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冬日的晚上,第一次见到她。她没朝我吠一声,却像见到老朋友一样,在我脚前脚后挨挨擦擦,还把湿漉漉的鼻子凑到我的手上,不时吐出舌头舔舔,这缘分令我感动不已,就此永生永世忘不了她!
她不知道怎么离开法国的,懵懵懂懂被人抱到集导演、书法、绘画于一身的艺术家凌子风家,接受良好教育,过着优裕的生活,长成一条懂礼貌、有教养、很乖巧的小狗。她一身剔透雪白,娇小玲珑。爱主人如父母之情,溢于一举一动一个眼神之中。凌导夫妇忙时,她悄坐一旁,不哼不叫,连起身走动也蹑手蹑脚;见主人休息了,才蹿上前去,舔手嗅脚给他们逗乐。有人敲门,她先声夺人,以最快的速度奔到门边,等候主人开门。若是熟客女客,她立即活蹦乱跳以示欢迎;若是生客特别是陌生男客,就退躲主人身后,长吠不已,双眼滴溜溜察言观色,居然有种闺中小姐的风范!
都市狗少。在屋里待闷了,常趁主人不备,溜出门来,认准几个最爱逗她的人家串门,进到屋里,嗲声娇态,巴结讨好,渴望与人亲近。这种时候,我忍不住抱起她,疼爱她那干净无瑕恰似少女的神情,怜惜她那隐隐流露出孤独的眼睛。
不久,《狂》片组奔赴拍摄现场,她也到了川南偏远的县城。县城小小,看家护院的狗倒多,她很快有了朋友。不过,只下楼跟院子里的土狗玩耍逗乐,绝不肯走出大门。且只限于玩耍逗乐,并不深交。若有哪条土狗想跟她套近乎,她会勃然大怒,由着性子呼天抢地,待人赶到,立即跟人亲狎,尾随其后,撇下土狗,扬长而去。自有一种法国贵族小姐的矜持味儿。
月余,凌导夫妇搬到离县城数十里远的尧坝,她梦幻般地踏上了中国乡村的土地。
初次见到众多彪悍的土狗,她惊喜参半,兴奋地跳叫,却害怕离开人半步。土狗们第一眼看到她,个个目瞪口呆——是迷恋她的娇小妩媚,还是像头回见到外国人的国人那样惊叹外国狗种的差异?他们怯怯爱慕,远远跟着不肯靠近,敢望而不敢及。
少顷,“汪汪汪”叫声此起彼伏,土狗们争先恐后自报家门或是热情问询、表示欢迎。也许是从小远离父母、异乡异客的寂寞;也许是大都市离群索居的寂寞;也许是渐渐长大,有了脱离闺房的本能觉悟。总之,她一改往日的傲慢,立即成了狗群中的一员。她任由土狗们簇拥,理所当然接受种种奉承和巴结。她要吃的食物,众狗们谦让决不争夺;她东走,狗们紧跟决不西奔。不过,无论玩得多开心,到了时间,她定然千方百计甩掉跟随左右的狗们,独自回家吃饭。像是故意撩拨土狗,却不准土狗亲近,只留给他们馋涎欲滴的份。
那时工作特别忙,凌导夫妇夜以继日,无暇顾及她。她无拘无束满街乱逛,遍野疯耍。突然,有一天,她神色异样地出现在剧组里:一会儿蜷缩静卧沉思,一会儿狂吠乱窜宣泄。有人唤她,她竟龇牙咧嘴,不准任何人靠近。众人百思不得其解,忽有懂狗人大乐:她被强暴了!
从此,她早出晚归,浪迹狗群,纵情声色。只是她依然自重,每晚回家,总要绕街拐巷,千方百计甩掉紧跟自己的公狗,直到确信没有尾巴了,才飞快奔上二楼回家去。
这“法国娘们儿”在尧坝放浪形骸,风流快活,差不多不在剧组露面了。偶尔,见她跟一条大黑狗狂耍,任我们怎么唤她,还诱以物质,她也置之不理。有天中午,她闯进饭厅,又高大又凶狠又剽悍的大黑尾随其后。有人丢块排骨过去,大黑急忙叼起,却不嚼,只憨站原地举头顾盼。她上前伸嘴夺过,大黑似欣然地低吠一声,便转身另寻。她见大黑又捡到骨头了,便丢弃抢来的排骨,又去叼大黑嘴里的排骨。大庭广众之下,她得意洋洋公开跟大黑调情,又快乐又自在又满足。嘿,人们大乐:千娇百媚、万种风情,真不愧是“法国娘们儿”!
尧坝的戏拍完,凌导带着大队人马撤走了。当剧务最后抱她到车上,一群狗友伫立车下,大黑凄凄惶惶站在最前头。她娇滴滴轻哼哼算是话别。不想,重情重义的土狗们顿时大乱:叫声焦灼,急得乱跳乱蹦。而她却闭口不言,稳坐静观。俨然情场老手,于别离洒脱得近乎无视。
汽车启动了,狗们疯跑撵车,吠声凄戚。她眼睁睁看着大黑紧追不舍,精疲力竭仅剩下一个小黑点了,才猛然跳起身狂吠几声,之后,落寞枯坐,不悲不喜不怨不怒,拿着贵妇人的矜持。人们又笑:这“法国娘们儿”,忒无情!不是她无情,她万万想不到,这一别,永永远远再没有重返荒野的机会,再不能与土狗们浪荡风流快活。
她回到都市,住进华丽宾馆,吃着大鱼大肉,却格外郁闷。她总爱独来独往,人们唤她逗她,她总显出敷敷衍衍心不在焉的样子。宽敞的屋子关不住她,她经常独坐门边,伺机溜进花园,发疯似的在院子里乱窜,烦躁地刨土啃树,把自己搞得气咻咻、脏兮兮,才踽踽上楼。
一天,尧坝几个乡下人来了,她一眼就认出他们,欢天喜地在他们跟前摇头摆尾、舔手舔脚,不时纵身一跳爬到人身上……尧坝人来不及跟主人说话,欣喜地先抱起她,说:你倒好,一走了事,我们大黑天天喊你,苦苦相思,不吃不喝,活活饿死了。
她像明白了尧坝人的话,呜呜几声,悻悻地独自走到门边,默默趴着。不时一声长吠,是追悼大黑还是怀念自己在尧坝的辉煌?抑或是懊悔那曾经偶然的回归,带来如今这无端的孤单?
从此,她懒洋洋,不愿出去玩耍、不愿洗澡,甚至不许人逗她,变得怪僻。不久,听说凌导把她送给别人了。
整整五年了,她如今在哪里呢?
1994年于成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