认识她到现在,我换过三处房子。
第一处房子在小区深处,房子前面是一小片绿地,但没什么植物,我和前夫在那里住了一年。我搬走不久,锈迹斑斑的铁门被换成了厚厚的防盗门。然而屋里的一切似乎都没怎么改变,只是多了一些治疗心脏的药片。我站在那里,一边为他拜托我的那些植物浇水,一边内疚地想,为什么我会渴望变故呢?
我在电话里告诉她我结婚了的时候,她很惊讶。我想知道她为什么不替我高兴。她说我不适合婚姻。也许,早些时候,那时还没任何男人出现,我可以从我家的阁楼出发,选择一条笔直的大道,走向与如今截然不同的生活。但那样,我还会认识她吗?
我已经记不起具体时间了。我第一次看见她,是在一个初冬的夜晚,一个饭局上。一些陌生的中年男人,他们都比我有钱,闹哄哄的。在她之前还有个年轻女孩,旁若无人,那女孩说自己是作家,更是美女。每次这样的饭局都能见到几个新的漂亮女孩,只有那一次,我多了一个朋友。
第一眼,她并没有吸引到我。她化了妆,穿一件紫色的长大衣,样式简洁,因此不太容易过时(去年冬天她还在穿)。她的笑,她亮得有些发尖的声音,她整个人,就像一本封面开始卷角的时尚杂志。头发倒是乌黑(她从不染发)。那女孩再次指出自己是美女作家后,她开始向她提问。问题挺尖锐。我这个不曾说出任何话的家伙,看着她们玩猫捉老鼠的游戏。不久另一位就冷下了脸,默默地吃起菜来,那家餐馆最美味的鸡汤还没上她就走了。
女作家“砰”地关上门后她向我转过身子,在我的右手边,隔开几个位置,她的视线撞在了我的视线上,我向她笑了,她有没有向我眨了眨眼?总之,神态愉快、亲密,就像那是我们共谋的一样。两个陌生人,心照不宣,尽管表面上看不出我讨厌那女孩儿。这游戏后来我们又玩过一次,两个女人,我仍然扮演柔弱的不吭声的那个。拿话气气不喜欢的另一个女人,其实没什么意义,但就是很有意思。我喜欢这游戏,它有一丝淡淡的邪恶的味道。
这就可以理解为什么我会和她走到了一起。
我们提前离开,站在马路边互相看着,她比我高小半个头。我仿佛听见她的靴子咔嗒咔嗒拍打着地面,那时我还不习惯穿高跟鞋。穿球鞋的文艺女青年到头来沦为小资女人。在穿着打扮上,我正在步她后尘。
不久她就邀请我去了她的单身宿舍,走廊上这样的小单间里,女孩们看着电视节目,没人注意到我们。看看,我的家。她突然清了清嗓子说道。似乎有一些窘迫,尽管我脸上什么都没流露。一张床,对着一台电视机,一只电话机,一盏日光灯。一些杂志和书不规矩地靠在墙边。没人能看出她是从这宿舍走出的,从头发(经常做护理的)到脚(那些动辄上千,擦得亮亮的各式皮鞋)。每周她都会去美容院做一次脸,但痘痘不放过她,它们坚硬地留在那里。在我无所事事的时候,她接了一个电话,听得出对方是个男人。要是我只能呆在这样的小屋里迟早会发疯。她还在跟他说话。
那一年再晚些日子,圣诞那天,我去领了证。照片上的我穿着一件红毛衣,戴了隐形眼镜,脑袋偏向左歪着,微笑着,那个笑容因这次婚姻而起,但笑得很含蓄,很不尽兴。男人F那时在哪儿?潜伏在我的婚姻里,哪一处对他有利的地形?我还看不见他。我在自己的世界里等待着,我只知道,未来不可预知。几个月后F出现在我的生命里,一晃一年,就消失不见了。他拖着的那只大旅行箱像一个大摇大摆的女人屁股,他们一起出了小区门,上了一辆出租车。那辆车很快转过一个弯,它没排放出什么看得见的尾气来。
那是一个很静寂的瞬间。
那样的静寂还有过一次。
