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广荣走到第二家。那是一条污秽小巷子里的一幢旧木屋,附近有一堆垃圾和一个画着乌龟之类的小便池。房子歪斜着,像一个需要扶持的老人,假使没有左右的房屋,它自己是立不住脚的。他一走进小巷子就看见一个驼背老妇人坐在门槛上,日光晒在她的胸上和膝上,黑色的衣服,像一只瞌睡的猴子。这个老妇人,又是一个怪物:你站在她的身边说话,她若无其事,假装看不见,听不见;要她说话,她会假装哑巴,用不成言语的声音来搪塞你,“嗯……哎哦,……啊,啊,啊,啊……”今天,他的忽然出现使她吃惊。她并不立起来,仍旧坐着,眼里颤动着畏怯、狡诈的暗光。他还没有开口说话,她身体蜗牛那样一缩,躲进门去,关上了门。曾广荣被关在门外,连忙伸手一推,门像蛤脷一样已经关得紧紧的。他发怒了,把拳头重重地敲在门上,有一种粗糙的触觉。
“开门!开门!……为什么关门?”
里面没有一点声音,像一个空壳。
他敲着敲着,不久就敲痛了拳头。他再用脚踢。门惶惑的战栗着,发出连续的鼓声一样震动的声响。愤恨使他焦躁,浑身出汗。
“倒霉!今天我!……这个老妖怪!”
还有什么办法呢,他失败在她的手里了。他后悔为什么不抢先一步。他又想,这门这样不结实,打进去也可以。想着,他立在阶石上,用估计的眼光把门上下看着。接着向一条粗大的板缝凑过脸去,向里面张望,里面黑糊糊一片。他第二次像一只坏脾气的马一样用脚乱踢。里面有断断续续的、搬动家具的声音,有东西互相触撞的声音。他踢着踢着,门反而更结实了。
“开门,老太太呀!不开门我要打进来了!……你开门,我有话说。六点钟,马上就要烧了,你不出来,不怕烧死在里面?……”
这房屋是她的财产,是属于她一个人的东西。她可以死,但不能离开它。他是了解这心理的。并且,她什么也不懂:什么是战争,什么是牺牲,连他说的话也一概不懂。和她说话就像把水倒在金属的东西上,她是一点也不会接受和吸收的。他现在被关在门外,她像一个螺蛳一样始终不露脸,不理他。
他忽然决定了,“走吧!这算什么呢,不死不活的。”
但是他不能走,任务支配着他。他走了十几步就在路上立住,迟疑不定,终了又走了回来,缓慢而懒散。他一次又一次朝门缝里窥察,什么也看不出,只看见一些东西堵在门上。他疲乏的坐在阶石上,脱下军帽,露出剃光的头来,开始掏挖耳朵,小手指塞在耳朵里钻转着。他想,还是等着吧,她总有开门出来的时候。
又一次,他忍耐不下去,疯了一样,眼中涌出凶恶的黑光,像一只牛要冲出牛栏,跳跃着,口中大声咆哮着。他敲着门,踢着门,狂暴的撼动着门,门仿佛立刻要倒下来,用快要破裂的声音痛苦的呻吟着,“吱咯,咯,咯,吱吱……”他想到说服,更愤怒了。
最后,他完全绝望了,仰着头望着天上,重复的做着一个无可奈何的手势,摊一摊两只手。于是他绕着房屋走,仿佛一个土蜂在寻觅土洞。走到屋后,有一个土堆,上有一棵落尽了叶子的桃树。两扇木格窗嵌在黄土的墙上,上面糊着变黄了的旧报纸。他走过去,侧着头听,什么也听不到,只听到自己呼吸。他随手折了一枝枯枝,在报纸上刺了一个小洞,一张望,那个老妇人握着手坐在床边上,正向外面注意,定着眼,微仰着又尖又小的下巴。
“哎,这个老太婆!”他低低的对自己说。他心里有了新的希望。他拍了两下木格窗,拍起一些有气味的灰尘,叫道:“老太太!我不是一定要你出来,你开不开门,你搬不搬,我一点好处也没有,和我不相干。我为什么要这样把嘴说出血呢,政府有命令,要你们搬到安全的地方去。这完全为了你们。老太太!老太太!”他看见老妇人立了起来。他的声音更迫促,更恳切。他的心像一根又细又长的钓丝,钓住一尾倔强的大鱼,紧张的拉着又拉着。“老太太!你们以前住在这里,哪一天不是好好的过日子?有什么人来硬要你们搬走?没有。现在为什么,为什么一定要你搬?因为日本兵要来了,他们要打南京,要打仗。老太太!你倒细细想想,打起仗来那里还有什么房屋,你看!一个炸弹就炸掉了。打走了日本,南京还是我们的,这里还是你老太太的。打不走日本人,南京都保不住,你的房屋就更说不上,古人说,火烧梧桐树,难保喜鹊巢。老太太!你不要这样老是关着门,中国兵不会吃中国人的。老太太!你说一说呀!……”他说出口沫来,咽了一口。
老妇人在房屋里用手指着,声音像猫一样,满脸肉皱着说起话来:“你也舍得——你的房——屋?”
