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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入青帮,进黄门

拜香堂入了青帮

就在杜月笙为大阿姐忙前跑后的时候,偶然结识了另外一位对他一生产生重要影响的人物。此人名叫陈世昌,外号“套签子福生”,没什么本事,专门在小东门一带干嫖和赌两档营生。

所谓套签子,无非是一种在街头巷尾骗人的小把戏。在一只铁筒内装有签子状的牌九或者染成各种颜色的竹签,庄家与赌客各抽取五支,若是赌牌九,则要看配出牌点儿的大小;如果赌颜色,就要看某一颜色的多少来决定输赢。赌注不限,可以是铜板、现洋或者各色物品。

陈世昌就在十六铺小东门一带沿街兜卖兜赌。出于适应环境的需要,他早年投身青帮,算是“通”字辈的成员,虽然只是个小角色,但大树底下好乘凉。青帮这棵大树,至少可以庇佑他行走江湖之时,免遭地痞流氓的欺辱与敲诈。

自从杜月笙流连于小东门的烟花巷之后,便和陈世昌结下了不解之缘。“套签子福生”慧眼识人,他觉得杜月笙不但聪明伶俐,而且适应能力很强,是个难得的后生。而此时的杜月笙,恰巧也想在这个阴阳地界找座稳妥的靠山,免得以后吃亏上当,于是他们二人一拍即合,由陈世昌开香堂,收了杜月笙这个门人。

青帮是一个历史悠久的民间组织,大约在清雍正四年间,由三位义结金兰的兄弟所创,他们分别是翁岩、钱坚及潘清。这三人皆擅拳术,能力出众而且深得众望,手下徒众大多以承运漕粮为业,因此也称粮船帮。因其影响力广,大江南北入帮者极多。一直到民国时期,青帮都是流行最广、影响最深远的民间秘密结社之一。

据传,青帮的祖师为罗祖,而翁岩、钱坚及潘清均为罗祖的门徒。乾隆年间,此三人为朝廷运粮,奉准钦命,招徒一千三百二十六名,带粮船一千九百九十只半。因名义上系襄助朝廷,故称“青帮”。

运粮之后,翁、潘、钱因漕运有功,得授武职,于是公开奉罗祖为祖师,正式创立青帮组织,又分别收徒,立下三堂六部二十四辈以及十大帮规。青帮起于漕运,因此多流传于江南一带。后因海运兴起,漕运没落,于是大批青帮弟子进入上海,转投其他行业。

当时上海工人的80%都属于秘密结社成员,而青帮所占比重最大。由于上海的特殊性,租界和革命党经常需要借助青帮的力量开展各种活动。日本占领上海时期,戴笠就曾经利用青帮人员为其做情报工作,因此,青帮的势力愈加强大,很多革命党和洪门会员也投入青帮,上海“三大亨”黄金荣、杜月笙、张啸林皆是青帮人士。

民国以前,上海滩的青帮中人系以大字辈当家,如张仁奎、高士奎、樊瑾成、王德龄都是大字辈的人物。陈世昌只是一个小角色,算“通”字辈,而杜月笙那时候初出茅庐,拜了陈世昌为师,自然成了青帮中的“悟”字辈。有人觉得,堂堂杜月笙竟会拜陈世昌为老头子,实在是不值得。其实在当时的杜月笙心目中,陈世昌俨然已经算得上一位像样的人物了。

与杜月笙一同入青帮,拜陈世昌为“老头子”的,大概有十多人。这十多位同门基本上都是些无名无分的小角色,入青帮的目的也基本一样,只为在这个龙蛇混杂的花花世界找一座靠山。大家同拜一师,彼此互称同参兄弟。杜月笙的这些兄弟中,和他走得最近的有两位,一位叫马祥生,一位叫袁珊宝。

袁珊宝是上海小东门本地人氏,早年同样在水果行营生,与杜月笙所在的鸿元盛并不遥远。袁珊宝为人诚恳热心,而杜月笙个性豪爽慷慨,彼此互为知己,二人在一起时一搭一档,真称得上相得益彰。后来,杜月笙跻身上海三大亨的行列,在华格臬路营建华宅,袁珊宝便盖一幢房子在李梅路,和杜月笙的住宅前后毗连,以便老兄弟俩经常走动,谈天。

杜月笙的拜师会选在一个月落星稀的夜晚。那夜,杜月笙和袁珊宝从小东门一路颠簸,赶到市郊一座破败的小庙,二人心中抑制不住的紧张与兴奋,因为他们早已经预习过开香堂的礼仪,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只要拜了老头子,可就是鸟上高枝了。二人还悉心准备了拜师的红帖以及敬师的红包,只要通过大典,他们就将是青帮中的“小师傅”了。

早在来之前,杜月笙和袁珊宝二人为敬师的红包该包多少钱,有过一番小小的争执。杜月笙在鸿元盛赚下的几块大洋除了添置衣物,基本都消耗在赌场和女人身上了,而袁珊宝同样囊中羞涩。两人罄其所有,把身边的钱集拢起来,数来数去,也只有三块银元。依袁珊宝的打算,每人包一块大洋表示一下即可,剩下一元留着自己度日。

但杜月笙却认为,拜香堂入青帮是人生中的一件大事,拿得太少似乎不足以表达自己拜师的决心,因此坚持一家一块半。袁珊宝不答应,争执半天互不妥协,最后二人决定各送各的。袁珊宝送一块洋钿,杜月笙索性多送五角。殊不知,即便多送五角,他仍感觉不多,又暗中向王国生借了一个洋钿,瞒着袁珊宝,打开红纸包,偷偷放了进去。

按照青帮的“切口”,没有拜香堂的学生都还只能算是“倥子”,也就是没有参加任何组织的人。杜月笙、袁珊宝等十来个拜香堂的倥子,陆续走到了那座小庙近前,庙门紧闭,大家在门外等了一会儿,一位“引见师”出来点齐人数,便带着一队“倥子”直趋庙门。

杜月笙跟着他们来到庙门后,引见师伸手在门上轻轻敲了三下,一会儿便听见里面有人高声问道:“你是何人?”

按青帮规矩,在开香堂仪式中,任何人都不能答错一个字。“引见师”不慌不忙地道名报姓:“我是某某人,特来赶香堂。”

“此地抱香而上,你可有三帮九代?”

“有!”

“你带钱来否?”

“带了!”

“带了多少?”

“一百二十九文,内有一文小钱。”

这时,只听庙门吱的一声敞开。“引见师”前面开路,领着十来个“倥子”,直入神案之下。杜月笙置身队伍之中,面色凝重,只能听候安排。但见大殿里香烟缭绕,烛火摇曳。神案之上,整齐地供奉着一十七位祖师的牌位,正当中的一位是“勒封供奉上达下摩祖师之神位”。其他的祖师虽不认得,但也知晓必定是历代青帮中赫赫有名的人物。

本命师,也就是“老头子”陈世昌正襟危坐在一把高位靠椅上,两旁分列着传道师、执堂师、护法师、文堂师、武堂师、巡堂师、赞礼师、抱香师等前辈“爷叔”。

拜香堂的第一道程序便是净手。所谓净手,便是端来一盆清水,置于案前,从陈世昌开始,依辈分次序,一一洗手,代表沐浴净身,这样才好进门。杜月笙是个尚未入门的“倥子”,按辈分也是最后净手,轮到他时,清水早已变浊汤,但他非但不以为意,反而怀着一腔的虔诚,把自己的手洗得更脏。

接下来的程序是斋戒。所谓斋戒,就是舀一大海碗水,同样按辈分尊卑依次传下去,每人喝一口,喝水时嘴巴不许碰到碗边,一口水饮下,就算斋戒过了。这样便可以专心致志地迎接神祖了。

净手斋戒已毕,抱香师侧身而出,向前一步,面朝殿外,拉开嗓门高声唱起四句请祖诗:“历代祖师下山来,红毡铺地步莲台。普渡弟子帮中进,万朵莲花遍地开。”

喝唱完毕,抱香师左手持烛,右手执香,将香与烛搭成十字,置过头顶,双膝跪拜,在十七位祖师爷的牌位前分别磕下三个响头,磕完头随即献上香烛。接着,抱香师再将神案中央的五支抱头香点燃,双手执香,行至庙门口,再一次把庙门关牢,转身大喝一声:“本命师参祖。”