那一次,我和她,还有她的另一个女友,沿着一条马路,走在中午的阳光里。那条路从来都不空旷,但在记忆里,却因为阳光晃眼而空旷。她一直说着那个男人,高大,有肚腩了,戴着眼镜,她满眼只是他,世界简化到如此地步。我从来没想过需要关注那人。对她来说,有妇之夫是个新兴事物。她有那么多疑问悬而未决。那天就新发生了一个。如今我打开回忆的盒子,还能听到她尖利的声音持续着。他出了车祸,她想去看他,哪怕贴在窗子上看一眼。她想象他的腿无力地耷在床上,她想象他心里来来回回地念着她的名字,同时还需要坐起身体喝妻子送来的汤。那妻子挺漂亮,有着像男人一样干净利落的短头发。她焦躁地在路上走来走去,我缓慢地跟在她身后,实际上我可能停下过几次脚步,她的另一个女友一直在劝着什么。突然,她莫名其妙地拔高了声音,她说她恨那女人,恨不得她死掉。她有什么错?我反问她,是你在抢她老公。她怒气冲天地看着我,眼睛都翻了起来,我把脸转开了。她仇恨的目光射在我的后背上。为了不让她做出冲到医院去的蠢事来,我们用手臂一左一右圈住她,后来,她放弃了,用挺冷漠的眼神敌对地盯着我们看了看。我想所有的小孩都拿这样的眼神看过人。我挽着她,视线却越过了她,路边是一些简陋的房子,门都开着,那几个狭小的空间一览无遗,我仿佛看到她那间小屋了,那屋子像是一排牢房中的一间,她就在那里,给自己用彩色蜡笔画了个白马王子。在那些简陋的平房前,有几个痰盂里种了太阳花。再往上,能看见瓦片缝里几棵孤零零的草,再上面是天空了,白白的,不记得是不是有云。
恨。十五岁那年我听母亲说过一次,以后就再没听到过了,或者说,很少听到过这个动词了。恨原是爱的产物,取自爱身上的肋骨。我把自己的胳膊轻轻从她臂弯里抽了出来,告诉她,我爱她。我们沿着马路一路走下去。如此静寂,有什么东西停滞了一般。
之前有三个女人和F有关。其中两个是女作家。她们都像野地里的女战士,远远表白过,贴身纠缠过。F选择了一条大道,那是个处女,他好像返回了青春期。可我们认识了。我离婚后听到过一些有关那次见面的版本:据说我的脑血管痉挛病犯了,只能静卧在那里,他为我买来了止痛片,于是我整个倒进了他怀里。另一个版本认为我在同他讨论萨特时,情欲突然涌上。这些都是我的熟人,诸如报纸编辑、杂志写手们讲的故事。这些故事如今也已消失不见。
很早以前,我就离开了笔直的大道。
我第一次搬家不久,她也搬了家。两家离得很近。她经常让我去她家陪她。我们从地下停车场乘电梯上去,又是高跟鞋,哒哒地敲打着阴郁的地面。走进电梯,按下按钮,缓缓上升,走出电梯,走进她的世界。
她开了门,打开鞋柜,一双显眼的男人的拖鞋,她将我的球鞋搁在那双鞋旁边。她让我换上她的拖鞋。我没有穿拖鞋,我穿着袜子走在大理石地板上,一点声音都没有。她示意我坐下,她笔直地坐在那里,但不久她就开始盘起了腿,双手相握着搁在两脚中间。除了对坐的我们,整个世界好像空无一人。
我无法容忍那具奶白的大皮革沙发,我走过去靠在玻璃门上,看着外面的阳台。远处是些看起来小小的民居,没有一棵树,即使有,我也从来分辨不清那些树的名字,当然,悬铃木还是认识的,因为满大街都是这样的树。总之,这套两室一厅的大房子全是玻璃、钢和大理石,没有一丁点绿意,也晒不到多少太阳,这让她的脸色看起来总有些苍白。和我住的那一套很不一样。那一套是新石库门里弄房,一路走进去都能看见叶子。当然,比她住过的宿舍好了很多,她给我看过她在那间宿舍里手写的情书,让我想起我初恋时最初的几个惊慌的早晨。我喜欢古色古香的信纸,我想起我写完第一封情书后拿在手里的手感,那些信纸都是簇新的,精挑细选的墨水笔,我不喜欢那些散发香气的圆珠笔。其实不管有没有气味,初恋都是不祥。我的思绪怎么就跑远了呢?看来她已无法忍受,喊了我的名字,我转过身来。