“老太太啊!有一句古话……”他欢喜起来,心里叫了起来:“嗨,老太婆说话了。”他又撕去一片报纸,露出一根灰白色的木柱来。他把右手攀住木柱,说道:“毛蟹逃命舍只脚,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老太太!只要活着就好办。我们一定要打胜仗,打了胜仗——”
“活?活要住,要吃。住到天上去?吃西北风?”她一点不聋,也不哑,说话流利而清楚。
“你跟我去,有你住,有你吃。你开门。”
“我不开。——你有本事,进来捉了我去。”
“老太太!”他的心又冰冷了。“还是你自己开门吧,我不捉你的。”
“你捉得住我,我才跟你走。我不能老鼠跑到猫嘴里。”
“不,你开门,你出来。”
“不!不!——”老妇人摇摇头,决绝的声音。
他又狂暴起来,咆哮着。他一用力,把一根木柱拉断了,“嚓!——”接着拉断了第二根,第三根,破报纸、断木头、泥屑纷纷落在地上。
他从窗洞里跳进房去。
一条煤屑路蜿蜒在小松树林里。袁唐走着,影子扫过右面的树枝、树叶上。他走到一片草地上,草已经干枯。芙蓉花谢了不久,变色的花瓣和被风吹来的落叶一起,悄悄的睡在温和的日光里。一幢凸字形精致的西式房屋,被红砖的围墙裹围着,从爬着枯藤的绿漆铁栅外面,可以看见里面开着淡红色花的紫荆树和对称地种在白色台阶两侧的四棵龙爪槐。还有静静地、遮在窗上的暗红色窗帷,可以和情人立在上面看日出的露台。淡灰色的、松树皮一样粗糙的墙,有树影映在上面,闲适的摆动不定。他听见里面有粗鲁的哗笑声。他从铁门里走进去,一阵小小的旋风迅速掠过,把一些黄叶和淡淡的尘土吹到空中。忽然,淡黄色的弹簧门一闪,一个士兵走出来,右手高髙地抱着一摞盒装的糖果,差不多有十五盒,左手捏着三瓶威士忌酒。看见他,立刻立正。一盒糖果落下地来,那上面蒙着蓝色的透明纸,有一张美丽的画片:一个向人微笑的金发少女偎傍着一个紫红色的、巨大的马头。
“你发洋财么!”袁唐吼叫起来,他眼中涌出的黑光,像清晨天空的太阳,有一种特别的威棱。
士兵不安的红了脸。手一松,两瓶威士忌酒一下落在地上,打破了。黄黑色的、浓腻的液体蛇一样流在水泥路上,黑色的玻璃碎片和贴在瓶颈上的锡纸反射着明亮的日光,一种强烈的芳香扩散在空气里。
“你干什么!”他憎恨这个兵。他痛心。他的心像突然冲破堤防的浩瀚的洪流,要淹没一切。他三步并作两步的向士兵迎上去,不知道是什么地方来的力量,手掌像一阵狂风,打在兵的两颊上。“你是中国兵!你还是中国兵!中国兵全像你这个样子!你不要脸!你丢尽了中国兵的脸了!”
士兵一滴一滴落下眼泪。第三瓶威士忌也给震落在地上。他,被打一下眨一下眼,头略微偏让着,脚局促而碎琐的移动了位置。末了,糖果盒子全摔在地上,有一盒给他踏扁了。
他没有带枪。假使有枪,他会向士兵扣引扳机的。他想不到,这样的时候会发生这样的事。
“报告排长!——”
士兵忽然说话,悲痛的皱着脸,咬着牙齿,腮肉痉挛的动着。
“你不要脸!你发洋财!你是中国兵,还是中国强盗!你怎么这样!……”他不许兵说话。握着拳头,摆出又要打的样子。
“报告排长!——”
“啪!啪!”他又打了两下。
士兵退了一步,脚跟绊在台阶上。“报告排长!”他强硬地说道。“报告排长!你枪毙我也可以,但是我要报告你明白。——”
“你还有理由?”
