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寻访“赐福堂”,是从南京到苏州,再从苏州到吴江,最后又从吴江到黎里的。一般人不知道赐福堂,但是都知道柳亚子——因为毛泽东的《七律·和柳亚子先生》:
饮茶粤海未能忘,索句渝州叶正黄。
三十一年还旧国,落花时节读华章。
牢骚太盛防肠断,风物长宜放眼量。
莫道昆明池水浅,观鱼胜过富春江。
还有《浣溪沙·和柳亚子》:
长夜难明赤县天,百年魔怪舞翩跹。
人民五亿不团圆,一唱雄鸡天下白。
万方乐奏有于阗,诗人兴会更无前。
赐福堂现在是“柳亚子故居”,就在黎里镇上。
柳亚子原名慰高,字安如,1887年出生于一耕读之家,12岁时随家人迁到黎里,并在那儿长期赁屋居住。柳亚子的父亲中过秀才,思想开放而进步,母亲贤淑;柳亚子幼时从母亲学唐诗,同时受父亲影响,少年时即赞成变法维新,醉心于当时《新民丛报》等宣传变法维新的报刊。
黎里是吴江的一个小镇,而吴江又属于苏州,苏州又属于江苏——现在是这样,当年也是这样——但是当年柳亚子却很少去苏州和南京,青年时代的他似乎总在黎里和上海之间奔走。
柳亚子第一次离开黎里去上海是在1902年,那年他16岁,在这一年里,他先是考中了秀才,但是他并不想在科举的道路上走下去,所以他又考取了上海的“爱国学社”。那时没有汽车,所以柳亚子第一次去上海自然是坐船去的。黎里离上海不远,坐船大半天时间就可到。虽然只是大半天的行程,但对于并没真正出过远门的柳亚子来说,还是很让他激动的,因为早在1900年,年仅14岁的柳亚子便曾私撰《上清光绪皇帝万言书》,主张废黜西太后,支持光绪皇帝维新变法;而当时的上海,不仅是中国最大的经济中心城市,同时那儿聚集了许多进步人士,几乎是各种进步思想的策源地;此行上海,他相信一定会走进一片人生的新天地!
果然,来到上海后不久,他便结识了有着“革命军中马前卒”之称的邹容,并成为好友;后又受教于蔡元培、章太炎等,思想便很快随之完成了由维新到革命的飞跃。1903年“苏报案”发生后,他不得不退学回到黎里,也是从那时开始,他开始不断在报刊上发表反清诗文,并一发而不可收。当章太炎、邹容下狱时,正值慈禧生日,柳亚子赋诗痛抒一腔愤激之情:
胡姬也学祝华封,
歌舞升平处处同。
第一伤心民族耻,
神州学界尽奴风。
这年他才17岁,其诗不但显示出了过人的诗才,且矛头直指慈禧,更显示出了超凡的勇气和胆量。1906年,柳亚子加入中国同盟会,不久在沪淞口的海轮上秘密谒见了孙中山先生,并就此正式走上民主革命的道路。
1909年11月13日,柳亚子与他早年的老师著名诗人陈去病等发起成立了中国近代史上第一个革命文学团体——南社。南社几乎囊括了当时海内著名的文人学士,如柳亚子、马君武、马叙伦、沈钧儒、黄侃、胡朴安、吴虞、黄兴、苏曼殊、欧阳予倩、李叔同、黄虹宾、杜国庠、杨杏佛、刘大白、陈望道、沈尹默、吴梅等人,他们均为我国近、现代文史方面的名家。一段时间内,南社与同盟会,一文一武,互为犄角,为中国民主主义革命起到了非常重要的宣传与组织作用。而这一时期的柳亚子,以笔为枪,写出了大量宣传民主主义思想、宣扬国民革命的诗文,被誉为“游侠诗人”。
武昌起义爆发后,柳亚子在上海创办《警报》,专门报道起义后革命形势的发展,除刊登大量新闻照片和诗词、歌曲外,还大量刊登要电、消息、通讯、时评、专稿、译稿,图文并茂,深得读者追读,一时影响很大。孙中山在南京就任临时大总统,柳亚子被任命为“大总统秘书”,但因孙中山有意让临时大总统位予袁世凯,他仅仅在“大总统秘书”任上三天就称病回沪了,并坚决反对将孙中山临时大总统的职位让给袁世凯,写下了著名的那篇《孤愤》:
岂有沐猴能作帝?