她没有领我参观。她不想让我看到她的卧室,想象出他们的亲昵劲儿,我这么认为。我见过她和那男人在一起。他给人谦虚有礼的印象,他精心保持着面具。那股学者派头准能俘获很多芳心。他挣着钱,和女孩们的感情开着玩笑。我理解他,换了我,也会这么做。她终于离开他后他仍然不说分手。爱,不爱,真是不知如何开口,也不知从何说起。这种拖延有着戏剧性的张力。作为作家,我有时会刻意安排这样的情节。但在现实生活里,我只会不耐烦地关机。
我介绍了我用的阿姨给她认识。那阿姨有滚圆的身子,裹在衣服里,小鼻子小眼,干起活来像只母鸡,很显眼地在房间里扑来扑去。
那段日子我们频繁见面。我从没告诉过她,我不喜欢她在餐馆里的做派。小姐,她喊,音量每次都很大,两个三声念得足足的,这种不时在我耳边响起的响亮常常让整个餐厅显出鸦雀无声来。她坚决地对服务员表达着不满。我有一种冲动,想捂住她嘴,像老练的杀手那样,给手枪装上消音器。我一动不动。她充满怨愤的眼神显然积压已久,但她的倾诉很难达到预期效果。我用冷静的头脑冷静地看着她。你不应该那么想。不,你应该放弃。在我的否定句后接着而来的是她更猛烈的倾诉,我盯着盘子看,皱起眉头,仿佛以前从没见到过那些食物一样。
我的分析,她的倾诉,都很熟门熟路,都可以滔滔上一两个小时:很爱他。不,以后你还会再爱上其他人。为他已经付出了那么多。所以才应该立刻停止继续付出,那是个感情无底洞。他很爱孩子,孩子还小,所以不能离婚。只要他愿意,他可以立刻办到,孩子知道父母貌合神离。我们应该还讨论过自私,伤害与被伤害有定数之类。深夜她照旧打电话来,我皱着眉头凝视双手或翻阅起杂志来。有一次我什么也没听进去,我坐在F上面举着电话,他起先还盯着我看,我们一同等着她最后能打住话头,后来他露出了绝望的表情。不好意思。她带哭腔的声音倒是很有礼貌,她都自顾自地说了那么久,然后就是一声叹气,像从很久以前的秦香莲那里悠悠传来。没事。我回答她的声音好像更遥远。我从来没有不怀好意地让她听见过我们急促的呼吸声,一次都没有。
第一次听到她说打算分手的话,我如释重负。我忘了我都做了些什么,不至于跳起来,但绝对很兴奋,我鼓励了她很久,才将她送出门。她走过我身边时转向我,坚毅地给了我一个女兵执行任务式的微笑,背影尤其匹配高跟鞋,干脆果敢,我敢肯定,我的热线生活就要结束了。
那天早晨登上地铁一号线后,我在最靠里的车门边找了个位置。我没有急着告诉我前夫,我们相对站了好几站,我们一言不发。最后我还是开口了。我想离开你了,这六个字之后,上帝吩咐摩西举手向红海伸杖了,顷刻之间,我们之间,我们和其他人之间,海水分开,成了条条陌路。我小心翼翼不去看他,但我还是能看见他的橘色T恤。我曾经依偎在这阳光的颜色旁。结婚前他说过他想赌一把。此刻大海已重新合拢,他已买下另一处房子,他正做着别的什么事。六月到九月,办离婚证前的那一整个夏天,他只打来过一次电话,说我残忍,说着说着哭了。他不知道,丘比特们整天在窗外叽叽咕咕,互相打赌是否还有天长地久。