陈世昌不慌不忙离座就位,从抱香师手中接过三炷香,面向高坛,一脸虔诚,先是默默念诗一首,然后自报家门:“我陈世昌,上海县人,报名上香!”言罢,双膝跪倒,磕下三个响头。

陈世昌参祖完毕,其他八大师如法炮制,依序磕头参祖。最后是十来个“倥子”们依葫芦画瓢,完成既定程序。参祖过后,按规矩,拜过香堂的同参兄弟分列左右,齐齐排成两行,执堂师开始介绍帮里的朋友,大家相互见礼,结纳新交。

引见师和传道师领着杜月笙、袁珊宝一行先参拜祖师,又参拜香堂十大师,最后参拜所有在场的前辈爷叔。前后磕了不下上百个头,体力稍差的,已经觉得腰腿不大灵活了。好在杜月笙心情过于兴奋,并不觉得这些程序有什么繁琐,反倒认为一切按规矩行事,非一般草匪能比得了。

这时,“倥子”们事先选定的一个领头,还要向在场的前辈、同参客气一下:“先进山门为师,后进山门为徒。各位老大受礼!”言罢立刻率着“倥子”们,向各位前辈爷叔磕个总头。此时,赞礼师手捧一大把香,分给“倥子”们每人三枝。杜月笙等人双手执香,一字排开,齐齐并肩而跪,恭听传道师升座交代三帮九代。

在青帮之中,所谓的三帮九代,实质上就是帮会的祖先世系。刚入帮的倥子们首先需要掌握本帮历史的来龙去脉,这也是他们日后闯荡江湖、走南行北的通行证。传道师交代完毕,又轮到“老头子”陈世昌登场,但见他站在案前,俯望杜月笙等十几个“倥子”,高声问道:“你们投身青帮,是出于自愿,还是人劝?”

十几个人异口同声地回答:“出于自愿。”

于是,陈世昌挺直身子,厉声告诫道:“既是自身所愿,须听得明白。凡入我青帮,不请不带,不来不怪,来者受戒。进帮容易出帮难,千金买不进,万金卖不出!”

众人齐声应是,随即屈身向前,将事前准备好的一份蛰敬和拜师帖双手呈上。拜师帖正面当中一行大楷,上书“陈老夫子”四个大字,右边写有入帮者的姓名、年龄、籍贯以及自家三代的简历,左边则由引见师签押,附上入帮日期。拜师帖的反面按照统一格式写有十六字誓言:“一祖流传,万世千秋,水往东流,永不回头!”

收齐了拜师帖,“老头子”陈世昌面对着十多位新入门的弟子,开始传授一帮三代的历史、十大帮规,以及青帮内部的各种切口、暗号和手势。家有家法,帮有帮规,青帮共有十大帮规、十大戒条以及十要谨遵,尤以十大帮规为最基本的行事准则。这十大帮规分别是:

不准欺师灭祖,不准藐视前人,不准提闸放水,不准引水代纤,不准江湖乱道,不准扰乱帮规,不准扒灰盗拢,不准奸盗邪淫,不准大小不尊,不准代发收人。

青帮的帮规十分严格,但凡有违反者,一律按帮内规矩加以严惩。轻则或罚跪香堂,或受戒板、除籍,重则可能斩指断筋,甚至秘密处死。

除了帮规、戒条,还要牢牢记住帮内规定的切口、动作、手势和种种暗号,只有掌握了这些“秘本”,熟练到一字不差,才可以在以后闯江湖跑码头的时候,亮出牌号,得到同参兄弟的帮助。但如果记得不牢靠,则被视为冒充,有可能招来杀身之祸。

陈世昌在上面讲,杜月笙则怀着满腔的虔诚在下面听。他听说只要动作符合,对答如流,便可以分文不带走遍天下,到处都有讲义气的青帮朋友供应食住,解决困难,赠送盘缠,甚至替他卖命报仇。杜月笙暗暗为自己能够参加这么一个拥有百余万众的秘密团体感到兴奋鼓舞,热血沸腾。因此他将“老头子”陈世昌传下来的一干内容背得滚瓜烂熟。

杜月笙加入青帮,属于“悟”字辈的门人,仅仅排在二十四辈的倒数第二辈,属于十足的小字辈。自“悟”字辈以下,就只剩了一个“学”字辈。但谁也不曾想到,偏偏正是杜月笙这样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悟字辈门人,却成为自有青帮三百年以来,登峰造极、光前裕后的领袖。

正是由于杜月笙少年时期入了青帮,这个包罗万象、龙蛇混杂的秘密组织让他对人情世故、社会冷暖有了切身的体会,历练出兼容并蓄、八面玲珑的性格。在以后的日子里,他以绝顶的聪明和超人的能力,将青帮发扬光大,事业如日中天,成为上海滩无人可望其项背的大亨。

嗜嫖赌险丧性命

加入青帮,是杜月笙一生中最重大的一个转折点。但是刚加入青帮的时候,他还只是个没有名分的小字辈,如果没有“爷叔”们的提携,还很难崭露头角。因为敬师花光了钱,他颇为潦倒了一阵子。

有一天,饥寒交迫的杜月笙徘徊街头,无所事事,无意间巧遇一位老相识。此人姓王名国生,也曾在“鸿元盛”水果店做过伙计,与杜月笙算是有旧交。寒暄之后,王国生才知道杜月笙潦倒如初,便请他到一家面馆吃了碗热腾腾的汤面。

原来王国生离开“鸿元盛”之后,自立门户,也开了一家颇具规模的水果行,取名“潘源盛”。吃完面条之后,王国生说:“月笙,你若不嫌弃我家店小,可来店内做工,吃住在店里,一文钱不少给你。”贫寒交加的杜月笙闻听此言,十分感激,就一口应承下来。

此后,杜月笙便在“潘源盛”水果行帮王国生打理生意,颇为卖力。王国生亦对他礼敬有加,二人本是同僚,现在也不分主仆,平起平坐。杜月笙对这位急己之困的兄弟十分感激,多年以后,杜月笙在上海滩叱咤江湖、呼风唤雨之际,尤念当年之谊,对王国生格外礼遇。

王国生听说杜月笙入了青帮,觉得可以利用这一层关系,于是让他专任跑街事务,负责到码头提货送货,到街面销货收款。杜月笙头脑灵活,又擅逢迎,在十六铺一带的水果店跑街伙计中,无疑是最出色的一位。因此,王国生十分庆幸将杜月笙拉拢到自家门店,可是不久之后,这种庆幸很快就被接踵而来的忧愁烦恼所取代。

自从拜了老头子陈世昌,杜月笙自恃有了青帮做靠山,终日沉溺嫖赌之事,而且愈加肆无忌惮,难以自拔,很快,杜月笙就陷入经济窘境。

起先在水果店省吃俭用,一个月尚能拿几块大洋的薪水,不仅能添置衣物鞋帽,把自己打扮光鲜,而且还能攒下几毛钱。如今沉迷赌博和女人,越陷越深,区区几块大洋又怎能够用。单不说嫖个女人,若是在流动赌摊博上两把,若是欠了手气,也是不够。

杜月笙嗜赌成性,几乎天天要去赌钱,尤其是对麻将与挖花情有独钟。杜月笙年少力强、精力充沛,赌兴又特别浓,往往是坐上赌台三日两夜不肯下来,赌得吃喝不顾,拉撒全忘,昏天暗地,两眼发黑。

近乎痴迷的赌兴让杜月笙完全忘记了潘源盛水果行还有工作要做,有时候,一连三五天不回潘源盛也都是稀松平常的事情。

王国生对杜月笙的所作所为都看在眼里,但念在当年一起做过学徒,一直隐忍不发,怕伤了他的脸面。但有一次,杜月笙已是三日不见人影,好不容易回来,又是双眼红肿,呵欠连天,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准是输光了。王国生实在看不下去,便婉言规劝道:

“月笙,常言说十赌九输,做赌终究不是好事,何况现在店里人手少,跑街的工作又很重要,你一连几天不见人影,店里的生意都停下来没有人做了,凡事总要有个限度。”

杜月笙自知理亏,便不说什么,但依旧我行我素,照赌不误。旷工的次数与日俱增,王国生的劝告也越来越多,话也越来越重。杜月笙本来就受不住别人啰里巴唆的大道理,索性能避就避,能不见就不见。

