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当窦孤山等人以选演员为名在西湖白堤上大啃湖蟹的时候,柳姹红寂寞日久、闲得发愁的时光也开始起了波澜。是的,“老大”之女,倘若再嫁商人为妇,是柳姹红十分厌倦的事,所以她前些时放开眼界,瞅准了窦孤山的文化品位,以不老的青春、老到的手腕、诱人的资产几家伙就解除了窦孤山的武装,原以为可与窦文人长相厮守,孰料那迷上电视的家伙,竟托口以事业为重一头奔向东南沿海去了。一去将近半月,大有乐不思蜀的感觉,连电话都没有一个。柳姹红这时的心情便如一句唐诗的描述“忽见陌头杨柳色,悔叫夫婿觅封侯”了!也许窦孤山是存心惹柳姹红生气,也许是他存心把柳姹红的一千万扔在西湖里连泡都不冒一个,到时好拿自己“又龊又矮又瘦又虚”的身板赔给这富婆儿。但不管怎样,窦孤山不该让柳姹红独守空房,因为弄得不好,他自个儿并不怎么牢靠的地位一旦被他人取代,又拿什么东西作抵押去偿还柳姹红一时兴起的投资呢?很多不幸言中的事儿就是这样慢慢发生的。
这不,在柳姹红珠光宝气参加的一次同学会上,一个名叫筱广华的中学师兄,便有幸赢得了柳姹红的好感。筱广华雄踞本地报社摄影部主任之职,出口成章或者说张嘴便是耸人听闻的广告词,以及囊中不乏散碎银两,是他的大特色。所以他出入酒楼饭店的轩昂气势,并不亚于“中华鳖精”丘自在。在这次同学会上,一大堆寒碜窘迫的老同学,都一致推举筱广华和柳姹红是两个时代、一个档次、年轻得无区无别因而该是天造地设的金童玉女。两人便不免互相注意起来,而后成双成对地搂了旋转于舞池之中。筱广华曾冬练三九、夏练三伏,花钱请英国老师教授了国标舞,所以他踩起布鲁斯、华尔兹、探戈、拉丁、狐步、伦巴还有恰恰来,简直像踩自行车一般,自在圆熟,令满堂老友为之哄然。柳姹红呢,毕竟年轻时跟刘晓庆较过劲儿,功底深厚,便不怕筱广华的旋转飞扬,踩准了月亮围绕地球旋转的韵律,有一种从此一年三百六十天收不住脚步的势头。这一场疯狂的世界舞步大展览,不仅使观者为之赏叹,也跳拢了舞者的距离,跳出了他们的感情,跳开了你来我往喋喋不休的对话,当然,也把窦孤山本人和筱广华的老婆一块儿跳到爪哇国去了!
在余兴悠然的几可贴面散步的轻音乐中,筱广华的广告词略有收敛:“哇哈,嘿嘿,柳小姐,你不是本市人吧?是GX柳州的么?柳州有个‘柳工’,天天在中央台打广告,结尾是轰然一声‘GX柳工’!你跟他们有联系吧?”
柳姹红柔然,晕眩未定:“我是‘柳工’的女儿,我爸爸是工程师,他到GD去了,不是GX,我们柳家,祖籍广汉,在SC……”
筱广华笑道:“哦!哇哈,我知道你是广汉人,我也是广汉人啦,奇怪,怎么当初在学校没见着你呢?莫不是‘今年二十明年十八’,你越活越小了,连我都认不得了?”
柳姹红渐次清醒,娇声道:“你个大师兄,比我长十来级,你读广汉中学谈恋爱时,我们还在幼儿园读大班哩!男女根本没界限的!”筱广华将对方的腰肢儿搂紧,试探着对方的反应,后者果然将身靠将过来,把“幼儿园大班无男女界限”的旧时情景重现。这一下,筱广华有点吃不住劲了,广告语言一下被激发:“是的,‘挡不住的诱惑’,男女的界限,就能挡住人类的互通有无么……”
柳姹红完全不适应筱广华表达情话的方式。这反而产生了一种神秘感!天知道,筱广华这一套“迷踪拳”,确实哄翻迷翻了不少女孩子。筱广华有报社记者的头衔,有摄影部可以无限透支的特权,他便在精神与物质两方面立于可进可退的不败之地。高兴了,一声呼哨,席卷本土之花如探囊取物;厌倦了,抓一把散碎银两丢出去买个清静。所以他从没吃过亏,顺溜得如从不哑火的“小钢炮”——炮炮滑膛而出皆能命中目标。
当然,他也爱惜自己的名声,总是勤加擦拭自己的武器,况且也并非像美国人对付越南人那样作地毯似的狂轰滥炸,而是貌似全面开花、希图重点结果的!日子一久,他发现自己光开花不结果儿了,原来跟他相好的女孩子,竟个个比他凶残,装着涉世不深、青春纯情,互相串联好了来宰他这个冤大头!柳姹红依偎在熨熨帖帖的筱广华肩上,有一种X坐标和Y坐标恰成黄金比例的新鲜感受。是的,柳小姐的五位前任夫君,不是太胖就是太瘦,不是太高就是太矮,至于窦孤山呢,简直像无常二爷的独生子,耸肩精瘦个小黝黑,占齐了!哪有身旁这位白马王子温柔甜蜜得天衣无缝呢?只是,他说话有一种非人的风格,弄得柳女士有点儿摸门不着,柳姹红于是笑道:“广华,你好像说不来人话吧?怎么一开口,我就觉着打开了电视机。哦,对了,你广告词儿记得太多了,一不小心,就冰糖葫芦一大串……”
筱广华被提醒,知道自己又犯了专业毛病,歉然笑道:“姹红,你批评得对。我们男人,有难言之隐,呃,太钟情于事业,好比卓别林表演的那个螺丝工,工作得发狂,见了别人屁股上的纽扣也条件反射地抽出扳手来……”
“你们男人呵,就是这点不好,一上劲就收不住,非得把那桩事儿干完不可!哪像我们女人,一件事情,分段去做,曲曲折折,有低谷有高潮,有张有弛,这样,几方面都照顾到了:工作呀学习呀家庭呀老公呀……”
“是的是的!这是我们男人的特点,也是我们男人的悲哀,倘若我有你的长处,那就具备不男不女的优势了!哪会像误食了‘敌杀死’,弄得肚子痛,天天叫唤‘我们是害虫我们是害虫’呢?”
