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山人海的笑笑影剧院被疯狂的歌迷们塞堵得水泄不通。精神抖擞的晓琰打扮得花枝招展地挤进人群中。她激情高昂得像是有着永远释放不完的青春和热情。
艾珂凡起初所唱的几首回忆歌曲都是我所钟爱的。不过,后来他改唱了动人心弦的摇滚乐。我实在受不了那种滂湃跌宕,抑挫顿扬的强悍旋律,还有那疯狂的歌迷们宛如哨子般的尖叫。遂我奋力向人海中的晓琰挥挥手,可她全部的精力似乎只专注地投在了艾珂凡的舞台上,任凭我怎么喊也叫不应。
“算了!别喊了。我们先出去吧!等演唱会结束后我们再回来接她。”祖明趴在我的耳边大声建议。
“那好吧!”
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我跟祖明才终于从拥挤的人群中挣扎着走出来。
影剧院外,春风拂面,暖人心扉。
皎洁的明月高高地悬在天上,清幽的月光亮如白昼,白茫茫的覆盖了整个世界。平坦的大街上空荡荡的,除了一个卖糖炒栗子的小摊贩正在忙碌着,过路的行人几乎是寥寥无几。
小摊贩的炒炉里,在昏黄的光亮中屡屡散发着袅袅的炊烟。无疑给这原本就苍凉的初春之夜又徒增了一番醉人的凉意。
我缓缓地走过糖炒栗子的小摊,只觉一阵诱人心脾的清香扑鼻而来。遂我不由自主地停住脚步。情不自禁地望着那堆正冒着热气的油光光的栗子,我不自觉得一阵悸动——
“小姐!买包糖炒栗子吧。刚出炉的,还热乎着呢。”一个苍老的声音突然对我道。
我闻声抬起头来。只见他是一个满脸风霜的老者。看着他蹉跎的脸孔,我惆怅一笑,然后不经意地走远了。
提起这糖炒栗子,我的思潮就情不自禁地沸腾起来。
曾几何时?在北京的帽儿胡同,我跟表哥蹲坐在路边一个卖糖炒栗子的小摊贩跟前,一起吃糖炒栗子的情景,栩栩如生地又涌现在我的眼前——
那曾是多少年前的事了?可我却依稀记得,那时的天色比现在还要晚些。路上的行人也渐渐地少了。小摊贩收了摊子催促我们付钱时,我和表哥都面面相觑地愣住了。
“吃糖炒栗子难道还要付钱吗?”孩提时代的表哥稚气十足地问。
“小家伙!你开什么玩笑!哪有买东西不付钱的道理。“摊主却是一脸凶巴巴地道。
“可我们没钱你又能把我们怎么样?”表哥把鼻子狠狠一横,居然给他来了一个赤脚的不怕穿鞋的。
“没——没钱,”摊主义愤填膺地拍着大腿道,“没钱你们吃什么糖炒栗子嘛?我的小祖宗!我这可是小本生意啊!我全指着它养家糊口呢!你们两个居然蹲这儿吃了我半宿。我可亏大喽!”