杜月笙生性吃软不吃硬,如果王国生对他动之以情,待之以礼,尽朋友忠告之事,杜月笙也便没话可讲。倘若有朝一日,王国生绷起脸面,搭起架子,那他就万万不能服帖。何况,他现在囊中亏空,无钱翻本,心中的焦躁比王国生更胜十倍。

也许是在王国生的店里久了,也许是赌场杀红了眼,杜月笙开始偷偷挪用店里的铜钿。由于经常跑街收款,过手的铜钿不少,只要拿到钱,他便先奔着赌场试试手气,若赢了,本金还了王国生,剩下的再拿去赌;若输了,便要回去跟王国生织个谎搪塞过去,然后再挪一票来,寄望下一次连本带利都赢了,弥补亏空。

为了填补亏空,他终日泡在赌棚伺机翻本,有时在赌棚赌红了眼,麻将连搓三日两夜还不肯停手。他嫌麻将赌法输赢太少,不足以解决燃眉之急,于是就铤而走险,进入花会赌场。

花会是一种近乎疯狂的赌博,赌法类似抽签,庄家多半是惯做手脚的,与赌场没关系的赌客极少能赢。为了能尽快清偿店里的亏欠,杜月笙唯有放手一搏,哪曾想每次都是乘兴而去,败兴而归。几场下来,杜月笙输得脱了底。

虽然输光了钱,但聪明的杜月笙却发现,在花会赌场真正能赢钱的,只有赌场老板和拉客的“航船”。所谓“航船”,就是替赌场拉拉生意,到大街小巷上到处招徕各色赌客的伙计。为了能进入花会赌场做一名“航船”,杜月笙千方百计在“赌老板”跟前讨好卖乖,“赌老板”见他聪明伶俐,能说会道,便答应下来。

起先他还肯老老实实地做,一五一十往彩筒里送。后来干脆将赌客交付的赌注擅自代赌,甚至吞没赌客赢得的彩金。时间长了,弊端难免被揭,赌场都有流氓势力做靠山,如此大胆的诈骗行为,连他师傅陈世昌也保他不得,为了逃避赌客索债,杜月笙只得到处躲藏。

因为没有什么正当经济来源,又没脸面回到王国生的水果行,杜月笙只好依仗帮会势力,干些“抢收”、“拉船”之类的勾当。

所谓“抢收”,便是与各店家争买。凡遇到别家店里派出抢收的伙计,杜月笙及一干人等往往放出一副流氓泼皮的凶相,用青帮“切口”试探性地威胁道:“你们是哪条船上的,我是白天吃太阳,晚上吃露水。识相点,放你们一条生路,否则要你们好看!”

本分的小伙计们大多敢怒不敢言,只能眼睁睁看着杜月笙等人强行买走私货。

所谓“拉船”,就是在半路拦住运送蔬菜瓜果的农家小船,用威逼手段,以远低于市价的价格强买。这些弱小的菜农果农哪里敢得罪这些瘟神,不然以后就没有生意可做,于是只好乖乖就范。杜月笙等人再将这些到手的货物转手到市场,加价渔利。

虽说在“抢收”和“拉船”方面杜月笙挨近了半个身子,但码头上的狠角色太多,轮到他的机会少之又少。有一段时间,杜月笙只好跟着老头子陈世昌沿街兜赌,从事套签子营生,勉强度日。

几个月之后的一天,在八仙桥,杜月笙偶然遇见了同参兄弟袁珊宝。

沦落到这番境地,杜月笙无颜见昔日兄弟,便想闪身躲开。但一向古道热肠、忠厚诚恳的袁珊宝见到师父师兄,分外惊喜,几步踏上跟前拱手打招呼,问了老头子和师娘好,趁陈世昌忙着做生意,悄悄把月笙拉到墙角落。

“你为什么不回潘源盛?”袁珊宝劈头呛出一个让人难以置答的问题。

杜月笙颇为无奈地耸了耸肩膀说:“我挪用了店里不少的铜钿,王国生一定恨我入骨,又何必再回去自讨没趣?”

“天地良心!”袁珊宝搓着手为王国生喊起冤来:“自打你失踪以后,王国生天天都在念叨你,常说‘就不晓得月笙跑到那里去了,自从他一走,我们店里少了个角色,生意越来越差’。至于你欠店里的钱,这么久了,我就不曾听他提过一个字。”

听了袁珊宝这几句话,苦闷仿徨的杜月笙内心一阵翻腾,仿佛有一股暖流,冲进冰封的心扉。冷暖自知,自他离开潘源盛,着实吃了不少苦,哪里比得上在店里有吃有住,还能赚上几块大洋,况且王国生一直把自己当兄弟看待,自己挪用了店里的钱财不说,还不辞而别,于情于理都说不过。想到这里,杜月笙心中又是一阵愧疚。

袁珊宝又诉说王国生如何挂念他,怕他在外面惹了是非,折了跟头,受人欺辱。这让杜月笙感到王国生对自己果然情深义重,视己如兄。俗话说,知恩必图报,杜月笙拉着袁珊宝,去向老头子陈世昌说明:王国生对他友谊深挚,既往不咎,他想回他的水果业从事老本行。

陈世昌本来无甚本领,套签子也是糊口营生,杜月笙跟着自己也只能勉强吃口饭,听他这一说,欣喜异常,不但答应了杜月笙回潘源盛的请求,还向两位门徒说了一些劝勉的话,算是为师者的鼓励。

杜月笙心情大好,辞别陈世昌,协同袁珊宝直奔潘源盛水果行。

刚进了店门,里面的伙计便跑去后堂喊王国生。听说杜月笙回来了,王国生欢天喜地地从店里钻出来,一番嘘寒问暖,让杜月笙非常感动。王国生又让伙计备了酒菜,庆祝兄弟团聚。

为了不辜负王国生对自己的期望与看重,杜月笙痛下决心,戒除嫖赌,规规矩矩照顾店里的生意。他不再担任跑街的工作,而是替王国生看店。由于他心智灵巧,又肯学习,很快就成为王国生最得力的助手。

年轻人多浮躁而无常性,杜月笙也不例外,况且他天性浪荡,又定力不足。日久天长,身上沾染的那种社会气息又卷土重来了。回到潘源盛水果行着实规矩了两个月,之后便又觉得寂寞无聊,日子难以排遣,于是他故态复萌,浪荡烟花寻女人,混迹赌场博输赢。

俗话说,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一场大病险些送了他的命。

嫖赌两档子事,经常颠倒晨昏,眠宿无常,加之杜月笙身体单薄绵弱,经不起几番折腾,终于有一天,头重脚轻,浑身酸软,连床也下不得。这一次大病来势汹汹,几乎将杜月笙一脚踢进鬼门关。

人在异乡,身边连一个亲人都没有,好在还有王国生和袁珊宝两位重情重义的朋友。王国生放下手头的生意,主动掏腰包找医生上门问诊,袁珊宝表现得更是体贴入微,不但把杜月笙背到隔壁自己的小房间养病,还守床喂药、端汤送饭,以尽相知之谊。

可是杜月笙的这场病势头来得太猛,高烧不退,胡话连篇,严重的时候,一连数日昏睡不醒。就连问诊的医生也都是连连摇头说:“怕是不行了,最好要有个准备。”

闻听此言,袁珊宝惊慌失措,王国生六神无主,好歹要留下杜月笙这条性命,于是央求医生再开良方。医生只当杜月笙行将咽气,推托不肯再开药方。两个好兄弟一下子没了主意,好不容易挨到杜月笙有一天悠悠醒转,便忙不迭地抢前便问:“月笙哥,你在高桥老家可还有什么亲眷吗?”