居然腐鼠亦乘时。
宵来忽作亡秦梦,
北伐声中起誓师。
孙中山退出临时大总统职位后,柳亚子虽然仍不时以诗文为武器进行着战斗,甚至还曾一度在《天铎报》报上写诗作文,先天天大骂南京政府,后更骂袁世凯、张勋之倒行逆施,但同时他却陷入了苦闷与消沉中。这段时间虽然他还是不停地在上海与黎里间奔走,但住在黎里的时间似乎更多。他在黎里还组织了一个“酒社”,整天喝酒吟诗,痛骂袁贼,寄沉痛于逍遥。1922年,他租下了镇上的赐福堂,将全家搬了进去。赐福堂内此时可谓是日日谈笑有鸿儒,天天酒香溢四邻。
赐福堂原是一个叫周元理的邑人的老宅,其人乾隆时曾任工部尚书。此职大概相当于今天的水利部长兼建设部长和交通部长,曾执掌清朝水利工程建设和水陆漕运事务等,自然是个肥缺,因此他能造出这么一座大宅子。
宅名“赐福堂”,也有来由。众所周知,乾隆虽然是中国历史上最喜欢制造文字狱屠杀文人的皇帝之一,但是他竟也是中国历史上最喜欢做诗写字的皇帝,尽管他的诗和字写得都不怎么样。据说,每年十二月初一,乾隆总要在漱芳斋“亲挥宸翰,书福龙”,亲写“福”字赐予有功之臣。但是那些得到“福”的大臣,虽然当面会以激动的语气山呼“谢主龙恩”,但是心里却并不一定高兴——一年忙到头,竟就给几个字就打发了,既不用银子也不用花翎,对于皇帝来说真是合算,但是这纸写的“福”毕竟既不能当饭吃,也不能去换银子使,还得保存好——若是或丢失了,或虫蛀了,或鼠咬了,那就是大不敬之罪,便是杀头之罪。那每一个“福”无疑是一颗定时炸弹呵!
周元理为官一生,小心翼翼,他也因此而得到了十三个乾隆所赐之“福”,为了表达对这些“福”的尊重,他选出九个,制成匾额高挂于厅堂,厅堂遂以“赐福堂”名之。大堂之中,一“福”一匾,再加“赐福堂”,便共有十个“福”,所以“赐福堂”又名“十福厅”。十福毕齐,想来周元理定是想福延子孙吧!
然而,柳亚子住进了赐福堂,便注定它就不再属于周元理而属于柳亚子了;或许本身也正是柳亚子的赁它而居,才使得它能站立到今天。
二
我终于来到了当年的赐福堂、今天的“柳亚子故居”门前。
真不愧是尚书府第,用院大宅深来形容一点不为过!宅子坐北朝南,临水而建,前后四进,中有天井相隔,大门正对着的河埠头也是一个小码头。我站在小码头上眺望,见缓缓地流动的河水,将小镇一分为二,鳞次栉比的阁楼重檐夹岸而建,看上去小河滋润着小镇,小镇也呵护着小河,千百年来一直如此!因为今天小镇“镇”之行政建制已撤而并入相邻的北厍镇,实际上已成了一个名符其实的村子,所以眼前看上去并无多少人气。河边有妇人跪在麻黄石砌成的河埠头上或淘米,或洗衣,浮在河中的几只鸭子,有时会突然游过来衔走浣洗妇人搁在石板上的抹布之类,惹得妇人一阵追打,打得鸭子发出嘎嘎的叫声,这声音在石驳的河岸间回响,更衬托出这里的安静。已是深秋时节,风里已带有湿湿的寒意,河边朝阳的屋檐下,已有人在晒太阳了。在近午的阳光下,女人边打着毛衣边互相聊着那些比河水还长的话题;男人们就着张小方桌,边搓着麻将边说着那些比身后老屋还要古老的故事。真想象不出,在当今经济发达的上海与苏州之间,竟还有这么一块似乎是世外桃源的天地;更想象不出的是,正是这样一方天地,当年竟然成了柳亚子的“磨剑”之所。
不错,这儿的确是一派“小桥流水人家”的世界,更是自古以来的鱼米之乡,这里的人们操着吴侬软语,崇尚诗书传家;但也同样是这块土地,往远了说,也曾孕育出因刺杀王僚而引得“彗星袭月”的专诸;往近了说,清人南侵时,也曾崛起过陈子龙、夏完淳等一批铁血诗人,使得中国东南方这隅稻香荷风中的土地异常坚挺,当然浸润它的鲜血也异常浓烈。因此,往深处想,从这儿走出个游侠诗人柳亚子也原本是一点不值得奇怪的。
我就这样站在河边的小码头上遥想着,遥想着当年的柳亚子,不但就是在眼前的这幢深宅中日日纵酒,而且还尽情挥洒风流的情形。
我去过不远处的周庄,那儿有一座迷楼,便是柳亚子挥洒风流的见证。
柳亚子邀南社社友陈去病、王大觉等访游周庄,在周庄贞丰桥畔那幢两楼两底名叫“德记酒店”的破旧小楼里欢饮,更纵论时事,抨击时弊,畅谈革命。酒店的主人是个寡妇,她还有个年方十八的女儿唤作阿金。柳亚子一行每至小店,阿金姑娘端茶送菜,有如轻燕;她送上桌的每一盘虾糟螺、蛳头肉、笋剥塘里鱼等,都是那样的鲜美;还有她斟的每一杯绿茶、黄酒,竟也让人觉得特别的醉人,“窈窕佳人劝酒缘”,阿金姑娘遂成了南社诗人们的梦里佳人,而这座小小的酒楼竟也成了他们的“梦里迷楼”。
“酒不醉人人自醉,风光宜人还迷人。”柳亚子的一首《迷楼曲》,叫无数人记住了阿金姑娘,也让历史记住了这个叫做阿金的村姑。
但是柳亚子日日风流的背后,并没忘了夜夜磨剑——他将自己的书房起名“磨剑室”,这便注定了他虽也纵酒吟诗,但决不会成为一个只会吟“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的诗人!他的诗是他手中的剑,他是诗坛游侠,他剑锋所指,风惊鬼泣!
