂我娘!”
刘辉倚着石门,看着雨中跪着的小迹白,道:“你娘都不要你了,你还帮她说话做什么?”
小迹白叫道:“你胡说,我娘只去陪我爹了,等我学好了本领,我就能去找他们了!”
刘辉就如同听到平生所遇最好笑的笑话一般,哈哈大笑道:“不仅你娘不要你了,你爷爷也不会见你的,你还想学本事?”
小迹白慌道:“你骗人!你胡说!爷爷会来接我的,爷爷不会不要迹白的!你快去跟我爷爷说,说迹白来找他了,快去!”刘辉不耐烦道:“我实话告诉你吧!方才我已禀报了宗主,就是你爷爷,他老人家说了,他没有你这个孙子,不想见你。我劝你还是打哪来回哪去吧!免得在这受罪,这么大的雨…”
正所谓言者无意,刘辉本意只是想骗小迹白下山,他怎会知道,他随口胡诌的一句话,就好比那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让跪在雨中苦苦等待的小迹白彻底崩溃了。
小迹白终于嚎啕大哭起来,泪水混着雨水流进咽喉里,呛得他直不起腰来。
刘辉不由得心中发虚,似乎总算觉得于心不忍了,温言道:“不要哭了,也不要跪在那了,你先来山门下避避雨,等这阵雨小了,趁着天还没黑,赶紧下山找你娘去吧!”说着上前去拉他。
小迹白甩开刘辉的手,执拗地使劲摇头,哭道:“你走开!我不要你扶!”
刘辉气道:“我好心帮你,你还不领情!白淋了我一身的雨!真是不识好歹,罢了,你要跪就跪吧!”说罢一甩袖子,将山门一关,头也不回的走了。
风仍在刮着,雨还在下着,小迹白依旧跪着…翌日剑宗大堂之上两个中年男子正在对奕。
一人剑眉星目,面如冠玉,双鬓已有华发,额头上抬头纹多且深,但却并不显老,反而更添几分成熟的韵味。只见此人轻捋着下巴的胡须,笑道:“大哥,你又输了。”
另一人在相貌上与他有几分相似,只是年纪更大一些,脸皮微微发红,想是内功偏于烈性一类的。左眉角上一道刀疤又深又长,非常显眼。这人闻言也笑道:“自家兄弟,总是输倒也不丢人。”脸上的络腮胡子随着笑声微微颤动。
那人摇头笑道:“你行棋太快,缺乏深思熟虑,若把你那急脾气改改,或许我便不这么容易赢你咯。”
这人哈哈大笑道:“东方凌霄要是改了这副急脾气,便不再是东方凌霄啦!”
二人正谈话间,突然有一人慌慌张张地闯了进来。
东方凌霄喝道:“怎么这么没规没矩的!不知道我跟宗主下棋时不喜欢别人打扰么?”
原来那人正是东方剑宗宗主,东方凌空。
来人“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慌道:“弟子实有急事禀报,不得已才…”
东方凌空微笑道:“无妨,你且起来说话,何事如此慌张?”那人答道:“今日是弟子当值,弟子一早开了山门,却发现了这个包袱。”东方凌霄气道:“没用的东西,一个包袱便让你如此失态!”那人委屈道:“只是里面的东西事关重大,弟子不敢怠慢…”说着,将包裹呈上,二人将包袱解开一看,尽皆失声道:“留霞剑!”那弟子道:“弟子曾与少宗主有过一面之缘,认得这是少宗主的佩剑。”东方凌霄急问道:“可看见这包袱的主人了?”那弟子答道:“山门外便只有这个包袱了。”东方凌霄来回渡步,不解道:“韫儿这是唱的哪出啊?”
东方凌空沉吟道:“许是韫儿想通了,想回来了,却不敢直接来见我。”
东方凌霄笑骂道:“定是如此,这臭小子肯定怕直接回来会挨你的骂,便先把留霞剑送回来了。”
“哼,这次便饶了他。”东方凌空口中虽如此说,心下却也十分高兴。
六年前,东方韫突然带了一个女子回到剑宗,这本也没什么大不了的,然而后来才知道,这女子竟是邪道中人。当时剑宗上下一片哗然,东方凌空颜面扫地,大怒之下将他逐出宗门。
不过,天下哪有不想念自己孩子的父亲?一晃六年已过,朝思暮想的儿子如今终于想回来了。
东方凌空这里感慨万千,东方凌霄那边已将留霞剑拿在手上细细端详起来。
“好剑,真是把好剑!不愧是老爹亲赐的宝剑,比起你我的配剑来也毫不逊色。”手上一使劲,“铮”的一声,留霞出鞘。
然而东方凌霄的脸色突然跟见了鬼似的,十分难看。
只听他大叫道:“二弟,快来看,大事不好了!”