杜月笙虽然身体虚弱,但头脑尚且清晰,望着两位好兄弟急切的样子,就知道自己可能不行了,他们这样问自己,无非是想在自己一命呜呼之后,去找个自家的亲眷报丧。

想到这里,杜月笙一阵茫然,一时竟然不知如何作答。自父母亡故之后,继母又神秘失踪,唯一的胞妹又送了别人,至今不曾见面。最近高桥老家送信来,唯一疼爱自己的外婆也已经过世,而老娘舅和舅母一直视自己为眼中钉,早看不顺眼;还有一位未曾见过的姨母又不知如何联系。至于伯父伯母以及堂兄,从小到大也不曾见过几面,对自己的生死从不过问,想来想去,竟想不出一个关心自己的亲人。天地纵宽,奈何自己孤苦飘零,无尽悲戚一下袭上杜月笙的心头,竟簌簌落落滚下几串热泪来。

王国生心思缜密,一下便猜中杜月笙的心事,眼见他形销骨立,只剩一口游丝气息,想他恐怕熬不住几天,真个要沦为孤魂野鬼了。他心里一酸,眼圈也泛了红丝,怕杜月笙看见,忙不迭转过脸去。

老实人袁珊宝顾不得想太多,只是一味不停追问:“月笙哥,你快讲,可有什么亲眷要去知会一声?”

杜月笙被他逼问得急了,突然间灵光一现竟想起一个人来,便撑足了力气说:“在高桥镇我还有一位姑母,是我父亲的姐姐,我姑丈在高桥乡下种田,名叫万春发。他有个儿子,叫万墨林,今年十岁,听说前一阶段也来到小东门,在一家铜匠铺做学徒。”

虽然杜月笙说得断断续续,但字字清晰,王国生和袁珊宝两位好兄弟也是细细聆听,牢牢记在心里。等杜月笙再度晕睡过去后,二人从病榻前一跃而起,奔出街口,约好分别向左右两个方向寻找万墨林所在的铜匠铺。

在十六铺,相比密密麻麻的水果行,只有区区三五家铜匠铺,于是袁珊宝毫不费力就找到了万墨林。年仅十岁的万墨林不认得来人,又不敢独自回高桥镇,嗫嚅地把他家的地址告诉了袁珊宝。袁珊宝托一位经常来往于浦东和上海之间的生意人,带了口信到高桥镇。

三天之后,万墨林的母亲,杜月笙的姑母万老太太,迈着小脚,颤颤颠颠地走了大半天工夫,赶到十六铺来。老太太一路风霜,来不及休息一下,进了屋便直奔杜月笙的病榻。当他看到仰脸躺在床上,气若游丝的杜月笙,扑上去便是一场号啕大哭。

哭归哭,万老太太还不慌乱,为了照顾骨肉至亲,万老太太不惜喧宾夺主,请袁珊宝让出房间,她就在杜月笙的房间打张地铺,夜以继日地照顾卧榻不起的侄儿。

她四处求医开方子,天天烧香拜菩萨。先是吃了不少的草药,效果不甚明显,后来又到处找土方拿过来一一试用。不知听了谁的建议,听说用蛤蟆粪可以治疗杜月笙的病症。上海人所谓的蛤蟆粪,其实就是癞蛤蟆产下的蝌蚪,据说这种色黑头圆、尾巴细长的灵精,性寒奇凉,可退烧去热,解毒活脉。

病急乱投医,只好拿来试试,果不其然,杜月笙服了这一味怪药,居然寒热尽去,霍然而愈,生生在死神的魔掌之中逃了出来。

杜月笙的病情渐渐好转,万老太太不胜欣喜,又找大夫开了几方草药,熬制成汤,每日服侍杜月笙饮下,就这样,经历前后近一百余天的精心照料,杜月笙差不多痊愈了,万老太太才安心返回高桥乡下。

杜月笙大病初痊,身体衰弱,就在袁珊宝的房间里休养了半个多月。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经过这一番折腾,杜月笙和袁珊宝、王国生的关系又拉近了许多。无怪乎杜月笙终其一生,都把袁珊宝、王国生看作同生死共患难,情逾骨肉的好朋友。

遇贵人荐入黄门

如果就这样让杜月笙昏天暗地赌下去,恐怕他一世也翻不得身,然而好运来了,挡是挡不住的。俗话说,咸鱼也有翻身的一天。就在杜月笙在十六铺混到山穷水尽的时候,却遇到了一位贵人。

此人名叫黄振亿,人称“饭桶阿三”,也在十六铺混营生,虽说也只是一个小角色,却有着慧眼识珠的本事,他对聪明伶俐的杜月笙十分欣赏。

有一次,黄振亿在路上偶遇百无聊赖的杜月笙,便上前打了招呼。寒暄过后才知晓,自那一次病后,他就离开了潘源盛水果行,寄宿袁珊宝住处,如今没了营生,日子凄凉。黄振亿不禁觉得可惜了这块好材料,便说道:“月笙,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你若有心上进,我倒可以荐你去个地方。”

杜月笙无精打采,抬头望了一眼黄振亿,问道:“什么地方?”

“白仙桥同孚里,黄老板的公馆。”黄振亿神秘地说。

什么?杜月笙简直不敢置信,要知道,同孚里的大老板黄金荣,那是大上海响当当的头面人物,威风八面,让人望而生畏。在小白相人的心目中,黄金荣不仅是财大气粗的老板,而且还是一位连市府的人也要让他三分的法租界华探头目,像他这样高高在上的人物,穷困潦倒的杜月笙,也可以到他的公馆走走吗?

说起黄金荣,那是法租界响当当的头面人物,其发迹也颇具传奇色彩。

黄金荣本是苏州人,五岁的时候举家迁往上海,因为小时候长天花生了麻子,人称“麻皮金荣”。黄金荣自幼不喜读书,终日游手好闲,与地痞流氓称兄道弟,曾在裱画店里当过学徒,后来又跑到上海县的衙门里当过一年捕快。

有一次,黄金荣听说进了巡捕房当巡捕不仅吃香喝辣,而且前途无量,便决定去碰碰运气,这一年他才22岁。于是他来到法租界总巡捕房报名应试,法捕房的考官见黄金荣身高臂厚,体壮如牛,又听说他做过捕快,便直接录用其做了“三等华捕”。

进了巡捕房后,黄金荣可谓如鱼得水,极尽逢迎谄媚之能事,整日跟在法国巡捕的屁股后面,挨家挨户去征收“地皮捐”、“房屋捐”,甚至还参与镇压那些不愿意动迁的农户、坟主和以及拒捐的小东主活动。在这些工作中,黄金荣表现得格外卖力,由此,他被捕房警务头目所赏识,一下就由“三等华捕”提升为“包打听”。

所谓包打听,就是巡捕房的密探或者线人,专门在茶楼酒肆探听各种重要信息。这时的黄金荣,一身便装,成天泡在十六铺一带的茶馆店里,喝喝茶、吹吹牛,从中收集情报,联络眼线,也算是一项工作。

别看黄金荣人长的五大三粗,脑筋却是相当活络。他仗着巡捕房势力撑腰,采用“黑吃黑”、“一码克一码”的手段,网罗了一批“三光码子”,这些终日活动在码头、赌场和妓院的惯偷、惯骗和惯盗分子,为他提供着各类信息,着实破了几桩案子。

有一次,法国总领事的书记官凡尔迪偕同家人去太湖游玩,没想到竟遭到当地土匪的绑架勒索。消息传到上海法租界,巡捕房马上责令黄金荣前往营救。黄金荣虽然吃的是官饭,但江湖上关系脉络也很深厚。他马上通过手下人找到了太湖土匪的头领“太保阿四”和“猪猡阿美”,一番软硬兼施,轻而易举地将这一对“法国肉票”保释了出来。

还有一次,福建省军务督办周荫人的参谋长杨知候,带了几大箱古玩字画途经上海,一出码头,就被早已盯梢多时的盗匪盗走。为此,身为淞沪镇守使的何丰林,接到周荫人的指派督办此案,何丰林只好请黄金荣协助追查。结果,不到半天黄金荣就将原物如数追回。

此外,黄金荣还善于制造假象,贼喊捉贼,以此骗取别人的信任,提高自己的威信。有一天,法捕房对面的一家咸货行突然丢失了一块金字招牌,老板急得六神无主。这时,有人煞有介事地对那个老板说:“只要你把这个案子交给对面的黄金荣,包准灵光。”

于是,咸货行老板进了巡捕房就直接点名找黄金荣破案。谁知,黄金荣连巡捕房的门都没出,只是交代了手下几句,不一会儿功夫,一帮小瘪三就敲锣打鼓地将那块金字招牌给送了回来。由此,黄金荣名声大噪。其实,这正是黄金荣在幕后一手策划的一出闹剧,无非是想借此抬高自己的声望,达到升官发财的目的。