“伯伯!你别伤心嘛!我这儿有个项圈圈,听奶妈说可以换钱的。要么你拿去吧!”我说着从脖子上摘下明晃晃的金项圈递给他。
他眼巴巴地盯着我手中的金项圈一愣,随即便接了过去,然后他像饿急难耐的乞丐,放进嘴里就狠狠咬上一口——
我记得当时他似乎马上就欢天喜地地大笑起来。然后起身匆匆收拾好了残余的摊子,又很大方地微笑着“送”了我们一大包热呼呼地糖炒栗子,这才神色慌张地推起小车匆匆消失在了苍茫的黑夜里——
沉浸在孩提时代的往事里,我禁不住有些哑然失笑。笑自己当时傻得可爱。那么大,那么重的一枚金项圈,足足能置下五十亩地,竟这样被我糊里糊涂送了人。
“映雪!你也来尝尝这香甜可口的糖炒栗子吧!”突然一个似曾相似的声音在我耳畔响起。
我惊喜万分地回过头来。却见是满脸幸福的何祖明正抱着一大包糖炒栗子向我疾步跑来。我心里一阵惆怅。突如其来的喜悦,瞬间又荡然无存。
“刚出锅的糖炒栗子。要么偿一个?”祖明洋洋自得地说着,顺势就将一粒刚刚剥掉外壳的栗肉塞进我嘴里。
默默咀嚼着还尚有余温的栗肉,我心里突然像是打翻了五味瓶,酸甜苦辣咸交织在一起,一股脑地涌向心头——
“好吃吗?”祖明眯起英俊的大眼,津津有味地问。
“好吃!”我苦笑。
“好吃我就天天买给你。”他得意忘形地将一粒栗肉丢进嘴里。
我看着他很不自然地笑笑,然后沮丧地低下了头。我只是目不转睛地望着脚下凹凸不平的路儿,一遍又一遍的在心里默默追问着自己,此路何时方能走到尽头——
祖明见我一直默默不语,他也慢慢变得沉默起来。
就这样,我们默默沿街往下走。不知究竟走了有多久,最后我们才终于都不约而同的停了下来。抬头看着门楼上的“曹寓”大匾。我错愕地睁大了眼——
祖明看着我怪异的举动,他居然见怪不怪地笑道:“既来之则安之,我们还是进去吧?”
我自嘲地笑笑,一言不发地便转身走开了。见我闷着头一直往前走,他也识趣地跟了上来。
我真得记不清那天晚上,我们到底走了多少弯路才终于又绕回了笑笑影剧院。但我却清楚的记得,当我跟祖明匆匆赶回笑笑影剧院时,艾珂凡的演唱会早就已经结束了。
会场里一片狼藉,经过多番寻找,始终不见晓琰的踪影。
在祖明的劝慰下,我惶恐不安地徘徊在笑笑影剧院的大门口,久久不肯离去。
“晓琰这么一个大活人,她不会出现什么意外的。”祖明滔滔不绝地劝道。
“都是我不好!居然忘了演唱会结束的时间。”我几乎悔青了肠子,但脑筋一转,又恍然大悟道,“对了!晓琰跟艾珂凡不是好朋友吗?那演唱会结束后,艾珂凡会不会事先送她回家了?”
“我看这也不无可能。”祖明点头附和道,“我们现在回去看看不就知道了。干等在这儿,总也不是个办法。”
“也只能这样了。”我气馁道。
祖明在路边顺势拦下两辆车子。他小心翼翼地扶我坐上去,然后说清了地址,这才径自上了后面那辆车子。车夫赶脚的速度奇快,不多一会儿,两辆车子便在何公馆的门前相继停下。
祖明付过了车钱,这才跑过来扶我下了车。
“先生,找您钱!”突然一个面相老诚的车夫道。
“不用了!剩余的拿去喝杯茶吧!”祖明慷慨得一塌糊涂。
看着他那双大方而又传神的眼眸,我似乎突然觉得自己并不是真得很了解他。也许他并不是我想像中的那类玩世不恭的花心小子吧!
“我脸上有东西吗?干嘛看得这么入神?”他突然停下了脚步。
“没有啊!”我迅速地避开他犀利而又敏锐的眼眸,很无辜地道。
“没有吗?我怎么觉得你刚才看我的眼神怪怪的。”
“你不看我,怎么会知道我在看你呢?”