只见留霞剑剑身暗淡无光,死气沉沉。可知此剑已无剑魂,既无魂,则此剑已死。剑已死,人能安否?
东方剑宗,剑不离手人在剑在,人亡剑亡!
“走,去山门前看看。”山门前,东方凌霄指着一地的烙饼糊糊问道:“这是什么?”
那守门弟子连忙答道:“是弟子捡起包袱时,不小心掉下来的烙饼,如今被水泡烂了。”
东方凌霄看向凌空,皱眉道:“六年前,韫儿的修为已达摘星境,便是让他熬上一夜,也不至于需要吃干粮充饥啊…”东方凌空点头不语,俯下身子仔细察看地上的烙饼糊,忽地发现地上有两处凹痕,下了一夜雨,又是泥地,地上本该是湿的才对,偏偏这两处凹痕却是干的。东方凌空用手掌略一丈量,眉头皱得更紧了。
东方凌霄问道:“莫非韫儿竟在这跪了一夜?”东方凌空沉声道:“不,这不像是成年人能留下的痕迹…”他沉吟片刻,问道:“当年韫儿是否说过,那妖女已有身孕?”东方凌霄想了想,点头道:“确有此事…”他本也是聪明人,经凌空这么一提醒,当即失声道:“难不成,在这跪了一夜的,是韫儿的孩子?”东方凌空面沉似水,突然转身走进山门,吩咐道:“叫昨日当值的弟子,到内堂来见我!”
守门弟子低头答是。内堂刘辉颤抖着跪在堂下,额头上不断地沁出汗珠,却不敢去擦,他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惹得剑宗宗主跟大长老臭着张脸一言不发地看着他。特别是执法堂的东方凌霄长老,他可是个心狠手辣的主啊!
好在这时,东方凌空开口了,“昨日由你当值,你可见过什么人?”
刘辉道:“没有啊…”
东方凌空将那包裹留霞剑的包袱扔在地上,喝道:“你可见过此物?”
刘辉一眼便认出那正是昨日小迹白背着的包袱,他颤声道:“弟子,弟子想起来了,昨日确实有一对母子上山…”
当下老老实实地将昨日的事情尽数交待了。
东方凌霄直气得太阳穴上青筋暴跳,怒道:“你竟然让一个孩子在雨中跪了一夜!”
东方凌空喝问道:“既然是来找本宗主的,你为何不报?”
刘辉忙道:“弟子以为,那东方韫…”话未说完,已被东方凌霄打断,“大胆!东方韫也是你能叫的?”
刘辉头上斗大的汗珠簌簌地往下掉,急忙改口道:“是,是,弟子一时口误,是少宗主才是…弟子以为少宗主六年前已被宗主逐出宗门,便自作主张,没有,没有上报…”
东方凌霄一掌将桌子拍碎,大怒道:“你该死!”说着反手一掌,便往刘辉头上拍去。只是东方凌空比他快上一分,已将他的胳膊拉住。
东方凌霄瞪眼道:“你拦我做甚?这混账一掌拍死算了!”
东方凌空何尝不是杀心大起,只是他乃一宗之主,有些事情不能随性而为。他压下心中的怒气,摇头道:“他虽然有过,但罪不至死。”刘辉本已吓得面无人色,闻言急忙磕头谢道:“多谢宗主不杀之恩,多谢宗主不杀之恩…”
东方凌空冷哼一声,道:“死罪虽免,活罪难逃,你以下瞒上,本宗主今日若不将你逐出宗门,我东方凌空颜面何存?来人!”
当下有两名弟子闻声从门外走了进来。
东方凌空大手一挥,二人行了一礼,便将呆若木鸡的刘辉拖了出去。
东方凌霄道:“现下你打算怎么办?是否需要我派些弟子去找找那孩子?”
东方凌空点头道:“你且派宗内的弟子将这山峰上上下下仔细地搜索一遍,至于山下,”东方凌空叹道:“这茫茫人海,找不找得到便要听天由命了。”
说罢他仔细整理了衣摆袖子,一脚已跨出门去,东方凌霄叫住他,道:“干什么去?”
东方凌空苦笑道:“留霞剑亡,爹想必也知道了,我去听剑崖向他老人家请罪…”
东方凌霄点头道:“合该如此,我陪你去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