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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印度]罗宾德拉纳特·泰戈尔(1)

Rabindranath Tagore(1861-1941)

1913年获奖作家

我们在老年时,确实有足够的闲暇,去计算过去的日子。把手中永远失去的东西,在心里珍爱着。河流冲破一切堤防,歌唱着迅速流去了。然而山峰留下来了,念念不忘,深情地追忆着。

(吴岩译)

今天是星期日,一早听见教堂里传来清凛的钟声。起床推开窗户,呵,一切都染白了。楼房倾斜的屋顶敞开胸怀欢迎着漫天飞雪:来吧,用素纱遮盖我!凝结的雪河荡涤了路尘的王国,化为无数支流,向四面八方迤逦流去。

树上没有一片叶子。湿婆仿佛端坐在树梢播布晶莹的祝福。路边的枯草似青春的残痕,尚未遮严,但已慢慢地垂首认输了。鸟儿停止鸣啭,天空阒然无声,纷纷扬扬飘着雪花,可是听不见它的足音。

在异国他乡酣睡时,天庭的重门悄然开启。可是天使未来报告消息,唤醒入睡的人。“宁静”离别天界幽寂的道院,未乘辚辚飞车;驭手不曾挥舞闪电之鞭,怒吼抽打发狂的天马。她舒展白翼,轻轻垂落,动作那么轻盈,姿态那么婀娜。不撞击任何人,不与任何人发生冲突。

太阳被挡在雪幕后面。天光一点不刺目。整个世界莹莹地透闪的柔光,罩着恬静、温润,柔光的面具即面容。

清静的冬晨,我迎迓、我顶礼的白雪的洁净进入我的灵府。我真诚地祈求:你缓缓遮覆我的一切忧思、想象和工作吧!你跨越了夜阑的无边黑暗,无声地永驻于我的生活吧!呵,在未被污染的皎洁中,唤醒我崭新的黎明,不留任何污点;把天国光华的永恒圣洁注入我生活的天地!

今晨,我将我的灵魂沉入深广的洁白之中。这种沐浴异常冷凛,异常艰苦。我像婴孩一样赤裸着,下垂着。垂至深处,前后、上下、左右,一片纯洁。我的全身心在纯洁中膜拜湿婆。

此刻,我看到,暮年之光多么庄重,多么安详,多么美好!繁丽静静地慢慢地隐遁了。缜密的“一体”的皎洁把万象拽到它的身后。歌声,精灵全被盖住,多彩的游戏在白色中消隐。然而,这不是死亡的阴影。我知道,常言的死亡是黧黑的。空虚不像光照那样透明,而像朔月之夜那么暗黑。光束隐藏红、橙、黄、绿、蓝、靛、紫七色,并未吞噬它们,而是整个地占有。今日沉寂中潜藏的乐音,将喜悦注满我的心胸。

今日树木卸去盛装,光秃秃的,生命的财富贮存在幽深的心底。袅娜的枝条倾吐了渴慕,此时在心中默诵梵咒。犹如修道的迦里,舍弃花饰,身着素服,默想湿婆威严的仪容。她抑制点燃欲火、培植缱绻的爱恋,让情欲的灰烬飘逝。纵自远望,四野银装素裹,与湿婆团圆的障碍业已排除。北斗星的慈辉在天幕上书写了喜讯:吉日在即,修行的专注开辟了道路,谱写了节日的乐章,看不见的地方盛开的鲜花,可以编织佳偶交换的花环。

呵,我的心,进行同样的苦修吧!稽首冥想,容银洁的恬静一层层包裹你,把你坚韧的求索置于沉隐的奥妙之中,请“纯净”之神的使者从人生的起点到终点,清除全部垃圾。尔后,苦修的静慕升起,杯状如地平线的允乐之杯里,充溢新的觉醒,新的生命,新的团圆的庆祝。

美国1912.12

(白开元译)

云使

相会的第一天竹笛奏了什么曲?

她吹奏道:“我那位远方的人,来到了我的身边。”

竹笛还唱述道:“要说保留,我在保留着无法保留的东西;要说获得,我可以获得被抛弃的一切。”

那么,后来竹笛为什么在白天不吹奏乐曲了?

