栗
栗树如野人,肌肤叶片都粗糙无光,似木讷、厌巧言令色之辈。
它有带刺的外壳,厚革的铠甲,还裹着黄褐色的铠衬。然而,它却有一颗隐藏在深处的甘甜之心。我钟爱栗树。
我寓居两年有余的庭院内,生长着许多栗树。每逢初夏,郁郁葱葱的枝梢上便会开出形色都似海军将士肩章的花。簇簇栗花,映入碧空,情趣无穷。布满繁星的夏夜,黑黝黝的树梢婆娑摇曳,送来凉意。
水井端有一株栗树。初冬时节,厚大的叶子枯萎零落,一堆一堆飘落地面。我常常于天未明时起身,举目仰望挂在枯枝疏叶上的残月。
去盐原深山觅秋时节,在大多只长着芒草的山腰上,见到过两人才能围抱住的大栗树。或许是遭遇过山火的袭击,根部的一半被烧焦,树心已空。然而,就在此地,这边生长八九株,那边生长十五六株,栗树从山腰上尽情地舒展着枝条,金黄的树叶煞是让人喜爱。
漫步深山里,草鞋踩到带刺的果球,果球偶尔会被踩溅开去。吟着“落叶满空山”的诗句,踽踽前行时,时而还会听到成熟的果球自动炸开后果实落地的声音。空山中,方知何谓“静寂”之声。
寂然法师曾有和歌吟道:“大原乡里秋色浓,峰下栗子落庭院。”
梅
有古寺,寒梅三两株。月光之夜,风景独好。
某年二月,从小田原至汤本游历,参谒早云寺。正值夕阳落在箱根山,一乌鸦掠过天际,苍茫群山,暮色冥冥。寺内空无一人,独寒梅三两株,如白雪般立于黄昏中。徘徊良久,仰望天空,古钟楼上,一弯夕月,淡若梦影。
风
风雨能慰藉人心,治人心疾,让人心气平和。真正令人伤感的并非雨,而是风。
风,飘飘然不知源自何方,又飘飘然不知向到何处。无始无终,萧萧逝过,令人断肠。风声,正是人生过客的声音。人自何方来,又到何方去?闻此风声,令人伤怀。古人云:“春秋轮回、冷暖寒暑,皆自风起”。
自然之色
(一)春雨后的上州
离开伊香保时,雨还滴滴答答敲打着雨伞,在抵达涩川时,雨便停歇了下来。过了混浊的利根川,朝前桥方向行走约半里地光景,乌云翻卷着向北而去,昼日的阳光,似雨一般倾洒而下。
雨后,万物生辉,色彩是何等的绚丽呀!
繁茂的桑田如浩渺大海,一望无垠。雨水冲洗后的片片桑叶露珠欲滴,吐纳着阳光,一片金绿色如火焰燃烧,熠熠生辉。桑田间的田野里,大麦小麦荡起白金色穗浪。
远近的村落掩映在碧波翠绿中。五月里那红白相间的“鲤鱼旗”远远近近,迎风飘展。远处,妙义、榛名、小野子、子持诸峰在碧空霞雾中时隐时现。连绵群峰中,还可望见越路山上那皎洁的银雪。
附近一带农家的屋脊上大多栽种着菖蒲。适值五月初,一簇簇用布或纸仿照鲤鱼的形状制成的筒状旗帜。日本端午节期间挂在室外,祈愿男孩子像鲤鱼跳龙门一样出人头地。
菖蒲,紫花瓣镶嵌在嫩叶中,浓淡相间,如簪花一般点缀着茅屋。一阵凉风吹过,桑树的嫩叶愉快地摇曳着身姿,毫不吝惜地抖落着钻石般的露珠。农家屋顶的菖蒲花也在碧空中迎风颔首曼舞。方才还堆积在天空一隅的云团,终于融化、消散。唯见两三条宛若被风梳理过的羊毛云絮浮在空中,忽而飘来,忽而隐去。仰望蓝天,是多么的令人惬意呀!姑娘们一边抖落着露珠,一边采着桑叶,愉快的歌声回荡在原野中。
上州平原的景色是如此的多姿多彩!
