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只要是读过中学的人,大概都知道辛亥年(1911年)春天的广州曾经打响过一阵密集的枪声,虽然这一阵密集的枪声十分短暂,但射出的子弹终将清王朝这具行将就木的僵尸打穿了几个孔,流下了几滴血。当然,打响这一阵枪声的人,流的血更多,正因此,其中有两位就因为这一阵枪声而成就了历史上的英名:一位是黄兴,因为正是在这一阵枪声中,他的中指和食指被打飞,使得他从此获得了一个“八指将军”的美称;另一位是林觉民,因为他用自己二十四岁的生命为这一阵枪声作了最后的祭奠,还留下了一篇《与妻书》从历史的天空中飘然而落,直落到了我们今天的中学语文课本中。
至于这一阵密集而短暂的枪声本身之于五个多月后爆发的武昌起义,之于整个辛亥革命,甚至之于中华民族和整个国家命运的意义,更有人总结道:
是役也,碧血横飞,浩气四塞,草木为之含悲,风云因而变色,全国久蛰之人心,乃大兴奋。怨愤所积,如怒涛排壑,不可遏抑,不半载而武昌之大革命以成。则斯役之价值,直可惊天地、泣鬼神,与武昌革命之役并寿。
写下这短文字的不是别人,正是有着中国革命的先行者之称的孙中山,这段文字出自他的《黄花岗七十二烈士事略序》这篇文章中,这篇文章也收在今天的中学语文课本中。因此,今天只要是读过中学的人也都因此而知道了“黄花岗七十二烈士”,也知道了那一阵密集的枪声便是历史上著名的“黄花岗起义”,也叫做“第二次广州起义”。
但是,若问这场起义的总指挥是谁,恐怕一般人就不知道了。
是孙中山?
是黄兴?
是林觉民?
——都不是!
起义前,孙中山在马来西亚的槟榔屿是参与过策划,后来则一直在南洋和檀香山等地筹集经费,也就是说,对于同盟会发动的这么一场起义他当然事先是知道的,但是起义的具体情况他几乎是一无所知,更不要说指挥了;直到起义失败后,他才从当地的报纸上知道消息;而黄兴,虽然他实际指挥了160多名同盟会员对两广总督府发起的攻击,但他并不是整个起义预先选定的总指挥,相反,近百年来一直有人指责他,说他此行为虽精神可嘉,但却是一次瞎指挥,为此对整个起义的失败是负有一定责任的;至于林觉民,他只是进攻两广总督府的160多人中的一名普通战士。
历史就这样有意无意间忽视了一个人,他的名字叫赵声——一个让今天的许多人都感到陌生的名字。
当黄兴率领着160多人的敢死队员向两广总督府发起飞蛾扑火、夸父逐日般的进攻时,他率领着300多个革命党人正在从香港赶往广州的路上,等到他赶到广州城下,枪声已经停息,广州城死一般的静寂,一切都已不可为。
当黄兴化装逃出广州与他在香港相见时,他能做的只能是与黄兴抱着痛哭一场,然后是哇的一声,呕出大口大口的鲜血。
当林觉民等视死如归地走向刑场时,他在香港的一家医院里用生命最后的一点力气吟完了“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两句杜诗后溘然长逝。
——这实在不像是英雄的死法!
赵声既没能像黄兴那样断指喋血于战场,也没能像林觉民一样成为黄花岗上的第七十三位烈士。
然而,就因为这,历史就应该忘记他吗?我们就应该忘记他吗?
二
赵声,原名疏声,字伯先,号百先,生于1881年3月16日,卒于1911年4月20日下午13时,江苏镇江人。
说来我与赵声也算是有缘吧,我的大学是在赵声的故乡上的,那儿有一座伯先公园,我因此而较早地知道了赵伯先(赵声)的名字;我上大学是在1981年9月,我入学后不久便参加了一系列纪念辛亥革命70周年的活动,因为这一系列的活动,我的一位老师与我们说起了赵声,因为这位老师竟是赵声的同乡,而那一年又正好是赵声100周年诞辰。我至今清楚地记得,当老师将“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沾巾”这两句赵声当年临死前吟过的杜诗含泪吟出做了赵声一生的总结后,他又愤愤地补充了一句:“如果赵声不死,我相信他在历史上的地位和影响至少不会在黄兴之下!”