因为有一半含义被我忘却。我只记得她在我的身边,可是没有想到她远在千里。爱情的一半是相会,这我见过,但爱情的另一半却是分离,这却是我没有见过的,再也看不到那遥远的永不满足的幽会;近在咫尺的屏障已经树起。

两个人之间,横亘着无限的天宇;在那里一片寂寞,在那里没有话语。只有用笛声去填补那巨大的寂寞。如果没有辽阔天宇的罅隙,竹笛就不会奏起乐曲。

横在我们之间的那块天宇跨入了黑暗,在那里充满每天的劳作、话语,充满每天的恐惧、贫穷、忧虑。

一个月夜,和风习习;我坐在床上,毫无睡意,心里感到痛苦悲戚;我记起来了。近在身边的那个人,已被我丢失。

这种分离如何结束呢?这可是她与我的永恒的分离。

日暮,我下班回到家里,谁和我叙谈呢?她只不过是人世间千百万人中的一个;可以了解她,可以认识她,可是她已经耗尽自己。

然而,我那位没有耗尽自己的人,我那位唯一的亲人在哪里呢?我到哪个无边的希望之岸再重新找到她呢?

我再一次重新同她交谈是什么时候,是在哪一个充满浓重的茉莉花香的悠闲的黄昏呢?

这时节,新雨出现在东方大地,宛如肥大的青色长袍在漂移。于是我想起了诗人吴久伊尼的话语。我仿佛觉得那是在向我的爱人派遣云使。

就让我的歌声飞翔吧!让它飞越那近在咫尺而又远在天涯的难以逾越的异国去吧!

然而,这样一来,我的歌声就必须逆着时间而行,就让它追溯到我们第一次相会的那一天吧!那一天充满了悲怆的笛声;那一天宇宙的潇潇细雨与永恒春天的一切芬芳气息、一切哀痛哭泣都交织在一起了;那一天凯多基花丛发出了深切的叹息,纱尔花的枝叶表现了激昂的自我献身精神。

在无人的湖畔,在椰子树的密林里,雨声淅沥;请雨后把我的话语送到我爱的人的耳朵里。她大概正在那里束起发髻,将纱丽缠在腰间,忙着做家务呢。

辽阔无垠的天宇,今天来到林木葱绿的大地床头,躬身俯首,并且悄悄耳语道:“我是属于你的。”

大地说:“这怎么可能?你如此辽阔无边,我却如此渺小。”

天宇说:“我已经在四周为我的行云划定了疆界。”

大地说:“你有那么多的光明财富,而我却一无所有哇。”

天宇回答说:“今天我的日月星辰全被我遗弃,今天你是我唯一的亲人。”

大地说:“我那颗饱含着泪水的心灵在随风颤抖,而你却安然不动。”

天宇说:“难道你没有看见,我今天也泪如泉涌。我的心胸今天也像你那颗晦暗的心一样,罩上了一层晦暗的阴影。”

他说着就用那充满泪水的歌声填平了天宇和大地之间的永恒的距离。

就让这新雨带着天宇和大地婚礼的祝词降落在我们的离别上吧。让深藏在我爱人心中那些无法表达的话语,像突然弹响的琴弦一样,发泄出来吧!就让那宛如远处林缘般颜色的碧绿的纱丽披在她的头上吧。让所有云雨的音符在她那双炯炯的目光中鸣响吧。愿那个编到她辫上的贝库尔花环更加绚丽!

竹林里的幽暗伴着蝉鸣渐渐浓重,冷风吹拂的灯火颤抖着熄灭了,这时候她离开她所眷恋的世界,在我那颗孤独之心清醒的夜晚,沿着那弥漫着湿润芳草气息的林间小路走了。

(董友忱白开元译)

忘恩的悲痛

早晨她告辞而去。

我的心灵向我解释道:“一切都是空虚。”

我生气地说:“我桌子上的针线盒,晾台上的花盒,床上那把署名的扇子——这一切难道不都是实实在在的么?”

心灵说:“那么,你想想看——”

“你住嘴吧!”我说,“你没看到那本故事书吗?那书中还夹着发簪,她还没有把书读完。假如那也是虚幻,还有什么是真实?”

心灵于是沉默不语。一位朋友来了,对我讲:“凡是美好的东西都是实在的,而美好的东西永远不会消逝;整个宇宙永远保护着美好的东西,就好像把珍珠串在项链里。”

我忿然质问道:“你是怎么知道的?难道人的身体不是美好的吗?可是她那个身躯又在哪里?”

小孩子生气时会扑打自己的母亲,我就如同小孩子一样,开始击打着这世界上所有的樊篱。我说:“世界是背信弃义的。”

突然我大吃一惊。我仿佛感到有人在说:“真是忘恩负义!”

我凝望窗外,透过柽柳的枝杈,一轮新月正冉冉升起,好似那位离人的微笑在与我捉迷藏呢。从那散布星斗的黑暗夜空,仿佛传来了责备的话语:“我给予你的那种东西难道是空的?莫非要等到帷幕落下,你才如此的坚信不疑?”