还是在我家里,她告诉我,他们又在一起了,然后不厌其烦地讲述每一个小细节。我像是看话剧一样看着她。这个女人。她脸上一个接一个的痘痘突然不好意思起来,涨得通红。她怎么就离不开他。我悲哀地意识到我无法帮她。三年来,这样的场景反复上演,我都以为会成定局了。那三年,不管她走到哪里,人未到,怨气早已无声抵达。人到了,也是站在房间中央,连外套也不脱,她带来的浮躁情绪如此丰满,都快溢出我的小屋了。她唠唠叨叨地用着“讨厌”这个词,那架势仿佛永远不会住嘴。有几次我们吵翻了,最后还是和好了。你气色看起来很好嘛,她的女朋友们大呼小叫。这种时刻屈指能数。有陌生人在场的时候她挤出一脸灿烂的笑。她还是好看的,尖下巴,大眼睛。我可怜的小姑娘。
你知道他前妻是个多善良的女人吗?硬被他现在这个橇掉的。她话语里的仇视让我难受。你怎么知道他现在的妻子就不善良就不可怜?什么叫一语激起千层浪,这就是。可我没法把脸扭向另一边,我就是要死盯着她的眼睛。一个人的眼神总是难以伪装的。她的眼睛深处蹲伏着一对疯狂绝望的小怪物。你别说了,你真的爱过吗?你像我这样痛苦过吗?我懂她话里的意思。其实谁没经历过这些呢?痛苦不会找漏一个主儿。好人,坏人,卑劣的人,高尚的人,谁都会被找上。那些灰暗的吃药自杀的生活。在我的写作生涯中,我恭敬地擦拭它们,结果亮得走了形。
她开始落泪,悄无声息,不加节约,好像那是别人的眼泪。我总是很想抱抱她。但我从没走过去,我怕我笨拙的伸手会让她敏捷地避开。不就是爱嘛,你还有很多事可以做。不,没有他我什么事都没法做。我惊讶不已,为了心中无人我可以一天写上一万字。她面前的热巧克力还剩下不多的一小丝热气了。你总该向前看吧。可我自己也知道,没什么事总该如此,必须如此。我把她的巧克力向她面前推推,她果然握住了它却没喝。为了能够激发她体内荷尔蒙的化学反应,从而产生出类似特殊抗忧郁药物SSRIS的效应,我总是建议她点巧克力喝。她很少全身松弛下来过,也从来没有趴手趴脚过,她的胳膊总是交叉出一个锐角来,仿佛坐在她面前的除了我,还有一个隐形的判官,她必须高傲地面对他,不能软软地苦苦哀求他。
但是阿姨告诉我,她为那男人拿拖鞋,替他脱袜子穿袜子,给他按摩。我的脸发烧了,真是丢人啊。你不要说了,我不想听。我把鼠标掼得重了一些。做小伏低,那一刹那,冒出这样的词来。我见过我母亲为我继父做这些事。我见过我男朋友母亲向她的老男友摇晃起屁股。厌恶。两个母亲事后都意识到了,我肯定。是的,厌恶。那男人给我母亲提供了一套可以洗热水澡的公房,她就受宠若惊得为他捶背,替他烧热水泡脚了。另一个,在那老母亲生日时送上了一副镶红宝石的耳环,她问他,是真的吗?他点点头,她就欣喜若狂得不知道嘴巴该亲他哪儿了,她把手叉在了自己的腰里,背对着他扭起腰来,眼睛往后扫着他。一切都让我光火。不,说成光火并不贴切。十五岁那年,我就又烦恼又愤恨地决定,不会让自己置身于讨好男人的境地。如果能够办到,我真恨不得把那样丢人的女人统统扔进大海里,大海会卷走她们的,把她们粉碎成无数细碎的泡沫。但我矫枉过正了。一个人的时候,我就找那些小说,或者碟片来看。那些女人都有着美好的看起来洁净的身体,任人龌龊地使用着,我几乎无法忍受那些卑微的表情了,但还是目不转睛。我无法轻易挣脱这种诱惑,有一次,我从早看到了晚。好像我和小说中的女人被捆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