“看看看!又不说人话了。讨厌!”
“得得得!为了你,我会把一切广告词儿都扔掉!如果我再说一句,你就‘旺旺’大叫,把我的广告词儿吓回去!”
“哇!我是你什么人?我有什么资格来改变你呢?”
“你是我的灵魂我的心,你是我的欢乐和痛苦;你是大地,我在那儿生活;你是天空,我自由飞翔;你是坟墓,把我的一切烦恼忧愁都埋葬……”这一连串莎士比亚式的爱情表白,确实是筱广华担任摄影部主任以来的第一段人话!但这并不是柳姹红恩威并施之后产生的效果,而是筱广华背诵德国人舒曼所作歌词时该有的人样儿!试想,小学生背课文,敢乱说乱加么?
柳姹红感动得热泪盈眶,将嘴儿轻触筱广华的耳根:“你这个大坏人,算了吧,我还是听你不说人话好!你一说人话,怎么又全是激光照排的印刷体了呢?”
筱广华痒得心尖儿乱抖,明白对方已下了决心,要把自己撩拨得收不住缰。在这种场合,众目不说睽睽,但在昏红灯光下,至少也清晰得像刚冲洗出来的底片。于是稳住心神,回归自然地说话了:“没办法呀!我们这些人,没什么特长,就是记性好,看了就背得,一背就背一辈子,就像背背篼的农民,永远甩不掉因袭的重负。也是为了吃饭嘛!”
柳姹红不想扯到一边去,将话题扭转:“哼,你们男人,什么事儿都要扯到吃饭上去,未必不吃饭,就不可以谈情说爱么?”
“人不吃饭就会饿死,就像太阳晒着暖和、萝卜炖肉好吃一样,是颠扑不破的真理呀!”
“笑话!我就可以不吃饭,只吃零食和水果,照样能谈……”
“是的是的,还是你说得对……吃零食不叫吃饭,吃面条也不叫吃饭!饭者,稻谷去糠煮熟而后从锅中舀到碗里之谓也!老实说,你知道米从哪里来的么?”
“嘿,我怎么不知道,是从缸里舀出来的……”筱广华想不到这珠光宝气的女人如此“宝器”、如此单纯,这种傻兮兮的“单身贵族”,简直是这个大千世界的罕见之物。他心中忽地涌出一股在大海里偶然捞到一枚别针的欣喜,天知道,柳姹红早就把青春纯情、涉世不深的套路玩得滚瓜烂熟了!
柳姹红生发开去:“哼,你们男人,就以为自己聪明、自己在干事业。我哩,也不是整天在吃零食,也投资了一些事业的,比如就要开拍的《跑马》,就是我赞助的……”
筱广华一惊,在舞步中讶然问道:“是么?对了,最近本报登了一则消息,嘿,在为《跑马》大造舆论了!呃,还差演职员么?”
“演员么,到东戏选去了,说是要挑选绝代佳人,哼,我看他们捡些什么破烂回来!东戏有什么了不得?东西南北中,全国的戏都拥到CD来开戏剧节了,你不是不知道,刘晓庆、邓捷,不都是我这样的家乡人么?几个家伙,肯定找个由头,溜到西湖吃醋鱼去了……”
“当然当然,本钱是老板的,有几个马仔不趁此捞点油水呢?演员么,我们是高攀不上的,职员么,倒是可以胜任几个角儿,比如摄像呀、剧照呀……”
柳姹红忽地唱起来:“只要你过得比我好,过得比我好,什么事儿都难不倒……”
筱广华心有灵犀地陪唱另一支歌:“你知道我在等你吗……”
柳姹红笑了:“我知道你在等我,只要你对我好,当几个摄像都可以,我说了算。”
筱广华没想到一夜之间,天上竟落下个大馅饼来,闹了个人财双丰收,不免大喜过望地说:“我实在没有想到,我实在不能丢了你……”
柳姹红一叹:“你们男人呵,活生生叫两个字害了,名呀利呀!”
“这是人类前进的动力,也是男人区别于女人的地方。当年乾隆皇帝下江南,但见江面上千帆竞发,乃问左右:‘尔等看见什么?’纪晓岚直言道:‘臣但见两条船——一为名,二为利也!’对不起,我又在背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