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母亲说,我生下来不久,就染了一场大病,四肢不停抽搐,眼珠向上瞪翻,眼眶抠陷下去。父亲八方求医,郎中走马灯似的来来去去,我的病就是不见好转。
母亲哭了好些个日子,泪腺早已枯竭了。孱弱的干哭没有什么用途,也逆转不了我的病。
有一天,一方道士打家门前路过,父母跪拜相求,把道人让进了屋子。道士端详我半日,分明不说半句,也不肯动手。父母小心试问,道人才举起右手,露出三个指头,双目微闭,头作圆周晃动,左手的铃铛不紧不慢地晃悠着,拖腔拿调地轻言道:“灾劫三十关,不死也脱皮。”父亲似懂非懂,叫母亲开箱,取出家里仅有的二十元资产,然后又把他们各自的口袋里外翻个透,搜出一把毛票、钢镚,凑足三十块钱,毕恭毕敬捧到道人面前。
道人脸呈红色,双目送亮,收取钱币,捋取双袖。即令父亲舀来一碗平沿的冷水,把一根筷子架在碗上,再找来一把菜刀,安握胸前,口中念念诵经,突然用力一挥,菜刀朝碗上的筷子砍去。筷子即成两截蹦出碗面,而碗却安然无恙。奇怪的是,碗中的水丝毫不曾晃动,更不要说溅出来。
父母看得目瞪口呆,半晌不敢说一句话。
道人放下菜刀,自言自语又像是对父母说:“金克木,木克土,土克水,水克火,五行缺火,水患不除,火气难盛,此乃水克火也。”语毕,道士从灶间抓来一撮灶灰,按在我的天灵盖上,来回搓动,且叨念不停。
有鉴于此,道士给我取了“火根”的乳名,大名取为“茂灰”(读书后,我觉得“茂灰”太土气,就改成“茂辉”)。大小之名,无不跟“火”沾亲带故。
我后来是怎么活下来的,我也弄不清楚。父亲说是道士的功劳;母亲说,在道士之后,村里的一位大妈用纳鞋的针,上半截缠上线,用针头不停地在头上剐蹭,在我的身上不断地扎,病才好的。
我不知道道士的魔力是不是有那么大,大妈纳鞋的针又是否起过作用,我现在还是究不清。反正后来我没有死,终于活下来了。
然而,经过八岁那年的那场大火,我却越发糊涂了。莫非是当年那方道人的有意作弄,要不我咋跟火真有不散的冤缘!
那是一个冬天的早晨,为了多挣几个工分,母亲和父亲一样,也一大早到队里做工去了。家里只有我和五岁的妹妹以及两岁的弟弟。妹妹在屋里扫地。弟弟刚刚会走路却在床上睡着。在家里,我既要照料弟弟,又要做好早饭。我在五六岁时学会了做饭。母亲总是向人夸耀我做的饭如何如何的香,如何如何的好吃。这天,我给灶间添进了一把芝麻秆,肚子猛地急痛,便撒腿跑向茅厕。
“我家发火啰!红红绿绿好看!”妹妹突然兴奋的叫声吓得我急忙从茅厕跑出来,熊熊的大火正迅速地往大屋上蹿。火!我家真的发火了!不得了,我家发火了!
霎时,神经倏地清醒,可整幢房子已变成一条巨大的火龙。我不知从哪来的勇气和力量,跑进火海,抱起一床被子,把弟弟一卷,冲出火海。等我想再进去抢点什么东西,无情的火龙已经把整幢房子吞噬得一干二净。家,完了!彻底地完了!
我完全软了,瘫坐在地上。欲哭,却无泪。
火是无情的。父母亲辛劳半辈所建造的丰碑顷刻间化成了一片废墟。
多少年过去了,每每想起这些,我的心就不得安稳、踏实。母亲现在谈起那场大火,还总在迁怒那方飘忽不定的道人。如果不是他说我五行缺火,也不至于有那场惨痛的灾祸。
那方道人,也许早成一堆骨骸。然,他有没有不散的阴魂?那场大火是不是他的妖言所切中的?
我很迷茫,也很惶然。没有道士,兴许这世界早就没有了我;有了道士,却导致了八岁时的那场火灾。
唉—其实人生不是一个未知数,而是一个常数,善解者未知的数值仍可在有知的前提下求出;不善解者,未知的数值有如飘逸的道士,深不可测。
当年所谓火气不盛,则乃元气不旺,溽热、寒湿便易趁虚而入,导病导祛,此乃生命运动之常识也。
当年所谓火灾有定,则乃隐患未除,生存的艰辛,历史的舛误,使火害得以猖獗,导灾导难,此乃生活之辩证法也。
至于那方道人,尸骨兴许早寒,唯有那铃铛的清嘹之声仍不绝于耳,幽然于芸芸众生之中
诚信则有,贫信则无。道人亦非神魔,实乃亦你亦我的凡夫俗子是也。
1991年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