黄金荣通过各种伎俩、手段赢得了法捕房的赏识。很快,他被破格提升为唯一的一个华探督察长,法捕房专派八名越南巡捕充任他的保镖。从此以后,黄金荣在法租界愈加声名赫赫、威风八面,成为小白相人心目中既敬且畏的大人物。

曾几何时,杜月笙走过同孚里,远远望去,同孚里附近人来车往,门庭若市,而那些进进出出的人,谁不是昂首挺胸,趾高气扬,他们锦衣玉食,出手阔绰,是何等的风光。

“有这等好事?黄师父果真能安排,弟子感恩不尽。”杜月笙殷切地回答道。黄振亿也是青帮中人,按辈分来说,属于通字辈,比杜月笙长一个辈分,按规矩要称一声师父。

大概是黄振亿曾在黄金荣面前说过话,他一副胸有成竹、很能吃得开的样子,拍拍胸脯说:“这事儿不宜耽搁,你现在就去收拾行李,我马上带你一道去。”

杜月笙一听黄振亿如此有把握,大喜过望,连连道谢,并约好了见面的时间地点。黄振亿走后,杜月笙一阵雀跃,几乎要跳了起来,一路小跑赶回十六铺。袁珊宝正在埋头干活,见杜月笙一副兴高采烈的样子,便问道:“今天碰了彩头?”

杜月笙嘻嘻一笑说:“你进来,我有话和你说。”

袁珊宝不知何意,放下手头的工作,跟他走进了小房间。杜月笙反手把门一推,拉袁珊宝坐下,舒了一口气,才一五一十地将黄振亿推荐自己去黄公馆的事儿说了出来。

“月笙哥,你真是时来运转,火鸡变凤凰了。”袁珊宝替好朋友高兴,笑逐颜开:“黄老板那边场面大,来往的都是体面人物,这次你可要一步登天了。”

听了这话,杜月笙心里美滋滋的,但毕竟一切尚未开始,他不免揣着心事:“人都说黄振亿外号‘饭桶阿三’,不知道他有没有这么大的面子。”

袁珊宝安慰说:“黄振亿是通字辈的前人,算是爷叔,不会和我们小字辈开玩笑的,否则以后还怎么混十六铺?况且他一向为人热忱可靠,你就不必多疑了。”

杜月笙觉得在理,心里才有些许安慰。细细想,倘若没有几分把握,黄振亿也绝不会主动提起这个建议,而且一副万事包办的样子。反正,究竟进不进得了黄公馆,三五个钟头以后就见分晓了。

想到这里,杜月笙开始收拾行李,一床被子、几件换洗的衣衫就是全部的家当。袁珊宝说:“在黄公馆还有我们的一位同参兄弟马祥生,一起拜过老头子的,他也在黄公馆做事,据说是在厨房间里,你进了黄公馆以后,可以去寻寻他,自己兄弟,他一定会照应你的。”

杜月笙深深点了点头,表示晓得了。自打他生病这几个月来,二人情如兄弟,自此一别,杜月笙百感交集。袁珊宝送他到街口,又叮嘱了一番,杜月笙既高兴又悲伤,叹了口气说道:“这一次我进了黄公馆,以后不管老板叫我做啥,我必定尽心尽力,把事体做好。或许,有一段时间我不能出来探望你。”

袁珊宝拍了拍他的肩膀说:“做大事的人,莫要婆婆妈妈,你将来必有发迹之日,到时别忘了这帮昔日的同参兄弟。”

二人互相道声珍重,自此别过。

杜月笙按事先约好的时间地点与黄振亿见了面,黄振亿简单介绍了一下黄公馆的情况和大户人家的规矩,杜月笙悉心记下,之后二人便往同孚里走。一路上,他感到心情欢畅,喜气洋洋,黄振亿和他说话,他嗯嗯啊啊,一个字也不曾听进去。

进了同孚里的衖堂总门,杜月笙心里越发缺乏足够的底气。他生长在高桥镇乡下,混迹在十六铺和码头,几时来过这等地段。单不说青砖白瓦宽阔明爽的豪宅,就连看门的、扫地的、端茶传话的,各个都行止有度,干净利落。

杜月笙的心逐渐往下沉,紧张得手脚无处安置,他在想,一会见了黄老板,十有七八会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如何进的黄家宅门,怎样过的厅口,路上碰见几个人,黄振亿先前的告诫,这一切几乎忘得精光,脑子里萤虫乱舞,嗡嗡作响,由于太紧张,以至于只能跟在黄振亿屁股后打转。

在弄堂口的过街楼下有一条红木长板凳,凳上坐着五六名彪形大汉,穿着一色的黑香云纱褂裤,微微地掀起袖口,黄振亿跟他们很亲热地打招呼,那班人皮笑肉不笑,爱睬不睬地点点头,算是让他们进去。

一踏进黄公馆的客厅,杜月笙口中不说,心中却啧啧称赞,客厅宽敞明亮,格局非常考究,大方大圆的红木桌椅,上面覆以雕龙绣凤的桌围椅披,香案上摆着各种珍稀的青瓷器皿,墙上悬挂几幅大气磅礴的时人字画。

“黄老板,”黄振亿走到一张麻将桌前面,欠了欠身子,朗声说道,“我介绍一个小伙子给你。”

“嗯!”一位方头大脸、嘴阔鼻宽的矮胖子应了一声,扭过身来,目光越过黄振亿的肩头,打量了一下杜月笙。只见杜月笙站在“饭桶阿三”后面,身子挺得笔直,脸孔上始终保持着虔诚的微笑,黄金荣很满意:“蛮好。”

杜月笙知道这人必定是黄老板,说话也算和气,听起来,黄老板大概是接受他了,心里一块石头总算落了地,身体也舒缓多了,脸上自然而然地流露出笑容。

“你叫什么名字?”黄金荣和颜悦色地望着杜月笙问。

刚进门的时候还怕自己一个字也答不上,眼见威风八面的黄老板并不如传说中那样凶神恶煞,也有如此亲切温和的一面,杜月笙的胆量陡然增了十倍,一开口便底气十足,语惊四座:“小姓杜,木土杜。名月生,月亮的月,学生的生。”

杜月笙原名杜月生,是他发达以前所用的名字,因为他出生时正是七月十五日月圆夜,父亲杜文卿便为他取名“月生”。后来他名动上海滩,晋身“海上闻人”,自有文人墨客为他另题雅号,更“生”为“笙”,取《周礼·大司乐疏》:东方之乐谓“笙”。自此以后更名月笙。

黄金荣一听来人唤名杜月生,当即呵呵大笑,跟在座的几位客人打趣说:“真是奇怪,来帮我忙的这些小朋友,怎么个个都叫什么生的?苏州有个徐福生,帮我打理老天宫戏院,前面还有顾掌生,厨房里有个苏州人马祥生……”

杜月笙一听黄老板如此打诨逗科,不但和蔼可亲,而且说话幽默风趣,心中有说不出的喜欢。趁着黄老板和几位客人谈兴正浓,便无意间往桌子上一瞥,咦,像黄老板这种头面人物,怎么也和自己一样,公然在赌挖花纸牌呢?

杜月笙哪里晓得,黄金荣一生嗜赌成性,但他玩的并非挖花,而是一种叫“铜旗”的玩法,这种玩法可以说是黄金荣毕生的嗜好,几十年来乐此不疲,一直到建国后,黄金荣不肯与杜月笙同去香港,深居公馆之内,仍和家眷玩“铜旗”自娱自乐。

趁黄金荣顾着玩牌,杜月笙细细打量这位大老板,虽然是坐着,仍能看出他个子并不很高,双肩略窄,前胸至后背却很宽厚,活脱一个水桶,硕大的脑壳戳在脖子上,显得极不协调。一张国字脸四四方方,双目炯炯,不怒自威。最为醒目还是那张紫膛脸上坑坑洼洼挂满了麻点,如同一块麻皮,这也是他绰号“麻皮金荣”的由来。

黄振亿怕扰了黄金荣的赌兴,坐了一会便要先行告辞,留杜月笙听候黄老板安排差事。黄老板刚赢下一局,心下高兴,唇角也挂着微笑,望着杜月笙,开门见山地问:“马祥生你总认得啰?”