(二)八汐的花
离开马返时,淅沥而下的雨,不久便停了下来。天空舒卷着一幅春云绵绵的图画,云朵间泛出浅浅的桔梗色的天空,令人感到一种不可名状的温馨。
道路渐渐弯进了深泽的峡谷,大谷川的河水美得无与伦比。大谷川——与其说是河,不如说是连绵的飞瀑。冰消雪融后的清凉之水,流至此地,似乎又变成了原来的冰雪,在峡谷中蜿蜒迂回,在岩石间跳跃翻腾,一路飞奔而下。流水起舞,雪浪飞溅,一团团飞沫吸吮着日光,闪动着金紫色的光芒。落入水流的浪花又跃动涌起,泛出的青绿色冷艳清美,无以言表。这色彩只能眼观,却无法以心思之,更不可名状。唯有站立岩石上,一味地惊叹这流水之美了。
脚下的流水固然美不胜收,却也不能忘了头顶上八汐山上花开的风姿。
绚丽的花朵浓于樱花,淡于玫瑰,在嫩叶陪衬下开放在灰色的树枝上,抑或映衬着春日的晴空,簇立在峰顶,抑或一枝斜挂在峭壁上,深红的含苞的花蕾、浅红的开放的花朵,万紫千红,映照在漫山遍野。八汐的美真是道不尽呀!忽有从主峰顶飘落的浮云,如大鹏展翅掠过高山峡谷,追逐着光与影,俄而便隐入对面的花丛中,如轻烟散去。又见近处的花丛中一树独艳,花朵在阳光下翕动着片片花唇。
浮云飘游,山、水、花时而沐浴着阳光,时而藏匿于阴影,忽而欢笑,忽而抑郁,变化无穷,妙不可言。
(三)相模湾夕照
太阳穿过云层,灰蒙蒙地落在小坪山上。富士山东北角只剩下一抹朱黄的残照。天空茫茫一片混浊的紫褐色,郁悒得不值一观。
伫立河岸,俯首垂钓。不知不觉间,暮色朦胧的河面渐渐明亮起来,像是哪里的火在燃烧,一点一点地,周围不可思议地明朗了。落日仿佛想要留住脚步一般。仰望天空,看吧,富士东北边那一抹朱黄的余晖,忽地像被注入了魂灵,赫赫燃烧了起来。
啊,谁都会遗憾没有召回落日之术吧!然而,行将落山的红日眼看着不是正在返回白昼吗?天边燃烧着的朱黄的火焰,正一点一点地向西边天空散开,一秒又一秒,一分又一分,照耀着,照耀着。天空更加剧烈地燃烧,似乎快要达到极限,石榴花般红的火焰,燃烧着天,燃烧着地,燃烧着海,燃烧着山,也燃烧着屋舍。立在门前观日落的邻家老翁,面如赤鬼。而我的面孔与手却未被烤焦,真不可思议!
云被燃烧尽了,富士及周边的群山披上了浓浓的紫装。
抬头仰望,西边天空如半面硕大的陆军旗,以富士为日轮的中心,一道道金光,由细变宽,放射出数十条强烈的石榴花红的光芒,从地平线向天心照射开去,宛如地心失了火,巨大的火焰向着天心升腾。火光炙烤着天空,海像火一般燃烧,想必那海中的水族生物也会被这火焰吓死吧。
十分钟过去了,满天的黄焰燃烧成血红色,阴森森的,鬼气袭人。又过去五分钟,血红的色彩渐渐变成黑红,眼看着光焰快要燃烧殆尽时,这光焰却如同梦醒般消失,天地骤然笼罩在了一片幽暗中。
山百合
后山腰葱郁茂密的茅萱丛中,淡雅的山百合犹如夜的明星,星星点点。然而,不经意间,很快这边也盛开了,那边也含笑绽放了。如今,比布满夜半星空的群星还要多。
登山访花,花藏在茅萱深处,难以觅见。
归来伫立庭院眺望,那花便在茅萱中灵秀地微笑。
朝露洒满山谷,花仍在蒙眬沉睡着。
夕阳的风轻拂而来时,漫山遍野的茅萱荡起阵阵青波。花在这起伏中摇曳,如同漂浮水上的藻花。
日落时分,山色幽暗,点点花白,令人怜叹那余晖残照。
在东京时,我曾为百合留下过这样的手记:
“一早便闻门外卖花翁的吆喝声,出门一瞧,夏菊、东菊等黄紫相间的花中有两三枝百合,旋即买回了百合。插入瓷瓶中,放在书桌右侧,顿觉清香满屋。有时困倦于洋文汉字时,移目于此君,心神便驰往那青山深处。”夏日的花卉中我独钟情牵牛与百合。百合中又偏爱白百合、山百合。编写百花谱的许六翁[1]虽一口断定百合为俗物,然而,我以为他指的是浓妆艳抹的红百合,清雅绝伦的白百合是不会包含其中的。请不要以为我附弄风雅。我虽置身人如云、事如雨的东京,处在忙碌喧嚣的境遇中,但我之心灵却常常神游于春草秋野。对于别无生计的我来说,买花钱便是活命钱。
我自买了这几株百合花,白昼便放于桌边为伴,夜晚便置于庭院中,任凭月光辉映,星辰照耀,露水洗涤。早晨起来,推开挡雨窗,映入眼帘的便是此君了。一夜之间,花蕾少了几许,花朵多了几许。
汲来井水,注入瓶中,也在花叶上喷上新水,花上粒粒润珠。随后,又将百合置于回廊上,沐浴了水珠的叶片青翠欲滴,新开的花朵清澈无垢。一日复一日,今日的花蕾变为明日的花朵,今日的残花为昨日而开,盛开、凋谢,花托渐渐移到了枝梢。看吧,六千年世界的变迁,不确如这百合一枝的盛衰一般吗?