我的这位老师的话说得有点书生气,一是因为历史是无法假设的;二是我相信,赵声这位本质上也是一介书生的革命家,他的革命绝不是为了替自己去与谁争“地位”和“影响”。
赵声出生在一个“书香门第”。父亲赵蓉曾,为清朝禀生,隐居乡里讲学。母亲葛氏,孝谨和厚,劳心家计。因此家庭可谓殷实而优裕。赵声生得聪明伶俐,很小便在父亲所设学馆“天香阁”读书,据说八九岁时就能通读“四书”“五经”,不满十岁就能下笔为文,且文采烂漫。难能可贵的是,赵声还生得一副魁伟体魄和豪爽性格,再加上他平时又自练武艺,可谓是一位文武兼备、才貌双全的美少年。
兄妹四人中,赵声排行老大。因此在父母的心目中,赵声无疑寄托着他们巨大的期望,这期望当然是当时多数人不约而同的,这就是有朝一日能金榜题名,从而出人头地、光宗耀祖。1898年,17岁的赵声参加县试,一举考中秀才,亲友自然登门恭贺,然而他面对亲友笑着说:“大丈夫当为国效力,使神州复见青天白日,区区一秀才何足道哉!”他说这番话时,在北京,为了变法维新,谭嗣同等人正血洒菜市口。因此,在他看来,不要说这区区秀才功名,就是举人、进士、状元,又有什么用呢?那些都顶着功名的戊戌君子们的一颗颗脑袋,不是说砍便被砍了吗?于是赵声不想再在这条求取功名的道路上走下去了,他要走出书斋,他要寻觅一道新的道路。
这让许多人不解和惋惜,但赵声决计沿着自己选定的道路走下去。
从1898年以后的两年间,赵声在江淮之间游历,他所到之处,所见所闻,无不是一片民不聊生、哀鸿遍野的情景。这期间,北方义和团运动失败,八国联军入侵,最后是庚子赔款,又一次将灾难深重的中国人民拖进了无底的深渊。
1900年,赵声母亲去世,他带着痛苦、疲惫和迷惘回到了家乡。中国的道路究竟在哪儿?属于我赵声的道路又究竟在哪儿?此时的赵声,在心中一遍又一遍地这样问自己。
他想起了几年前的一件旧事。那一年,自己才14岁时的一件事情。
赵声家所居之镇江之大港镇,北临大江,历来舟楫便利,市场繁荣,但是由于官府的盘剥和敲诈,所以许多乡民的日子并不好过。那年,大港的巡检司的几个衙役,又设计敲诈乡民,但是有一乡民实在拿不出什么来,可恶的衙役不但不放过他,而且还无辜将他拘捕。此事一经传开,乡民们愤愤不平,年仅十四岁的赵声更是义愤填膺,他一怒之下,与几个乡民一起直冲进司衙,凭着一股正气,更凭着自己的一身武艺,将阻挡他的衙役打翻在地,最终将被拘乡民解救了出来。也从此,赵声被誉为“义侠少年”。
这件事使赵声意识到,手上的那支笔终究力量太有限了,最有力量的还是武艺,还是刀枪。大概就是从那时起,赵声就在一种不知不觉间开始构建和完善着自己的文化人格了。
一百多年后的今天,我在考察赵声的文化人格时,发现他身上有两点实属难能可贵,一是他的豪爽与大气,二是他的拼命与实干,而这两者正是中国历代知识分子身上常常所缺乏的。
当然,在我之前就早有许多人看到了这一点,如他的同学章士钊,曾在《赵伯先事略》一文中写道:
(赵声)魁梧多力,相貌不类苏产,又激于意气,跅驰不霸,被酒大言,无所避就,尤与寻常苏人异撰。
但是章氏并没能发现赵声这一人格形成的原因。不过他倒是有一点判断得很准确,这就是赵声实际上并不是江南人。据史料记载,赵声先祖子褫,为宋燕王德昭五世孙,宋时为避靖康之乱而南迁京口,居于大港二十余世,一脉相承,至今赵氏祖坟犹存。也正是因此,赵声常在自己的文字后自署“宋王孙赵声”。因此说,赵声虽生于江南长于江南,也有着倚马立就的文才,但并不是世人印象中的江南才子,至少不是柳永、唐伯虎式的江南才子,他是辛弃疾式的人物。