杜月笙凛然一惊,连忙说认得,心里还在想,看来“饭桶阿三”也绝非饭桶,黄振亿确是早已向黄老板推荐过自己的。

“你去找他。以后你就跟着他一道住吧。”黄金荣挥挥手说道。

道了声谢,杜月笙便紧随黄振亿的身后,一路小碎步走出黄公馆的客厅,并把黄振亿送出大门外,再三道谢。待一切事情落了坎,杜月笙突然想起,自己来时拎的行李不见了。丢到哪里去了呢?是进门的时候遗落了,还是忘记在黄老板的客厅里了?

回到客厅一看,没有,心中不免暗暗着急,又不敢向黄老板提起,生怕第一天来就闹出笑话。这时候,黄金荣派人带他到后面的厨房间去。到了后面的厨房间,来人交代了一番做事的规矩就匆匆离去了。

不一会儿,马祥生回来了,他是杜月笙的同参兄弟,一起拜过老头子的。二人一见面,好一阵寒暄。马祥生将杜月笙领到厨房间毗邻的一间小屋,杜月笙刚一进来,赫然看见自己的行李不是好好放在一张单人床上吗?

原来,马祥生在厨房间做事,这间毗邻的小屋正是他睡觉的地方,杜月笙来了以后,便又添置了一张木床,他的行李放在自己的床铺上。杜月笙一脸茫然,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马祥生被问得莫名其妙,说道:“刚才你递给我的呀!”杜月笙一敲脑门,哦呀一声,方才想起的确是自己递给他的。原来,杜月笙在一进黄公馆大门的时候,他们在天井就见过面了,只怪杜月笙当时太紧张,下意识地顺手把行李递给了马祥生,然后就匆匆跟在黄振亿的屁股后进了客厅。

险些闹出笑话来,杜月笙尴尬异常,来不及铺开行李,就向马祥生请教起来。虽然这个灶披间狭小僻陋,物器杂陈,但杜月笙已经颇感满意,只是这一片小小的方寸之天,足以让他高兴一阵子了。

显身手初露峥嵘

自从进了黄公馆,杜月笙仿佛变了一个人,第一个变化便是在相当长的时间里完全戒绝嫖赌之事,悉心办好每份差遣。他沉默机警,又聪明好学,给人的印象是做人诚恳,做事巴结,头脑灵活,忠诚可靠。

为了能尽快走出厨房间,贴牢黄金荣,杜月笙可谓煞费苦心,经过一段时间的悉心观察和揣摩,上自黄金荣,下至马祥生,每一个人的脾气秉性、生活习惯,他都基本上做到了然于心,作为他日后接触和应对的准绳。

虽然杜月笙平时只能在厨房间做事,但他对谜一般的黄公馆有着极大的兴趣,这个一直被自己视为“雷池”的地方,现在豁然展现在眼前,成了他的研究对象。

黄公馆上上下下,人口众多,跑堂的、听差的、守宅的、护院的,各司其职,各行其是,每个人在杜月笙眼里都像一团谜,待他去解开,许多有趣的事情等待他去了解,凡此种种,每每使他有着秘密的喜悦。

第一个发现便是黄老板开销惊人,却从不缺钱。黄金荣作为法租界巡捕房的头脑,虽然威名远播,但毕竟官职有限,那份薪水养活上上下下几十口人绝无可能,而黄金荣能够挥金如土的种种内幕也在杜月笙细心观察中渐渐呈现出来。

这期间,他还收获了一个最重要的发现,威名显赫的黄金荣居然是个惧内分子,凡事都要征得夫人林桂生的同意,甚至很多大事体都要林桂生出面主持大局。

黄金荣的夫人林桂生,人称桂生姐,虽说只是个女流之辈,但她眼光犀利,胸襟开阔,谋大事巾帼不让须眉,可以说是黄金荣的智囊、参谋,也可以说是黄金荣的主宰。黄金荣对她言听计从,公馆上上下下都明白,桂生姐才是黄公馆真正的一家之主。

这个重大的发现让杜月笙明白,只有抱住师母的粗腿,讨得她的欢心,才能有重用迁升的希望。然而桂生姐很少在小伙计跟前露面,平时杜月笙也很少见她一面,所以,初入黄公馆的杜月笙,要想攀上这个高枝并不容易。

就在杜月笙为苦苦不能抛头露面烦恼不已的时候,机会来了!

有一次,桂生姐害了一场大病,汤药丸粒全归无效,求神拜佛难以攘除。据说多半是阳气不足,着了邪魔,这时有人建议按照古法,要多派些年轻力壮的小伙子守护,借他们头上的三把火,也就是所谓的阳气足,用以镇邪驱魔。

伺候病人是份苦差事,日夜守护,眠宿无常。尤其是这种护卫的古法据说要消耗侍者的阳气,因此没人愿意干。最后,名不见经传的杜月笙“有幸”被荐举为桂生姐的守护人之一。

别人陪护老板娘,只要人不跑开,已经算是尽责了。但杜月笙不然,他与桂生姐之间原本无亲无故,平时亦很少见面,但难能可贵的是,杜月笙不仅做好了一个守护者应有的工作,还把桂生姐侍候得极为周到,几乎可以说是全神贯注,心到、眼到、手到、耳到。但凡老板娘有什么差遣或需要,他总是自发自动地抢着去替她办好,殷勤得一塌糊涂。

在杜月笙的精心照顾下,桂生姐的病奇迹般痊愈了,自此以后,桂生姐对他格外青睐,信任有加,在黄公馆内,他的身份也在悄悄地发生着变化。

在黄老板面前,桂生姐时常提起自己病重期间杜月笙的悉心照顾,并称赞他忠诚而灵活,将来肯定是个得力的帮手。黄金荣素来对这位干练利落的媳妇言听计从,由此,黄金荣也特别关照杜月笙,时常交给他一些小差小遣,以此提升他做事的能力和威望。

中国人素来是讲究运道的。自进入黄公馆以来,杜月笙的运道极佳,简直可以说吉星高照,万事顺利,连那些先入门的伙计也都艳羡不已。

按理说,林桂生垂青,黄金荣满意,杜月笙理应接到些重要的差遣,为黄老板分担要务,但事实并不如此。原来,黄金荣和林桂生都极为机警,且工于心计,要想获得他们的充分信任,接触他们的最高机密,仍然需要经过重重的考验,他们是绝不会轻易重用任何一个人的。一招用错,满盘皆输,他们非常了解这一层道理。

经过细心观察之后,杜月笙才发现,黄老板只管明里头的办公事,暗里头,林桂生要比黄老板忙得多。她在忙些什么呢?原来,她忙的居然是“抢土”。

所谓抢土,抢的便是鸦片烟。上海开埠以来,由于租界不受中国法律的制约,很快成为远东最大的毒品集散地。这里聚集了大量的地痞流氓和帮会组织。他们生逢乱世,为了生活,不择任何手段,他们仗着人多势众,敢于拼命,经常在光天化日之下疯狂地抢劫不法土商的鸦片烟,这便是在令老上海闻之色变的“抢土”。

上海的鸦片烟大多由远洋船只自海外运来,为了避开从吴淞口至英、法租界码头一带的军警巡检,土商必须先将违禁品鸦片烟卸下。他们卸货的方式非常巧妙,算准了每夜黄浦江涨潮的时候,将装有烟土的麻袋一只只地往水里拋,麻袋浮在水面,体积大,目标显著,等到潮汐退时,麻袋早已被冲至岸边,这时就会有预伏在岸边的人手,利用竹竿挠钩,将一只只装有烟土的麻袋拉上岸去。

许多抢土的豪强知悉其中秘密,便浑水摸鱼,如法炮制,冒充接驳之人,先驾好舢板,再利用挠钩将麻袋拉上岸。一捞到或是一钩到,拖上岸装上车子就跑,江面宽阔,地区辽远,英、法、华三界地形错综复杂,各有各的势力范围。土商们眼睁睁看着劫匪扬长而去,却不敢奋身追赶,高呼求救。

黄公馆的一次烟土被劫案件,给杜月笙带来了出人头地的好机会,让他从厨房间里扶摇直上,由老板的打杂小伙计变成了老板娘的得力干将。

那一次,出去办事的伙计气急败坏地从外面跑回来,战战兢兢地报告老板娘林桂生,说是刚刚抢来的一票货,本来交给黄包车拖回黄公馆,哪曾想断后的人都回来了,黄包车连车带货都不见了,中间怕是出了什么岔子!