“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凭的是第六感觉呗!”他死皮赖脸。
“强词夺理!”我义愤填膺。
“小肚鸡肠。看你的脸都青了,我是逗你玩呢!”他坏笑着,情不自禁地就将我搂入怀中。
“你个大坏蛋!”我半推半就地挣脱他。这才发现着了他的道。
看着他脸上忍俊不禁的笑容,我突然感觉自己掉进了他的网里。我一直针对他的感情防线,在这一瞬间彻底崩溃。但我还是竭尽全力稳住自己,不动声色地道:“快别闹了!赶快去后院看看晓琰回来了没有是正经。”
“你等等我呀!干嘛走得这么快?”他追在后面大声嚷着。
轻碎的脚步刚刚迈进后院,我便远远看到姨娘卧房里的日光灯依然孤独的亮着。想必晓琰她已经回来了。
匆匆奔到门前,我举起手轻轻拍了拍门板。只听姨娘在屋里对金娣道:“快去开门!看是不是小姐回来了?”
“难道晓琰这个疯丫头真得还没回来?”祖明低声自言自语道。
“糟糕!我们两个竟然真得把晓琰给带丢了。”见晓琰真的还没回来,我突然慌了。
“别紧张——”祖明试图安慰我。不料,门突然被打开。
睡意惺忪的金娣打着哈欠站在门口。见是我们两个,她不由分说地就向里屋大声嚷道:“姨太太,您快出来吧!是少爷和少奶奶他们来了!”
姨娘闻声,从里面匆匆奔出来。
她了然地环顾四周,刚才还难以形容的喜悦突然僵在脸上。她一把抓住我道:“映雪!晓琰呢?她怎么没有跟你们一起回来?她是不是又在外面闯祸了?”
“姨娘!您别着急!小姑姑她没出什么事。您听我慢慢给您解释。”我紧紧地握住她那因过度紧张而颤抖不已的手,竭尽全力安慰着她。
“姨娘!难道晓琰真的没有回来过吗?”祖明也有些按耐不住。
“没有啊!”姨娘眼里那抹黯淡的神色突然加深了。
“姨娘!您别太紧张!”我扶她在桌前的椅子上坐下,“事情的整个经过是这样的。在影剧院里,我突然感觉不舒服。所以我跟祖明就事先出来了。本想等演唱会结束后再去接她。不想,我们竟忘了演唱会结束的时间。等我们赶回影剧院的时候,演唱会已经结束了。我们没能找到晓琰。她说跟那个艾珂凡是好朋友,所以我和祖明都以为他把晓琰给送回来了。我们这才匆匆赶了回来。都是我不好,太粗心大意了,竟然玩过了头。”
“映雪,你也别自责。这也不能全怪你。”听完我的陈述,姨娘气馁地叹了口气,“晓琰这孩子最近总是怪怪的。自从女中学校毕业以后,她就整天昏天聊日的无所事事,连书本再也没碰过,到处扔的都是。海宁那边报考的高级女中也已经来了通知,催她赶快入学呢!她却偏偏又不肯去。我在帮她整理书本和床铺时。不料,无意间发现她的书本里和枕头下竟全是一个男孩子的照片。我训斥过她几句,她却反过来斥责我不尊重她的隐私权。真是慈母多败儿!我就她这么一个宝贝女儿,平时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碰了。都是我这个做母亲的太失职。你爸爸生意太忙,更抽不出时间来管她,所以才纵使她养成了今天这幅娇生惯养的坏脾气。最可疑的是她最近总是早出晚归的,也不知道在搞些什么名堂。”
“姨娘!晓琰她年华正茂。贪玩乃是人之常情。”我宽慰道。
“晓琰今年都十六了。一眨眼都成大闺女了。她每天在外面疯疯癫癫,我怕迟早会出事。再说外面人多嘴杂。姑娘家家的,更是不能粗心大意了。否则,一失足成千古恨,后悔莫及也为时已晚了。”姨娘担忧地说着锁起了眉头,“俗话说得好,女大不中留,留来留去反成仇。我看她也老大不小了。我正盘算着是不是该跟你爸爸商量一下,尽快给她找个婆家定下来?”
“晓琰是到了该谈婚论嫁的时候了。”我笑道,“不过,不知道她心里是不是早就已经有了意中人?”