面对这百合,不禁想起曾经在房州游历时的光景。时值初夏,无同伴相随的我常常独自爬到海边的山崖上。镜浦湾如明镜般光滑,海面上浮着一两艘一动不动的小舟,海边的山崖葱郁一片,与海水交相辉映。四周寂然无声,唯日光充溢着天地。矶石渐渐地低平了下来,没入海面,只露出光秃的岩壁。我端坐这岩石上,正做着白日梦,忽然飘过一阵清香,回首一望,只见一株百合立于身后。
面对这百合,便想起那年在相州山的情景。在这连一抔黄土都饱含着历史之地,在傍山而建的茅屋边,悬崖峭壁上,幽暗的古洞窟里,在长眠着古代英雄之地,在细谷川流淌之处,在杉木的树荫、细竹丛中,无论在何处,都可见那白白的花儿。有时遇见背着秣草的村童,背篮里也插着两三枝;有时走在蛙鸣的田埂间,忽地抬头一望,眼前形如米粒的青山上,满山遍野,萱草丛生,如同山岳公主的美发。其间,到处点缀着数不胜数的山百合,犹如公主天然的簪花。风静时刻,它便是绿色天鹅绒毯上织出的白色花纹。有风掠过时,遍山青草碧波荡漾,那山百合便又如漂浮在碧波上的浮萍花。
面对这百合,又忆起某日一大早出门游夏山的时刻。那日,山间清冷的寒气,润湿我单衣肌肤。脚下的路越走越窄,头上松树、榉树繁茂,脚边细竹丛生。我拨开竹枝前行,满山露珠沾湿衣襟。忽然一阵微风送来幽香,细细一看,竹丛中盛开着一枝山百合。踏着齐膝的露水,我推开细竹枝,折下了那枝山百合。白玉杯一般的花朵上,溢满晶莹的露珠。伸手摘花,露珠滴落,衣袖盈满清香。
面对这百合,便想起仙女高洁的容颜。以清香熏徳,以洁白守操,虽生长在荒草杂木的尘世中,却不以尘俗为伍;虽悲天悯人,泪积凝露,面带忧伤,却仰视长空,含泪的眼中饱含希望的微笑;虽幽居深山,不为人知,无人观赏,却能独善其身,枯荣无憾。身在山中,便在山中盛开;移栽庭院,便在庭院溢香。不为花开而孤傲,不为花落而怨恨,清白一生,归于春天的永恒。这如同天仙般圣洁的身影,不正是白百合的神韵吗?
每当面对几案上的这瓶百合,心灵便神驰于清寂无比的境地。
每当涌起俗念浊思之际,便羞愧难当,无以面对它。啊,百合花,两千年前你诞生在犹太人的原野,自你进入人们的视野,便成为传播真理的永恒的信使。你来到新的国度,在他们的园中开放。百合呀,请把你的清香分赠一半予我吧!