林桂生一听勃然大怒,谁吃了豹子胆,敢在太岁头上动土,劫了我桂生姐的财。此时,黄金荣出去办事,并带走了护院的几个“武角色”,若想取回自家的货,这几个文文弱弱的家丁难堪大用,桂生姐一时为难起来。

这种机会简直就是为杜月笙创造的,杜月笙也更善于发现并抓住机会。他心想,这是天赐良机,万万不可错过,他鼓起勇气问桂生姐说:“老板娘,可否让我去跑一趟?”

林桂生看了看瘦伶伶的杜月笙,点了点头。一方面是实在无人可用,而那一票货起码值上几十万,不抢回来损了财不说,还折了面子;另一方面,她也很想借这个机会考验一下杜月笙,是否是可用之才。

“要不要多带几个人去?”林桂生问道。

这种难得的表现机会,杜月笙实在不想与人分享,况且也未必有人愿意跟着去冒险。成败得失,在此一举,横下一条心,杜月笙摇了摇头说:“不必了,我这就去。”

如此慷慨大义,让林桂生又欣慰又惊喜,她为杜月笙准备了一支手枪和一把锋利的匕首,以备不时之需。问清楚小伙计运送烟土所走的路线,杜月笙头也不回,大踏步冲出门外。他在弄堂口叫了一辆黄包车,跳上车之后,叫车夫只管向前跑。

一路上,杜月笙脑子飞速转动,琢磨这事该如何处置。首先,这黑吃黑的偷烟土贼胆敢反叛黄老板,定然不会折回法租界束手待毙。其次,这贼深更半夜独自一人携一袋烟土,在帮派复杂的黄浦滩乱闯乱晃,搞不好要挨刀子吃枪子,落得个人财两空的地步。由于上海县城一到夜晚便四门紧闭,偷土贼进不去,法租界又不敢来,说不好那贼正在冒险穿过法租界,赶往英租界,因为英租界不是黄老板的势力范围,在那边做烟土生意的,另有一批人多势大的好汉。那贼唯有逃到英租界里躲起来,才能够保全性命。

拿准了这一点,杜月笙推算了一下路程和时间,心中又多了几分把握,便立即吩咐黄包车夫:“快点!走洋径浜!”

洋泾浜是一条小河浜,将法租界与英租界隔离开来,浜南是英国租界,浜北是法国租界,如果能在法界地区拦住那贼,可以省去不少麻烦。

此时已近深夜,暗无星月,路上黢黑一片,只听得见风声过耳,呼呼作响。杜月笙紧握手枪,屏住呼吸,耳眼并用,全神贯注搜寻随时可能出现的可疑人物。

果然,他猛地发现前面有一辆缓慢行走的黄包车。杜月笙暗想,保不准偷土贼便在那车上,那烟土太重,又载了一人,所以走得缓慢。想到这里,杜月笙赶紧让车夫加速快跑,抢到前面去。

杜月笙的车刚绕到前面,他便噌地一下从车上跃下,黑洞洞的枪口指向那贼,镇静自若地说:“朋友,你失算了。”

果不出所料,偷土贼正在那车上,此时已吓得魂飞魄散,冷汗涔涔。拉车的车夫吓呆了,握着车杠不知如何是好。

“你是谁?”那偷土贼战战兢兢憋足了勇气问道。

杜月笙一见那贼并未带枪,慌慌张张明显气势不足,一颗心算是落了地,便不理睬他,先去安抚那个黄包车夫:“这里没你的事儿,不过我倒要请你帮个忙。你把这车子拉到同孚里黄公馆,我赏你五个大洋。”

黄包车夫一听是同孚里黄公馆的人,况且还有赏赐,哪里敢不听指挥,点头称是。

面对冰冷的枪口,偷土贼认栽服软,苦苦哀求杜月笙,希望能放自己一条生路。听够了那贼的苦苦哀求,杜月笙对他说:“你若真想保全这条性命,就跟我到黄公馆走一趟。”

“朋友,此事非同小可,我劫了他许多烟土,他定不饶我。烟土悉数返还,你若放我一条生路,我当永世不忘。”

“你若真的这样走了,黄老板和桂生姐岂能饶你。倘若跟我回去,横财是发不成了,性命总归有的。放心吧,黄公馆里啥时候‘做’过人呀!”

“朋友,你肯帮我讨饶,说个情?”

“你用不着卖我这份交情,我说不说情都是一样的,充其量叫你走路,黄公馆里向来不会动刀动枪,你又不是不晓得?”

那人无法,只得硬着头皮同杜月笙回了黄公馆。

听说杜月笙把胆大妄为的偷土贼人赃并获捉了回来,林桂生心中一阵狂喜,一来烟土完璧归赵,不曾损失什么;二来自己果真没看错人,杜月笙智勇双全,当真是个好帮手。林桂生十分高兴,亲自下楼迎接胜利凯旋的杜月笙。

她本以为杜月笙会在众兄弟们面前眉飞色舞地细述惊心动魄的“捉贼记”,哪曾想杜月笙竟然一如平常,洒脱自若,面色轻松地报告说:“烟土已搬进去了,让人过了数目,人在客厅里面,等候桂生姐发落。”

天大的功劳,被他这样轻描淡写,就像平日里派他出去送封信一样简单,如此而已。林桂生不免暗中伸出大拇指,果然英雄出少年,够气派。

林桂生让顾掌生把偷土贼押入正堂,准备亲自发落这个吃里扒外的家贼。果然不出杜月笙所料,老板娘林桂生极有分寸,既不杀,也没打,先是破口大骂,继之一番数落,发了一通脾气,骂过之后叫他立刻滚蛋,从此以后不要再到上海来。

那偷土贼千恩万谢,屁滚尿流跑出黄公馆。还未走出多远,杜月笙从后面匆匆赶上,呵他站住。那贼见杜月笙又来,不知是福是祸,吓得面如死灰。

原来,放了偷土贼之后,老板娘又喊来杜月笙,派了他一份美差,她递了一百块钱给他,叫他送给那贼做盘缠,那贼死里逃生,又得了赠与,直把杜月笙感激得如同重生父母。

巧解铃立下头功

林桂生越发觉得杜月笙是个可塑之才,相比公馆里那些武角色,他头脑聪明,干练勇敢,遇事冷静,行动得体,如若好好栽培,日后必有大用。在这次事件之后,还有一次烟土被抢事件,也是多亏杜月笙从中斡旋,最终不仅帮助黄公馆收回了烟土,还在英租界巡捕房面前长了气势。

那一次,一个云南土商从外地运来八大包烟土,黄金荣探到这个消息,马上漏给林桂生,林桂生立即让徐福生带了几个弟兄抢了回来。谁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想不到半路上杀出了英租界的一伙人,这伙人是英租界巡捕房总探长沈杏山的爪牙,这伙人硬是将八包烟土劫了去。双方混战时,沈杏山的一个手下撤得慢了一步,被徐福生他们抓住了。

沈杏山的人被抓了,他吃不下这等亏,立即派人送了帖子到黄公馆,邀约在聚宝兴茶楼进行谈判。黄金荣被抢了烟土,正要找沈杏山兴师问罪,于是也立刻派得力干将顾玉书在聚宝兴与来人讲斤头。顾玉书原是徐家汇一带的流氓,投到黄金荣门下以后,自己收罗了一班人马,成了黄公馆的得力干将。黄金荣就派他掌管这家茶楼,作为公馆及帮会的联络点。

黄金荣指示顾玉书扣住来人,连同昨夜抓的小贼一起做人质。让对方用劫去的八大包烟土来赎,如果对方还手,就来他个“三刀六洞”。杜月笙在一旁听了,觉得这是个馊主意,便悄悄地上楼,在师母桂生姐耳边窃语一番。师母听了频频点头,随即拔下头上的一支翡翠金簪递给杜月笙,改派他去妥善处理。

杜月笙搭一辆黄包车急匆匆赶到聚宝兴茶楼,此时顾玉书与沈杏山派来的人言语失和,摆开阵势正要酣战,一些不相干的茶客早已吓得屁滚尿流,慌忙溜出门去。杜月笙气喘吁吁地奔进门来,大叫:“大家都不要动手!”