“没有理由。”
“没有理由你要说什么!——你是哪里的?”他像要吃掉这个士兵似的,又一拳打在士兵的胸上,把他打倒了,皮球一样滚在草地上。军帽滚得更远,给一丛南天竹拦住。
但是这个兵立刻就爬了起来,立正,手掌平贴在腿上。“我是第八连的。排长!好汉一人做事一人当。我不坏中国兵的名誉。枪毙、杀头我自己去。我不懂这个道理,做错了事……要烧掉的东西,我想,拿拿不要紧。我哪里晓得呢。我是一个人,不是中国兵,不是大家……”
袁唐立住了。他原想带走这个士兵,听了他的话,向他看看,他的脸右颧上红肿了一块,鼻子歪着,口角上有几滴血挂着。士兵的话是他所料不到的,他原谅了他,他知道,这是一种十分朴质的士兵们所特有的天真,他的愤怒潮水一样退去了。他想:这当然是教育不够,是制度问题。一个兵,也就是一个农民,他懂得多少呢。“我不应该打,一我第一次打人就打错了!我应该问,应该给他说。那样他就不会做错,我也不会做错。——这个士兵勇气不错。”他在心里对自己说。他挥一挥手,说道:“以后,老百姓的东西什么也不能拿,哪怕是一根草、一根毛,哪怕是路上的金子。一个中国兵应该是这样的。去!——”
士兵向他举手敬礼。他望着他,看他整理服装,跪在草地上把绑腿解下来重新打过,把皮带扣紧,看他一面走一面扯弄着衣角,隐没在丛密的、小松树林的青绿色里。
袁唐推门进去。
一些沙发寂寞的等候着人。一张黄山风景油画装在阔边的金色画框里,挂在淡绿色的、仿佛是一块玉的墙上。下面,是一张白质黑斑的大理石小圆桌,铺着蓝、绿两色的厚厚的地毯。像十一月的柿子一样、鲜红的大口瓶子立在中央,插着六七枝纤长的孔雀毛和一些已经枯萎了的花枝。一些蜷缩了的花瓣散在桌上、地上。他走过去想摘一朵花,手指一触,花又飘落了几朵。他抓了一些花瓣,放在手掌里揉着。花瓣全变成憔悴不堪的茶褐色的粉末了。一架紫色的钢琴横在旁边,那是一个使人发生好感的角度,盖着一层静静的薄尘。一张手,花瓣揉成的粉末无声的从手指缝里落下去,落在柔软的、橙色方块图案的地毯上。他向钢琴走去,忽然,他看见一罐可可倒散在地毯上,罐子滚在沙发边。他轻轻的掲开钢琴盖子,黑白相间的键盘像含笑的牙齿,仿佛有话要和他说似的。他把手指按了一下,“嗵,咚——”这声音是那样的飘逸,人的情感跟随着它,仿佛到了万花缭乱的地方。他沉吟起来,走到窗前去,拉开了那暗红色的绒质的窗帷。窗外的天特别明朗,衬着绵亘不断的淡淡的远山。黝黑的小松树林散布在丘陵上,林阴中隐约可见红色的小楼和黄色的小径,好像一张图画。窗上面,不时有枯叶吹落下来。
他走回来,思索的立在钢琴边,左手的食指在一列音键上随便的敲打着。“嗵,叮,叮……叮,叮,叮,咚……”
忽然,他摇一下头,把钢琴盖子盖上,仍旧立在那里,喃喃的说道:“音乐是使人抚摸头皮的,但是现在并不是可以抚摸头皮的时候,现在是战争!对了,现在是战争——战争来了。”他回过头来,看见门边有一堆高跟鞋。其中一双是黑色的、高贵的漆皮的;一双是烫金的;一双是镂花的、红色的。全是才穿过几次的样子。没有染污,没有损坏。一份法文的报纸和一个装雪茄烟的木盒子塞在壁炉里。
