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6年底,在北平的张幼仪突然接到徐志摩父母的电报,说他们已从浙江老家到天津,张幼仪自然赶紧将他们接来。一见面,徐家二老便当着这个过去的儿媳妇的面大骂自己的新媳妇陆小曼:“来看我们,竟然要求坐红轿子。”(因为在浙江乡下,只有初婚的女人才有资格坐红轿子,而徐志摩和陆小曼都是再婚,在徐家二老看来是不能坐的)徐老太太说:“吃晚饭的时候,她才吃半碗,就可怜兮兮地说‘志摩,帮我把这碗饭吃完吧’。那饭都凉了,志摩吃了说不定会生病!”“还有哩,你再听听这陆小曼都说什么?”徐申如也声讨起陆小曼来,“吃完饭,我们正准备上楼休息的时候,陆小曼竟然说‘志摩,抱我上楼’。唉,听没听说过这么懒的女人?她竟然要我儿子抱她上楼,她的脚不是连缠都没缠过吗!”听着二老对陆小曼的声讨,张幼仪一句话也没说。
还有一次,胡适请张幼仪吃饭,也请了徐志摩与陆小曼,胡适之所以会这样,是因为张幼仪向胡适表示自己对于陆小曼并没有敌意。席间徐志摩与陆小曼不时做出亲昵举动,不断以“摩摩”和“曼”“眉”相称,弄得席上的许多人都不自在,但事后张幼仪反而因此说:“我不是个有魅力的人,不懂浪漫,不像别的女人那样。我做人严肃,因为我是苦过来的人。”
可见,张幼仪似乎真的并不太“恨”陆小曼。
三
然而,陆小曼却对张幼仪充满了敌意。
她的敌意,来自于张幼仪虽然因为离婚不再是“徐志摩太太”和“徐家媳妇”却成为了“徐家女儿”—徐家二老在她离婚后将张幼仪收为了“义女”,将家产一分为三,并将其中的一份实际赠予她(名义上是给她及其子阿欢,但她没改嫁前都可以任意支配);在平时的生活中,他们还几乎将家里大小事情全交予张幼仪,反而对陆小曼这个也算是徐志摩明媒正娶回家的媳妇事实上一直拒不接受,连徐志摩母亲的丧事,甚至后来徐志摩的丧事,徐家也都一律交由张幼仪操办。这无疑让本来就心高气傲的陆小曼觉得是奇耻大辱,于是她将仇恨自然加在了张幼仪身上;再加上徐志摩似乎婚后仍与林徽因藕断丝连,因此陆小曼婚后很快就似乎生活在一种仇恨中了。
被仇恨缠绕着的陆小曼,在生活中表现得越发地放纵自己,越发地破罐子破摔;而张幼仪与之相比,在徐家二老的眼中则显得越发的通情达理,越发的贤淑温良,越发的聪明能干,在徐家的地位不但没有随着离婚而降低,反而越来越高了。当徐志摩不幸去世后,她似乎成了徐家二老相依为命的唯一寄托。正是因为这样,当张幼仪涉足商场时,徐申如便毫不犹豫地拿出本钱给她,张幼仪这才创办了上海第一家时装公司—云裳时装公司。也正是因为有了这家公司,张幼仪得以有机会将自己在欧洲获得的见识运用于自己的事业上,并有机会展示自己原本也不曾发现的巨大商业潜能,并使自己得到更大的锻炼,不但将“云裳”做成了上海滩一个影响巨大的时装名牌,而且由此为出发点,一步步走向了更加广阔的人生之路。
继成为“云裳时装公司”总经理后,张幼仪又在兄长张君劢的支持下出任上海女子商业银行的副总裁(名义上总裁是张君劢,实际上他并不管事,是因为张幼仪不愿意名义上与哥哥平起平坐,才在自己的职位前加了一个“副”字),很快在她的努力下,这家本来处于亏损状态下的银行便扭亏为盈,一时间张幼仪便在上海银行业界崭露头角、名噪一时,成为中国近代历史上最早的女银行家。
与此同时,张幼仪还大量涉足股票、证券交易,且都收获颇丰。凭着自己智慧、胆量和努力,张幼仪终于从一个弃妇,成为了上海滩一位赫赫有名的女性实业家和银行家。而那个时候,徐志摩已去了另一世界多年;林徽因则拖着病体与丈夫梁思成辗转各地,进行着古建筑调查;而陆小曼则每天以鸦片度日,过着一种虽生犹死的日子。
此时的张幼仪无疑是春风得意的,至少日子过得是滋润的,因为她终于以一个弃妇的身份,几经突围,彻底摆脱了自己被伤害、被同情的弱者地位,创造出了自己人生的辉煌。张幼仪之所以后来没有被历史的烟尘淹没而成为一个例外,正是因为她创造了这一系列属于自己的人生辉煌。
