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而正有了魏一枝的公开扶持和窦孤山无言的默许，好歹当上了大戏《跑马》的大导演，那分兴奋劲儿只在体内涌动，像忽闻脚臭而又不便深呼吸，只憋得自个儿拼命工作去了。因为他深知一旦露出忘乎所以的马脚，窦孤山心头一不舒服就会炒了他的鱿鱼。是嘛，满世界都是导演，所以他惕惕自危，连夜搞好了建立剧组的方案和资金开支的预算。当然，方案也不是全然为公，试想，好不容易捞到一部大戏，岂能不见缝插针塞点私货进去？因此，方导在汇报方案时，便力主到他挣得文凭的母校——东方戏剧学院去遴选一、二、三号演员。不挣文凭就上不了相应的职称，没有相应的职称那名片上就不怎么好看，名片不怎么好看持片子者也就似乎成了“跳楼货”，这是时代衡量人生的标尺，也是人类价值观念的毛病。是的，方而正有了面子，为什么不衣锦昼行而让母校的师友们惊羡一下呢？
窦孤山一听这将支出一大笔差旅费的方案，忽地收缩了大制作的气魄：“演员么，得了吧！猴子都会演戏，何必跑那么远去东挑西挑？本地本土，有的是好货色！”
方而正小心道：“大哥，你说得完全正确、完全对头!”
窦孤山一个大喷嚏：“我对头个屁，你一说这话，我就知道我要倒霉了！”
魏一枝忙打圆场：“大哥，你等方导把话说完嘛！方导，你直截了当地汇报嘛，用不着开头来个引子。”
方而正一笑：“见笑见笑，我习惯了，就像大哥你，爱说‘妈妈的’，弄成口头禅了！改过改过。大哥，你说得完……呃，你等我把话说完：演员么，是的，猴子都能演戏，但是好莱坞的大牌明星，为什么要值千把万一部片子？道理很简单，这就是明星效应。什么是明星效应呢？这就好比名牌内衣一样，即使贴身穿着从不露相，但感觉不一样呀！再说演员，特别是女演员，首先要漂亮、要迷人，一出镜头就要弄得大众哦的一声：男人会想到，妈妈的，这女人怎会是别人的老婆？女人呢，要不自觉地掉入醋海，从头到脚都酸溜溜的。这样一来，管他妈故事好看不好看，光是那性感妞儿的一扭一眨、一颦一笑、一脱一穿、一个飞吻，就足可让大众呆看半天了……”
窦孤山实在忍不住，插话道：“你他妈的，说了半天，是个广告片！一点不要故事，连‘广而告之’都不如！”
魏一枝暗中使劲道：“大哥呀，方导的意思，是强调演员要有超凡出众的气质。其实，电视跟话剧就是不一样。话剧么，坐在五排后你就看不清演员的脸。嘿，电视来一大特写，眼睫毛有点灰尘都体现得清清楚楚！”
方而正感激地一笑：“是的是的，我的意思，师姐比我说得清楚。大哥，你知道的，电视大特写要命得很，五官线条稍微不到位，就扯得怪头怪脑得罪大众。东方戏剧学院呢，荟萃了祖国各地的漂亮女孩儿，个个都能上广告，不怕大特写。无论正面、侧面、三围、背影，都恰到好处，若其不信，请拭目以待！”
窦孤山高兴起来：“你这一吹，真叫人想起那句古诗了：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朝看遍长安花。得！咱们也该得意一下了，去‘东方’！一朝看遍祖国花！”
魏一枝抢先欢呼：“呀，大哥万岁，咱们可以游苏杭两地了！”
方而正心中窃喜，不失时机地介绍道：“苏杭两地，大哥，好玩就不说了，好吃的，那个狗日的大闸蟹呵……”
窦孤山的口水差点叫这厮引出来，忙收紧口腔咽下去：“搞了半天，你是想吃大闸蟹么？然则天下美味，人人可得而尝之，啊哈，对了！方导，你是东戏毕业的吧？”
方而正谦虚地说：“不敢说毕业，混了张文凭，有幸免试，缴了一沓钱，才获准旁听导演班，嘿嘿！”
窦孤山被搔到痒处，大发议论：“旁听个屁！有本事，硬考进去！不过话又说回来，这要命的文凭把正派人害得邪了门儿。你想，现在而今，没有大专文凭，在单位上就只得学了夹尾巴狗，咬叫起来都低声下气的。所以，文凭一开放，难怪兄弟伙会一齐扑上去抢那堆精光排骨了！叫人想不通的是，妈妈的有个兄弟伙挣文凭挣上了瘾，好端端一条生命，从七岁开始折腾，读他娘个‘博士后’才收山，愣挣扎到年近半百。我就问他，你家伙还能为人民服务几年啊？不是转眼就要退休了么？他笑而有答：人民为我服务了一辈子！娘的，这种人，老子为他可惜，老子为他可叹，老子也为人民喊冤。你说是吧？”
方而正一头雾水，摸不清东南西北地答：“是是是，呃，不是不是……”