晨霜
我爱霜,爱它的凛然清澈,爱它为人们预告翌日的晴空。
白霜映衬下的朝阳则尤为清美。
某年十二月末,我一大早经过大船户塚附近,遇到了难得一见的晨霜。田野、房屋上像是覆盖了一层薄薄的雪,村里的竹林、常绿树也全都一袭银装。
过了片刻,东边天空开始泛出金色,旭日一点一点地升起在碧空中,万道霞光倾洒在田间、农舍。那皎洁晶莹的粒粒白霜,在霞光下闪烁着银光,背阳的一面则紫影婆娑。农舍、灌木丛、田间的稻草垛,甚至连地里仅有一寸高的麦茬都沐浴着阳光,半白半紫。放眼望去,一片银光紫影,紫影中仍隐约可见白霜的身影,大地俨然变成一块紫水晶。
一农夫正在霜野中烧着麦秆,青烟袅袅散去,遮蔽日光,变成白金色,又渐渐变浓,终于,连青烟也被染成了淡紫。
我爱霜,爱得越发深沉了。
芦花
清少纳言曾写道:“芦花不值一观。”然而,正是这“不值一观”的芦花,才是我的最爱。
从东京近郊的洲崎到中川河口、江户川河口一带,是一片芦苇洲。秋日,乘上由品川至新桥的列车,凭窗眺望,洲崎以东沿岸,茫茫一片银雪,那便是芦苇花了。
某日,从洲崎经堤岸至中川方向,堤上芒草齐膝,渐渐地深过了腰间,最后,夹杂着芦苇的芒草高过了头,前方咫尺难辨。“沙沙”地分开芒草前行,忽然,脚被什么东西绊住,对方也“啊”地叫了一声。定睛一看,原来是撞到了一位肩上挎着渔竿的渔夫。
再继续前行,堤上的芒草、芦苇渐渐稀疏起来。然而,东、西两里之外仍是一片茫茫芦花洲,仅仅从远方那一条碧蓝的线和帆影中,才知海之所在。一脉细水从芦花洲中蜿蜒穿过,流至大海。退潮后,露出坑洼的海滩,沾满泥浆的芦苇根旁有小蟹爬过。涨潮时,万千芦花倒影水面,渔歌橹声响彻四周。
芦苇中的水,不仅只适合鲻鱼、虾虎鱼、虾类栖息,连鹭鸶、鹬鸟类也乐于在此安家。
我站立堤上小憩,忽听见远方传来一声枪响。顿时,鹬鸟、百劳等像失魂一般地鸣叫,忽地从我头顶飞过,钻进芦花丛中。随后,四周又归于沉寂,唯有芦花随风低鸣。
大海与岩石
天空渐渐紫色凝聚,微温的南风拂面。渔夫们奔走海边,忙碌着收拾渔网。雨,噼里啪啦地下了起来。
不一会儿,雨便停了。风越刮越大,抬眼望去,天如泼墨,或黯蓝,或黑紫,或灰白,时而消融,时而翻卷,姿态尽显。富士山、天城山也都隐藏了身姿。昏暗恣肆的大海从万丈海底咆哮着涌起怒涛,一波又一波地淹没岩礁,吞噬海岸,无止无休地席卷着陆岸。
极目远望,海上不见一船一帆。唯有名岛的孤岩如张着大嘴、展开双翅的老鹰一般,独自迎着惊涛骇浪,飞溅着白沫,屹立在万顷波涛中。
啊,大海呀,你的怒涛壮观无比。啊,岩石呀,你的意志伟大绝伦。远古的英杰们也曾如你一般,仰天长思,不入浊世,孤高地战斗不息。
风仍刮个不停,海浪越发狂暴,万千波涛一浪又一浪汹涌袭来。
看那远方的小坪岬吧,它凸现海面,刚健粗朴,穿着褐衣,面无惧色,巍然挺立,搏击着海浪。看着这小坪岬,不禁令人想起当年的相模太郎。
榛树
当树叶抽出新芽,蒙蒙如烟染时,着实风雅。那青郁茂密的枝梢,映立红霞夕晖中的姿态也妙不可言。然而,落叶凋零后的榛树傲立寒空的身姿则尤其美妙绝伦。
晚秋初冬是东京东北郊外最有情趣的时节,无边无际的麦田翻滚着金黄的麦浪。此时,地里的庄稼已收获完毕,河流、村庄、人家,还有地里用过的粪肥罐都露在天空下。冬日的枯树立在寂寞的村庄,筑波山与富士山遥遥相望,露出寂寥的微笑。枯萎的芦苇随风沙沙作响,广袤的田野里,粪肥罐两只、三只地堆列着,寒鸦“哑哑”鸣叫。纤弱的榛树,或被包裹上御寒的稻草,或露出高高的树身,枝头伸向水色般的寒空,真是趣味无穷。
大自然用各种各样的事物造就出了绝妙无比的情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