众人回头一看,进来的正是桂生姐的红人杜月笙。虽说顾玉书本是张飞的火爆脾气,但对老板的红人,多少还忌讳几分,强忍怒火说道:“水果月笙,你来搅什么?这儿没你的事!”

杜月笙不温不火说:“顾兄,桂生姐让我来和这位老兄会会。”

“有对牌吗?”

“有!”说着,杜月笙手一扬,一支嵌玉金簪飞出,“啪”的一声牢牢扎在对面的茶桌上。顾玉书看见对牌,软了三分,转身朝手下的人挥了挥手。一群喽啰收了势,哗啦啦退出门外。

待顾玉书他们完全撤离茶楼,杜月笙方才缓步向前,对那大汉拱了拱手说:“刚才的事,对不住兄弟了,老弟心胸四海,如果有什么脱节的地方,还望多多包涵。杜某今日以茶代酒,给老弟消消气。”

说着打了个响指叫来堂倌,要了一盏上等的香红茶,双手奉上:“杜某人晚来一步,先买一碗来请老弟消消气!

那大汉见杜月笙一进门就压住顾玉书三分,知道是黄门说得上话的角色,又见他斯斯文文说了一番和和气气的软话,再加上敬茶,面子上也很风光,于是顺着杜月笙的台阶,双手接过那盏香红茶,道了一声幸会。

茶楼里的气氛一下子缓和下来。杜月笙找了一张宽大舒适的茶桌,说:“老弟坐下来谈!”

待那大汉坐定,杜月笙问:“请问老弟尊姓大名?”

“兄弟姓谢名葆生,这次是为了被你们抓去的弟兄而来。这批烟土,是从我们英租界过来的,我们的人一路跟踪盯梢,正要动手时,不成想被你们抢了先,乱打一通。断人财路,可是好汉所为?”

杜月笙哈哈一笑:“老弟差矣!实话不瞒你兄弟说,这批货从云南一上路,我们就盯上了,一直护着它到上海。光棍不挡人财路,不能说路过英租界就是你们的啦。所谓隔山打猎,见者有份,这样的事可不止我一家做过,不说别人,你们沈老板那里就说不过去!”

“你们抢便抢了,倒也没什么,但你们不该关了我们的弟兄,现在我正式提出,请你们放人,赔礼道歉。”谢葆生说道。

“老弟不要误会。都是混口饭吃,好汉劈竹不伤笋,话好说,人也好放,只是,这八大包土要原封归还,否则黄老板那里我交代不下。再说,沈老板也是吃官饭的,大家真要撕破脸,到头来只能是两败俱伤。为了区区八包烟土太不值得。天涯何处不相逢,今天我们权当是交个朋友,你交土,我放人,怎么样?”

杜月笙把话说得滴水不漏,谢葆生想了想,说道:“事体重大,需回去在沈老板处做个交代,他若同意,一切都好说。”

杜月笙见谢葆生依允,不胜欢喜,自此别过。

回到黄公馆,杜月笙将事情经过说给林桂生。林桂生不禁暗竖拇指,沈杏山在英租界势力蛮大,如果发生正面冲突,自家胜算也不大,杜月笙这一招以柔克刚,化干戈为玉帛,不仅避免了与人结仇,还和和气气就把问题解决了。想不到杜月笙年纪轻轻,竟能把事体做得如此漂亮。

果然第二日,沈杏山派谢葆生将八包烟土悉数送回,林桂生也绝非失信之人,见烟土完好,便命人将沈杏山的手下放了。通过这件事,杜月笙又结交了谢葆生这个朋友,后来,谢葆生更是成为杜月笙手下一位得力的干将。

杜月笙立下了汗马功劳,他终于走出厨房间,成为桂生姐的心腹大将,直接参与黄公馆的重要事务,甚至连黄公馆最核心的秘密,桂生姐也要让杜月笙参与谋断。

由于参与抢土的人越来越多,法租界抢土事件愈演愈烈,杀人越货、帮派火拼时有发生,因此有人横尸街头也就不足为奇了。抢土是“黑吃黑”的行径,土商哑巴吃黄连,不敢公然报官,只能动用私人关系,要求巡捕房全力制止或追查。拿人钱财替人消灾,租界巡捕房得了钱,唯一的办法就是责成黄金荣设法查办。

黄金荣嘴上没说什么,心里却急如乱麻。那些抢土的人很大一部分都是自家兄弟,如果真的制止劫土,自己的财路也就断送了。于是他想随便抓几个小贼充当替死鬼,但由于那些抢土贼逃跑迅速,线路清晰,销赃隐蔽,黄金荣放出去的“小包打听”,没有几个能掌握可靠消息的。半个月下来,竟毫无线索,恼得他头昏眼花,束手无策,法租界当局对他逼得又紧,他极其苦恼,唯恐影响了自己的金字招牌。

有一天,黄金荣受了法当局的训斥,回到家后闷闷不乐,看谁都不顺眼,对着小伙计发了一通脾气,吓得小伙计战战兢兢,低头不语。枕边人林桂生见他有心事,少不了问长问短,黄金荣就把心里的困扰一股脑儿倒了出来。

林桂生虽然干的也是抢土的生意,但为丈夫分忧毕竟是分内之事。想了想,林桂生眼珠一转说:“这事儿我看应该让月笙来办,他头脑灵活,又认识许多码头上的人,不如让他去打听打听。”

黄金荣一向对杜月笙极为赏识,如今又有夫人荐举,当即应允,派杜月笙出去做“小包打听”。杜月笙欣然领命。由于早年在十六铺码头混过,码头上的青帮兄弟众多,再者杜月笙如今平步青云,帮内兄弟十分乐意帮忙,口耳相传,不久便掌握了一些抢土的内情。

杜月笙不仅人脉发达,头脑也十分灵光,但他并不想抓什么替死鬼,而是直接向黄老板和桂生姐进言道:“依月笙的想法,要想对法捕房有所交代,不是摆平几个抢土贼就行的,最重要的还是要摆平被抢的土商。”

“怎个摆平?”黄金荣问道:“再说,我自家也是吃这碗饭的!”

杜月笙略作镇静,娓娓说道:“我们不妨来一个刀切豆腐两面光,与那些土商摊开牌来说亮话,他们要发财可以,但我们码头上的兄弟也要吃饭。只要他们的货上了码头,就得十里抽一,一百袋也好,一百箱也罢,我们须抽一成,权作是完粮交税。他们的货上了岸,完全可以把损失的钱加在烟鬼身上,羊毛出在羊身上,总比他们被抢了土,失了财好得多!”

黄金荣眼前一亮:“这倒是个好办法,只怕那些烟商不肯照办。”

“大家都是谋个财路,十里抽一总比他们被抢一票好得多,相信他们都是聪明人。”杜月笙胸有成竹地继续说道:“只要土商肯抽一成给我们,就由我们来负责押送烟土,咱们的弟兄改抢土为押货,定期分钱。如此一来,不仅平息了抢土之风,还交了巡捕房的差事,大家都有赚头,何乐而不为呢?”

林桂生和黄金荣互相看了一眼,不禁觉得杜月笙果然见识过人。为了周全起见,杜月笙补充说:“洋人那边,我们也把事体讲明,每月送他们一笔‘俸禄’,拿人的手软,总不会再追究了吧?”

黄金荣觉得这个办法既不失财香,又维护租界安宁,是个两全其美的好办法,于是立即禀告给法国监督。法国佬佯装没听懂,只说一句“不出事情就可以”,心中却暗暗高兴,平白无故每月可以多一笔收入,何乐而不为。

一纸密约送到土商手里,土商们也都是久闯江湖之人,当然晓得“强龙不压地头蛇”的道理,拨一点财香给码头,总比被抢了土吃了哑巴亏要好上许多,如果不答应这桩事体,闹到火拼,吃亏的必定还是自己,因此也只好妥协下来。

杜月笙息事宁人巧解铃的法子妙到毫巅,法租界的形势很快就扭转了过来,当初参与抢土的流氓盗贼们避了风险,却分得财香,十分满意。一度混乱的法租界安定了许多,抢土风潮大减。而黄金荣和他的弟兄们也不必在黑夜里多费手脚,只需每月坐在公馆里,稳吃稳拿,赚个盆满钵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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