魏一枝笑道：“大哥，你别发牢骚了！方导，你今后说话得注意，千万别提‘文凭’二字。我们大哥，这辈子只挣了个中师文凭，所以提起大专以上的玩意儿就舍得糟蹋……”
窦孤山兴味未尽：“老实说，我羡慕他们哩。当一辈子学生，有人民供养着，有换来换去的‘同桌的你’，有闹不完的初恋情结，有唱不完的校园歌曲，何乐而不为呢？所以在美国，就有人东赖西赖，赖得年年留级，好躲在教室里懒得出山混社会。社会呀，尽是我们这些坏蛋在发臭，吃多了，吃错了药，才忙不迭地两三下毕业……”
方而正饱汉不知饿汉饥地宽解道：“没关系没关系，大哥，你说得完全，呃，完全切中时弊。想古代，老子、庄子没文，呃，没毕业，孔子么，是专门发毕业证的，还有写小说的蒲松龄，到老了还是个老童生，有什么关系呀？照样还是名垂千古，叫我们羡慕得不得了……”
窦孤山“大头症”又发作，慷慨道：“方导，你说得完全正确、完全对头，看看看，我怎么把你的口头禅学会了？我们这些人，不为名利所累，不会学了驴子，被骑驴人用竹竿挑根胡萝卜吊在前方、引得那驴不停蹄，为永远吃不到口的东西累死累活。我们会那么傻么……”
魏一枝知道这题目再发挥下去，恐怕要闹到“东方之暨白”，迫不及待地打住道：“大哥，买明天早上的飞机票么？”
方而正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挨了窦孤山一顿莫名其妙的臭批，总算如愿以偿，得以领航飞往东戏挑选演员了。三人在三星级宾馆住下，窦孤山为节约开支，力争把省下的钱去大吃几顿大闸蟹，建议说三星三星，不要弄成三三九颗星了，莫若合作合睡一个套间，一人占一颗星得了！老板开口，二仆附议，魏一枝便睡了客厅沙发；师兄师弟呢，就完全搞成老外会误会的“同性恋”了！
第二天起个大早，方而正实在按捺不住兴奋，带了两个男女直奔东戏。入得院来，窦孤山不觉大为失望，完全没注意到方而正从守门老汉到校长一路寒暄过去，风光得像鸡啄米似的直点头。窦孤山不觉慨然而叹：“噫，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想不到哇想不到，一乡村小院，半池堰塘，竟养得住制造明星的工程师，教育出轰天广告大美人！吾等南国，沃野千里、桑麻遍地、四围香稻、万顷荷花，却只生产了些敲锣打鼓的跑滩匠、声嘶力竭耍猴的……”
魏一枝手一拉：“窦哥，方导在给你介绍呀！”
窦孤山慌忙收回心神，注目面前之人。方而正得意介绍道：“大哥，这位便是我给你提过的我的小师弟，现任表演系教师的王能万，艺名‘万能’的老师！”
窦孤山像领袖接见民众，平易近人地直拍对方的肩：“好呀好呀！辛苦了呀，王老师！”
王能万艺名“万能”，其含义有二：一是自以为无所不能，不上台则罢，一上台，从跑龙套到当舞台监督，都非引得满堂彩不可！二是凡一动手动嘴，都得计费，因为人们都说这年头没有金钱是万万不能的。所以他面对窦孤山的亲热，不来一点条件反射，淡漠得像是遇见了不负责任出走多年而痛心忏悔前来认子的野老爹！当王能万听清楚了窦孤山的双重身份“编剧兼制片人”时，不觉动容，忽然活跃道：“哦呀，窦先生，久仰久仰，久违久违……”
窦孤山莫名其妙：“我们，见过面么？在梦里？”王能万欢笑切入：“见过见过，在电视里，我曾扮演《绝代佳人》中的一角，那是肯定深入千家万户，到窦先生客厅里拜会过你老的，嗬嗬！”
窦孤山恢复了领袖身份，大度宽容地说：“呵呵，真像真像，就是那个，哪个呢？看看看，我这记性……”
方而正忙不迭担任秘书角色，给首长提示道：“大哥，就是那个被绝代佳人一脚就踹死了的家丁……”
窦孤山恍然道：“哦，是了是了，好像第一集开头就开打，你就被打死了么？”
王能万顾左右而言他：“打死了不要紧，逢场作戏嘛，后来又活了，活在另一部片子里。我们演员，这是逃不脱的责任，总要代表了全人类，去体味体验转世轮回、投胎出生这些痛苦的事儿，嗬嗬！”
方而正又主动悄声提示：“大哥，找个地方谈正事，我的意见，能万老弟，足可出演《跑马》男一号。他有几个班的表演学生，可以任意选呐，到时，能万老弟又能在剧组兼管学生，让他们老老实实表演，扎扎实实哭笑，免得生事扯皮……”
窦孤山完全摸不清套路了，只像首长似的频频点头：“好好，你看着办，看着办！”
魏一枝马上安排：“今中午，吃大闸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