(董友忱白开元译)

人类的儿子

为感悟闻讯赶来观看的人,基督在十字架上献出了不朽的生命。自那时起,许多世纪过去了。

今日,他从天国降临人世,极目四望,只见旧日刺得人遍体鳞伤的罪恶凶器——狰狞的矛戟,狡诈的匕首、短剑,残忍狠毒的巨钺,在吊着一面乌烟熏黑的旗子的工厂里,飞快地霍霍磨砺,飞溅出炫目的火花。

而新近制造的死亡的箭矢,在刽子手的手里闪着寒光,教徒以尖利的指甲在上面镌刻着姓名。

基督手捂胸口,恍然省悟他死刑的执行期远没结束,科学的殿堂里试制的新式矛戟一一刺进他的关节。那天站在宗教宙宇的黑影里杀害他的凶手,一群群地复活了,而今站在宙宇神坛前面,诵经似的命令行刑的士兵:“斩尽杀绝!斩尽杀绝!”

人类的儿子悲怆地仰天长叹:“哦,上帝,世人的上帝,你为什么把我抛弃?”

(白开元译)

心扉上我画了死亡之像。

我遐想,极虚的弥留时刻已经到来。属于我的全部给故土和时代。

其他一切物品,一切生灵,一切理想,一切努力,一切希望和失望的冲突,依旧分布各国,分散在千家万户的人的心里。

时空之海的无边的胸中,由近及远,一条条星体运行的轨道上,未知的无尽的能量旋转着爆发,这些还在我感知的最后一条微颤的界线之内。我一只脚仍在界线这边,另一只脚跨了过去,那边,混沌的来世在等待,拨着昼夜悠长的光影的念珠。

“无限”中包盈的无数实体,向着往昔和未来铺展,那密集的群体中,一刹那没有了我,这岂是真实?

狂放的“不存在”终归会获得位置。原子不是还有罅隙吗?死亡若是虚空,那罅隙里岂不要沉没尘世之舟?果如此,则是对宏大的整体的粗暴的抗议。

(白开元译)

不朽形象的福音

好似天狗啖食丽日的漆黑巨口,黄昏的阴影提前吞没了院落。

外面响起了怒吼:“开门!”

屋里的生命惊恐万状,哆哆嗦嗦地顶着门,插上门闩,嗓音发颤地问:“你是谁?”

又是雷鸣般的怒吼:“我是土壤王国的使者,时候到了,特来索债。”

门上的铁链咣啷咣啷响,四壁剧烈地摇晃。屋里的空气唉声叹气。空中飞禽双翼的扑扇,像夜阑的心跳。

咚咚咚一阵擂击,门闩断了,门板倒地毁坏。

生命颤抖着问:“哦,土壤,哦,残酷者,你要什么?”

“躯壳。”使者说。

生命长叹一声:“这些年我的娱乐活动在躯壳里进行,我在原子里跳舞,在血管里演奏音乐。难道一瞬之间我的庆典要遭到破坏,笛箫折断,手鼓破裂,欢乐的日子沉入无底的黑夜?”

使者不为所动:“你的躯壳欠了债,是还债的时候了,你躯壳的泥土必须返回泥土的宝库。”

“你要讨回泥土的借款,只管讨回。”生命不服地说,“你凭什么索取更多的东西呢?”

使者含讥带讽地说:“你贫瘠的躯壳似疲惫瘦弱的一勾弯月,里面有什么值钱的东西!”

“泥土是你的,但形象不属于你。”生命争辩道。

使者哈哈大笑:“你从躯壳上剥得下形象,只管剥去好了。”

“我定能剥下。”生命发誓。

生命的知音灵魂星夜赶往举行庆典的光的圣地,合掌祈求:“呵,伟大的光华!伟大的辉煌!呵,形象的源泉!不要在粗糙的泥土身边否定你的真理,不要辱没你的创造!他有什么权利摧毁你拥有的形象?他念了哪条咒语令我潸然泪下?”

灵魂入定苦修。

一千年过去了,一万年过去了,生命悲啼不止。

路上一刻不停地运送盗窃的形象。

生物界昼夜回荡着祈祷:“呵,形象塑造者!呵,形象钟爱者!‘僵固’这妖魔攫住你的赐予,收回你的财宝吧!”

一个个时代逝灭了!

隐隐传来天庭的懿旨:属于泥土的回归泥土,冥思的形象留在我的冥思里,我许诺,泯灭了的形象再度显露,无形体的影子抓住光的胳膊将出席你目光的盛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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