于是,一些人物出现在他的想象里:一个年轻的绅士坐在沙发里,右腿架在左腿上,髙髙的跷着穿发黑光的、薄底皮鞋的脚。他面向淡红的炉火,仰着洁白的下巴,口中咬着一枝雪茄烟,一缕青烟袅袅升在空中;手里捧着一份法文报纸,一杯喝过的热可可蹲在他的手边。一个满身曲线的少妇轻盈的走来走去,红色的高跟鞋不断飞舞,镂花的地方露出鲜果一样的皮肉,她把一束白色的花朵插在那鲜红的大口瓶子里。她那染着鲜艳口红的、一朵玫瑰花一样的嘴唇,微微的张动着,咀嚼着巧克力糖,有几张红色的、绿色的破碎锡纸放在一只白瓷小碟子里。另一个女人,也那样年轻,那样漂亮,用窄而圆的纤腰在钢琴边立着,淡绿色的短袖长袍使她的两臂更鲜嫩得像七月的藕,几个涂了蔻丹的手指活泼地擦过键盘,像一只燕子掠过春水,琴声流泉一样涌出……
“这是一种怎样的生活呢?”他低着头想道。“这是怎样一种人呢?生活把人分作几类:有坐在家里享乐的,有睡在路边当床的,有拼命做事的,有只会吃喝的。战争开始,他们到什么地方去了呢?他们把战争看作什么呢?——一面是荒淫无耻,一面是严肃的工作,他们现在的生活是什么呢?……”
突然,传来一声巨大的爆炸声。他连忙走到门外去。又是几声,仿佛霹雳盘旋在暴风雨中,不给人有惊愕的余暇。东南方,天上升起一朵激动的红烟,像火山开始爆发,把附近的小松树林吓得簌簌抖动。
“啊,工兵已经动手了!”他说。
他的心那样兴奋,那样激昂,仿佛一股瀑布从百尺的悬崖倾泻而下,驾驭着浩荡的山风。他的脉搏跳跃得近于冲击。他的左手一把抓住自己胸前的衣服,紧紧的,像要把自己拉走的样子。
那是中央农业试验场。那小小的丘陵上,那密密的小松树林背后,黑红的烟一团一团的涌起,仿佛是万人簇拥着战胜的军旗,高举着,占据着天空的位置。
“让一切这样生活的,像蝉一样一天到晚吃吃、喝喝、飞飞、唱唱的人,全在战争面前变做灰烬吧。我们到战争里去,让一切好的、坏的,愿意或者不愿意的,全交给战争,让战争来称一称他的重量到底有多少。让我们到战争里去建设起更美丽的,但是不是不合理的生活吧!……”
楼上粉绿的百叶窗打开着,从里面飞出忧郁的黑烟,红黄的火焰像贪馋的兽舌在窗口上吞吞吐吐。四十公尺以外,两幢法国式的别墅,也殉葬一样焚烧着,“轰轰轰轰一一”火光声像拂过小松树林的风,夹杂着元宵节的爆竹声那样细小而繁杂的爆裂,破碎的火片不断的从上面落下来,落在火中,或者落在草地上变做一块黑炭、一缕白烟。火星像乌鸦一样飞在天上。一只黄猫直竖着尾巴在灼热的瓦上尖叫,不安的蹿来蹿去。最后,它望着下面的草地,爪子抓着抓着,一下跳了下来,摇一摇身体,咬着身上的毛。分作一小队一小队的士兵散在附近,一列一列的剌刀闪光在各处的丘陵上。五加仑一桶的汽油,这里一堆那里一堆散乱地放着。
陵园新村、马群、麒麟门、孝陵卫、四方城……一片烈火,浓厚的黑烟像海上飞来的七月的风暴,把整个紫金山压住。
袁唐匆匆的走来。一群下级军官立在一处。
“你看这火,啊多大啊!”一胖的小军官备。
“你怕么?——”旁边有人问他。
“我怕什么!”矮胖的小军官变了脸,鼻纹皱着,瞅了他的伙伴一眼,“天烧掉了我也不怕。”
“那,你欢喜?”
“为什么欢喜,这又不是站在旁边看把戏。”
“那你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大中华民国的军官爱在最严重的问题前说无聊话,那才是什么意思!”
袁唐听了笑起来,心想,这是真的。他走过来,和他们招呼了一下。他立在他们后面,要听听他们再说些什么。一棵松树的叶子轻轻地拂在他的背脊上。他的右手握成一个拳头。撑在骨盘上,眼中射出明亮的黑光,在一些三角巾、头发、背脊上扫来扫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