橘花又开始飘香。
每年这个时候,早晨一开门,沁凉的空气和着清幽的花香,扑鼻而来,那感觉自然会平添几分惬意与满足。
可今年,春逝物去,橘香难再。那惬意与满足也随之消失殆尽。
每天下班以后,团绕着曾圈屯过橘树的栅栏,又望望那些刚刚栽插、翠嫩瘦小的橘树,内心不免涌动几分酸涩,几分期许。
家门口的坪地上,曾栽插过许多花木,但由于无人管理,加之猪鸡践踏,花木渐渐少了。只是有一棵广玉兰,一棵木芙蓉和一棵橘子树,似乎有一种不可遏的生命,才劫后余生,苟且存活下来。当大地春华秋实,夏去冬来,这三棵树竟也一天比一天长得茁壮,一年比一年长得旺盛。
从这以后,家人开始表现出对这几棵树的极大关注。母亲常常叨念着应该给这几棵树打几个小院。母亲的意思是用栅栏把这三棵树给保护起来,免得它们再遭“浩劫”。弟弟下课以后总是拿把剪刀替它们修葺懒枝、整饬赘叶。大哥对三棵树的好感就不言而喻了,周六从工厂回家,他替三棵树不是拔拔草,就是施施肥。我呢,按照母亲的旨意,好不容易地找来了一些枯竹残枝,但只够整一个小院。由于广玉兰在路口,我就给它整了一个。
大哥回家之后,发现我没有给橘树竖小院子,很是不满。他说广玉兰是毫无价值的树,给它整院子,是白费劳动。
我好不纳闷。什么是有价值,什么是无价值。难道是广玉兰和木芙蓉只能开花而不能结果,就是无价值的?而橘树因为能结果,就是有价值的?如果真是这样,所谓有价值和无价值的意义也就太单纯了。令人不解的是,公园里,花圃边,行道旁,阳台上为什么尽是花树常绿树,而不栽果树呢?
但是,为了不使大哥失望,我还是把广玉兰的院子给拆除了,又找了些木棍,给橘树竖了一个又高大又结实的院子。
橘树戴上了安全枷后,在它的小天地里疯狂地生长着。可广玉兰和木芙蓉也不甘示弱,虽然没有安全罩保护,也像赶趟似的攀比着生长,每棵都长得青黑墨绿,鲜嫩光洁。
橘花开始飘香。家人的高兴劲不亚于当年替大龄的大哥办喜事。那小小的白花深藏绿叶间,玲珑精巧,流美溢香,倒也有几分娇美,几分庄重。
春尽秋来,橘树的枝头挂着几只历历可数的橘子,一个个“青黄杂糅,文章烂兮”。家人把它们摘下来,互相传看着,有如捧着蟠桃会上的圣果,赞不绝口,谁也不忍心把它们剥开吃了。
确实是好橘子。我率先剥开了一个,不酸不涩,又嫩又甜,家人们在悉心品尝后也一致这样认为。可惜的是,当年栽的不止一棵,只是被猪鸡糟蹋掉了。要是那些橘树都还在的话,说不定过个两三年,橘树还会每年为全家带来一笔可观的收入。这也许就是大哥所说的价值吧。
这以后,家人对橘树的照料更加细心了。除草、施肥、整枝、洒水、喷药、防虫都会抢着干。有一次,弟弟发现树蔸下有黄色的虫屎。弟弟一囔囔,大哥竟不顾溽暑的酷热,趴在树底下,把一只冒天下之大不韪的钻心虫活捉出来,避免了橘树的一场灭顶之灾。
又是一个万木争荣百花争艳的春天。大哥从油坊称来了十斤枯饼,然后绕着橘树蔸挖了一条环形小沟,把十斤鲜枯饼一股脑地埋入沟里。干完后,他直起腰,凝视着橘树,露出满意的微笑。
开花时节,橘树的枝头,含露乍开着满天繁星般的白花,每根枝条上的花儿,你挨着我,我挤着你,密密层层地争抢着风头,香远益清,醉人心脾。不消说,这肯定是个橘子的丰收年。
然而,天公不作美。当头阵花开过,气温遽然升高,燠热的暖风掺杂着窒息的空气劲吹着大地。橘花匆匆开朵,花蒂又匆匆飘落;枝头间刚刚长出的一层嫩叶渐渐显得身力不支,慵懒倦怠,慢慢地萎缩成一团,茶叶似的;那历经寒冬的老叶也开始泛黄,渐渐脱落下来。
家人原以为这是橘树经不住闷燠的侵扰,过些时候等雨水调匀它还会复原的。可是,五天、十天、二十天……过去了,橘树非但不见好转,反而叶片脱落得精光,就像一只拔尽毛的老母鸡,也像一棵蛰伏在残冬里的杨柳树。家人开始着急了,在着急中难过,在难过中默想,共同寻找橘树落叶的原因。最终,还是弟弟提醒,莫不是枯饼下多了,把橘树给烧死了!
烧死了?!
不,不会的!先前的劫难都挺过来了,现在长这么大了,那么一点枯饼会烧得死它?
弟弟刨开了橘树的根部。那发霉的枯饼,捏在手里还烫人呢!橘根已经乌黑糜烂,用手一捏,成了一撮烂泥。
橘树死了!橘树是因为枯饼烧死的!
家人们不得不相信眼前的事实。母亲在悲痛中惋惜,唉—还是不下肥的好,你看那广幼(玉)兰和木糊弄(芙蓉)长得比人还旺呢!橘树的命咋就这么苦,注定是吃不得三天饱饭的。
大哥出神地望着橘树,又痴痴地盯着那比人还旺的广玉兰和木芙蓉,喃喃地说,明年,我要让这里全部栽上橘树……
但愿,大哥栽上的橘树永远无灾无劫,永远硕果累累……
1989年6月初稿
1991年5月二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