“五四”运动后,柳亚子再次走出“赐福堂”来到上海。此时的南社早已名存实亡,盛况不再。鲁迅先生在《二心集·对于左翼作家联盟的意见》中分析南社极盛而又速衰的原因时说:“开初大抵是很革命的,但他们抱着一种幻想,认为只要将满洲人赶出去,便一切都恢复了‘汉官威仪’,人们都穿大袖的衣服,峨冠博带,大步地在街上走。谁知赶走了满清皇帝以后,民国成立,情形却完全不同,所以他们便失望,以后有些人甚至成为新运动的反动者。”面对如此情形,柳亚子再次仗剑挑头。1923年10月,柳亚子与同乡叶楚伧等人在上海组织“新南社”,出版《新南社社刊》,发表白话诗文,并明确提出该社的宗旨是宣传三民主义,提倡民众文学。同时他还受到十月革命感召和新文化运动的影响,开始醉心于马克思主义学说和布尔什维克主义。是年十二月,他加入改组后的中国国民党,从事江苏省党部和吴江县党部的筹备活动,成为国民党中著名的左派领导人,积极促成第一次国共合作。他有一首题名《空言》的诗,就是写于这一时期:
孔佛耶回付一嗤,
空言淑世总非宜。
能持主义融科学,
独拜弥天马克思。
尽管有人曾指责他直接将政治概念和政治人物名字入诗,显得过于直露而少诗味,但是许多年后,当有人问他“先生诗数千首,哪些是代表作”时,他毅然说:“倘本诗言志之旨,这首题为《空言》的诗,勉强可算代表作。”由此可见,他最为珍视的并不一定是这首诗本身,而是诗所表现的那种思想;也可见,他对自己这一段思想有着决定性变化的人生的珍视。
正是他的这一转变,将自己完全放置到了与国民党右派越来越对立的地位,以至被国民党开除,成为彻底的民权斗士而回到人民的阵营中,最终成为新中国的中央人民政府委员、全国人大常委。
望着眼前“柳亚子故居”的大门,我觉得它或许正是一个时光隧道和伟大心灵的入口,只要我们走进去,就可以走进一段历史,甚至可以走进一个复杂而又简单的心灵。我脚下的河水轻轻拍打着石驳的河岸,发出的啪啪声响,也似历史轻轻地诉说。哦!坐上一条小船,在桨声唉乃中慢慢向前,是那个时代最好的出发方式。我似乎看到在一个个或月色朦胧的黎明,或月黑风高的静夜,柳亚子悄悄地走出赐福堂,登上早已准备好的停在门前河埠头下面的小船,或走向一个个黎明,或逃往一个个黑夜。
1927年,蒋介石发动“四一二”政变,柳亚子坚决反对,国民党右派对他又恨又怕,欲除之而后快。一天深夜,趁着月黑风高,陈群派军警摸到这儿来捉拿他,柳亚子躲进宅内的一处复壁才得以脱险。那处复壁想来现在还在宅中吧!
我走进了大门。大厅里最显眼的除了柳亚子塑像外,要算是左边墙壁上红丝绒底子、金黄色大字的一首毛泽东词《沁园春·雪》。这让许多人为此而不解——柳亚子的故居内,为什么要放置这么一首毛泽东的词呢?要放也应该放那首《七律·和柳亚子先生》或《浣溪沙·和柳亚子》呵!
这样的疑问不无道理,但我想柳亚子故乡人这样的布置也并非毫无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