镇江是辛弃疾两度出任通判的地方。正是因为在镇江,辛弃疾才写出了他一生中最重要的辞章:
何处望神州,满眼风光北固楼。千古兴亡多少事,悠悠。不尽长江滚滚来。年少万兜鍪,坐断东南战未休。天下英雄谁敌手?曹刘。生子当如孙仲谋。(《南乡子·登京口北固亭有怀》)
千古江山,英雄无觅,孙仲谋处。舞榭歌台,风流中被,雨打风吹去。斜阳草树,寻常巷陌,人道寄奴曾住。想当年,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元嘉草草,封狼居胥,赢得仓皇北顾。四十三年,望中犹记,烽火扬州路。可堪回首,怫狸祠下,一片神鸦社鼓。凭谁问,廉颇老矣,尚能饭否?(《永遇乐·京口北固亭怀古》)
赵声读着这些辞章长大!那北固山和北固楼,赵声无数次地登临!
镇江还是曾经“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的刘裕的故乡,还是“闻鸡起舞”“击楫而歌”的祖狄北伐的起点……
“投笔方为大丈夫”,从镇江走出的赵声终于投笔从戎了!
三
南京的江南水师学堂,因它于1898年招收了一位叫周豫才的学生而在历史上十分有名。后来成了“鲁迅”的周豫才在他的文章中写道:
我要到N进K学堂去了,仿佛是想走异路,逃异地,去寻求别样的人们。我的母亲没有法,办了八元的川资,说是由我的自便;然而伊哭了,这正是情理中的事,因为那时读书应试是正路,所谓学洋务,社会上便以为是一种走投无路的人,只得将灵魂卖给鬼子,要加倍的奚落而且排斥的,而况伊又看不见自己的儿子了。然而我也顾不得这些事,终于到N去进了K学堂了。(鲁迅《〈呐喊〉自序》)
从这段文字中可知,鲁迅当年进水师学堂(后转入其附设的路矿学堂),多少有点无奈。而赵声则完全不同,他是将此作为他投笔从戎的第一步。
就在鲁迅从水师学堂的管轮班转学去了路矿学堂后不久,赵声以“第一名”的成绩考入了江南水师学堂。
然而,这所学校让赵声大失所望。
我们通过鲁迅著作中记录下的发生在当年江南水师学堂的两件事情,就不难理解赵声为什么会失望了:一件是一位老师竟然在课上说,地球有两个,一个叫“东半球”,一个叫“西半球”;还有一件是,学校的游泳池淹死了两个学生,学校当局竟然填平了游泳池,并在上面建了一座关帝庙“镇邪”。
鲁迅决不相信这样的学校能培养出合格的新式海军,所以他转学了;而赵声选择了与校方交涉,要求校方改革校章和课程,结果当然可想而知——以赵声的“自动退学”而告终。
海军当不成了,还可当陆军呵!此时南京还有一座江南陆师学堂,但是招生期已过,赵声不得不寄居在陆师学堂附近的一僧寺中。每天在寺庙中听得清清楚楚的陆师学堂的号声,给了赵声无限的遐想,他每天都隔着学堂的栅栏眺望学员的操练,心中充满了羡慕。自然而然间,他成了许多陆师学堂的学生的朋友。
此时,陆师学堂监督(校长)是俞明震。有一天,俞学监在批阅学生作文时为一篇文章所吸引,阅罢大为惊喜,于是将这位学生叫到了跟前,但是只问答几句,俞明震就发现这篇“议理激越、文气畅达、文采斐然”的文章绝不是眼前这个学生的手笔,于是厉声喝问:“此文系何人所作?”