“这下糟了!”姨娘突然大惊失色,“我看她没准是看上照片上的男孩了?”
“照片?”祖明搔搔头,恍然大悟道,“对了姨娘,您能不能把那个男孩子的照片拿给我们看看?”
“怎么不可以!”姨娘说着起身就匆匆进了里屋。不一会儿,就拿了厚厚一叠照片出来。
“艾珂凡!”我跟祖明几乎异口同声地道。
“什么?他就是艾珂凡!”姨娘也忍不住大惊失色,“难道他就是晓琰喜欢得几乎快要发疯的那个电影明星?不可以!绝对不可以!我是绝对不会同意她嫁给这些风花雪月的人物的。映雪,平时晓琰最听你跟祖明的了。你们可一定要帮姨娘好好劝劝她。风花雪月的人物,见异思迁,犹如昙花一现,是永远都靠不住的。我怕她会误入歧途,将来反而害了自己。”
“姨娘,事情没有您想得那么严重。”我笑道,“晓琰她也不是小孩子了,凡事她自己会有分寸的。”
“可她每天疯疯癫癫的在外到处乱跑,我的心就像悬在了喉咙口。”姨娘恐慌地落下泪来。
“这都是您太过于溺爱她的原故。”我道,“您应该把她当成小鸟勇敢地放飞大自然。让她多去经历经历暴风雨,这样她的翅膀才能渐渐强硬起来。”
“但是,我总是担心她随时会出现意外!”姨娘突然变得有些神经质。
“姨娘!您不要总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这样您会闷出病来的。您应该多出去走走,放松一下自己的心情。”我安抚道,“等晓琰回来后,我会尽量劝说她不要再往外面跑。”
“她最听你和祖明的。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多了。”
“姨娘!您就不要再为晓琰的事揪心了。”祖明也突然站起身来劝道,“今晚她很可能跟艾珂凡在一起。说不定过一会儿她就回来了。您就不要再坐立不安了。夜已经很深了,要不然的话您就先去睡吧。我跟映雪也该回去了。等明天一早我们再过来看您!”
“你们再坐一会儿吧!”姨娘却起身挽留道,“你们平时也不怎么过来。我也是老糊涂了,只顾跟你们唠叨我这闹心窝子的事呢。竟忘了给你们沏茶。”姨娘说着就向里屋喊:“金娣!快给少爷少奶奶沏茶来。”
“姨娘,不用了!”我起身道,“夜静了,您还是早些休息吧。晓琰想必一会儿就会回来的。我们也不便叨扰了。”
说着,我和祖明走出屋来。
“路上你们慢一点。夜黑,仔细跌了跤。”姨娘说着,一路把我们送出了院子。
“您也早点儿回去休息吧!”我回过头来叮嚅她。
姨娘点点头。我和祖明倦怠地踏着潮湿的路面向家里走。
走在合欢林幽静的小径上,突然仿佛听到有人哼着艾珂凡的成名曲《回头路》,正蹦跳着向这边走来。我和祖明都不约而同地停下脚步。几乎都异口同声地叫起来:“真得是晓琰!”
黑暗中,她停住脚步,惊讶地看着我们:“哥哥嫂子!你们怎么也才回来?”
“你还好意思问我们,还不都是因为你!”祖明像一头发怒的豹子,凶神恶煞地向她咆哮。
“晓琰!有话还是明天再说吧。你赶快回去吧。姨娘还在家里等着呢!”我拍拍她,催促道。
“明天见,嫂子!”她向祖明吐了吐舌头,然后做了一个鬼脸,这才又哼着那首《回头路》蹦跳着转身跑了。
“我让你乐!明天我再跟你个臭丫头算总账!”祖明磨拳搽掌冲她的脊背吼道。
看着她活泼的身影消失在了漆黑的夜色里,我仿佛又看到了当年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