“是学生苦心思索所得。”
“量你再怎么苦心思索也写不出这等文章,快将实情讲来。”
这位学生不得不将寄居在学堂帝寺庙中的赵声“供”出。俞明震还算开明,他一面命人将这篇文章张布于课堂,一边急召赵声来见。待见到赵声并进行了一番交谈后,俞明震特许他插班就读,与章士钊等人同学。这颇具戏剧性的一幕,终于使赵声实现了投笔从戎的愿望。
俞明震没有看错人:1902年底,赵声于江南陆师学堂毕业,不久去日本考察军事,十年后,成了中华民国的第一位陆军上将。或许,这就是这座以培养陆军军官为教学目标的学校所创造的最值得骄傲的“成绩”吧?
四
孙中山当然是“中华民国”的最伟大缔造者。
但是黄兴死后,同盟会元老、国学大师章太炎给他的挽联却是:“无公则无民国,有史必有斯人。”
这样的对联无疑是一种盖棺定论,如此几乎是至高无上的评价送给黄兴,他是当然能够承受得起的!
有人说,黄兴是孙中山的“左膀右臂”,没有黄兴,民国的建立恐怕还要艰难和迟缓许多。
还有人说,黄兴一辈子甘做绿叶,这一副对联则代表历史送给了他一个春天。
这些话当然都不无道理,但是我以为,黄兴最多只是孙中山的一条“左膀”,他不是“右臂”!“右臂”是赵声!
二十多年前,我去瞻仰赵声墓,见墓前的石柱上,赫然刻着这样的对联:“巨手劈成新世界,雄心恢复旧山河。”这样的评价,不也是几乎至高无上了吗?
孙中山、黄兴和赵声三人走到一起,是中国革命的幸运,也是中国历史的幸运,甚至也是我们这个多灾多难的国家和民族本身的幸运。
1903年2月,赵声东渡日本考察军政,并结识了黄兴等,使他多年忧愤于国家危难的沉闷心胸豁然开朗,他说:“中国事尚可为也。”并认识到革命的真正战场还在国内,“徒留日本空谈,于革命无补也”,遂很快回国,积极从事革命宣传和革命活动。在家乡镇江一带创办“阅书报社”、“安港学堂”“体育会”等,把乡间欲有作为的热血青年发动并组织起来,向他们宣传革命真理。他还应聘任教于南京两江师范学堂,内结同校教员、学生,外结社会上的进步同志。为了宣传革命,他还把丢弃的笔又重新拣拾起来,秘密创作了唱本《歌保国》,以慷慨、通俗、顺口、易记的形式,抨击清王朝对内压迫人民、对外卖国求荣的罪恶行径,号召人民起来推翻清朝政府的反动统治:
莫打鼓来莫打锣,听我唱个保国歌;
中国汉人之中国,民族由来最众多。
堂堂始祖是黄帝,四万万人皆苗裔。
嫡亲同胞好弟兄,保此江山真壮丽。
……
失地当诛虐可杀!我今奋兴发大愿:
民族主义大复仇,要与普天雪仇怨!
不为奴隶为国民,此是尚武真精神。
野蛮政府共推倒,大陆有主归华人。
1905年8月,“中国同盟会”在日本东京成立。
一阵热烈的掌声后,黄兴用浓重的湖南口音宣读着由他起草的“中国同盟会章程”(草案)。
黄兴说:中国同盟会的宗旨是“驱除鞑虏,恢复中华,创立民国,平均地权。可用三个字概括,即,民族、民主、民生。”
黄兴说得慷慨激昂,那响亮有力有声音传得很远很远,传向了大海彼岸的中国。
这个来自大海那一边的声音,控制着垂死的清王朝的那个垂死的女人听到了,听得她一阵发抖,然后迷迷糊糊地嘟囔道:“怎么又是个一个广东人一个湖南人呵!康有为不是很识相了吗,谭嗣同不是早已经杀了吗?”
这个声音赵声当然也听到了,他听得举酒痛饮,吟诗寄友:
百年已过四分一,事业茫茫未可知。
差幸头颅犹我戴,聊持肝胆与君期。
欲存天职宁辞苦,梦想人权亦太痴。
再以十年事天下,得归当卧大江湄。
——赵声《乙酉初度寄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