可是,要知道那个时代被抛弃的原配真是太多了,为什么她们的命运都只能是被历史的尘埃所淹没呢?她们绝大多数人,连名字我们今天也难以知道了,就连郁达夫曾觉得“吐属风流,亦有可取处”的原配孙荃,最终我们也只是从他的文章中知道她的一个名字而已;为什么只有张幼仪能够突出重围,异军突起,创造出自己的人生辉煌,让历史的尘埃无法将其淹没呢?当然第一是因为张幼仪自身所具备的那种品质和她坚持不懈的努力;然而,细细想来不能不说她兄长张君劢、徐志摩的父亲徐申如对她的帮助在这里面也起了巨大的作用。
当初,若不是张君劢以好友的身份力促徐志摩写信给徐申如,后又竭力劝说徐申如同意将张幼仪送去欧洲,张幼仪自然只能在徐家老老实实做着“徐家媳妇”,说不定最终她只能成为又一个朱安,或在北方的四合院中,或在南方的天井中,日日孤独地仰望天上云卷云舒,了此一生。
在被徐志摩彻底抛弃后,若不是徐申如继续给她寄生活费、学费,张幼仪便无法完成在裴斯塔洛齐学院的学业,也绝无能力去开拓她后来的人生。
即使是后来,若不是张幼仪得到了徐家的大力资助,恐怕她最终也只能“巧妇难为无米之炊”,难以在上海滩商界纵横驰骋、开疆拓土,最终在创造出一个个商业辉煌的同时,也创造出自己人生的辉煌。
那么,张君劢、徐申如为什么会如此帮助张幼仪呢?当然亲情的关系是第一位的,但也不可否认其中并非如此简单。
看起来张幼仪是靠着自己的逆流而上最终才出类拔萃、突出重围的,但其实她一直都是顺流而下的。
当初,哥哥张嘉敖做主将她许配给徐志摩这个连面也没有见过的徐家少爷时,她一句反对的话也没有说,虽然她此时是苏州女校的学生,也算是一名“新女性”,至少并不完全算是旧妇女。
当徐志摩新婚之夜宁可枯坐也不愿与她这个“乡下土包子”同房时,她一点也没有表现出不满,她只是等待,当她等来等去,最终只等到了徐志摩不曾正眼看过她一眼,最多只是履行了最基本的婚姻义务后便一去不返,她也只是一个人侍奉公婆,并独自生子,并为徐志摩养育着唯一的根苗。
当徐志摩要她“只做徐家的媳妇,不要做徐志摩太太”时,她仍然只是顺从,真到最后“徐家的媳妇”也做不成了,只能做“徐家女儿”,她仍一如既往地顺从。
正是张幼仪如此的顺流而下,这才让她获得了徐申如的信任,从而也获得了在徐家的独特地位,也最终获得了逆流而上的机会和力量。因此,若换一个角度来看她的这种逆流而上,实际上某种程度上看未尝不也是一种顺流而下,所以她才能够最后成功。
是的,张幼仪自始至终身上所表现出的端庄贤淑、孝悌恭敬、质朴诚实,太符合中国传统的妇德和妇道了,更何况她还为徐志摩生育了一个儿子,为徐家续下了唯一的血脉,因此她怎么能不深得徐申如为首的徐家长辈和权威的欢心和支持呢!只是她这一切在徐志摩这个视自由、浪漫爱情为生命的诗人眼里,那些本来可谓是美好的品德都无异于无趣、刻板、老土了。常言道,婚姻从本质上是男女双方的一场博弈,而张幼仪在与徐志摩的这一场博弈中,她这一方绝不是她一个人,在她背后实际上还有张君劢、徐申如们。博弈的结果是,儿子虽然将父亲亲自为他选中的妻子抛弃在了异国他乡,而具有讽刺意味的是,不久后父亲则毫不客气地将儿子自己选择的爱妻拒之于家门外。不是吗?直到1965年陆小曼孤独地死去前,她唯一的遗愿就是和徐志摩合葬,但徐家仍无情地拒绝了。徐家实际上自始至终都只认张幼仪这个“徐家的媳妇”!如此的父子俩,如此的决绝,如此地执著于自己的选择,而对自己不喜欢的皆采取一种过激的姿态!因此,只是顺流而下的张幼仪最后取得的胜利,实际上是属于一个特殊的关系组成的一个特殊的团队的,这样的一个团队实在是太微妙、太罕见了!
—或许,这也是张幼仪的突出重围最终只是一个例外的真正原因。
四
张幼仪似乎算得上真正逆流而上的一次是在晚年了。
1949年,张幼仪离开上海去了香港,在那儿她与一位做医生的邻居苏纪之相识,不久竟然产生了感情,此时她已53岁了。当那个苏医生向张幼仪求婚时,张幼仪首先还是写信向兄长们征求意见。哥哥张君劢很快就发来电报说:“好!”张幼仪非常高兴,但谁知还没等她高兴得起来,又收到哥哥随后发来的另一封电报:“不好!”正当张幼仪陷入痛苦时,哥哥又写来信:
兄不才,三十多年,对妹孀居守节,课子青灯,示克稍稍竭绵薄。今老矣,幸示先填沟壑,此名教事,兄安敢妄赞一词?妹慧人,希自决。
哥哥虽说最终放弃了“不好”而要张幼仪“自决”,但他原本的希望是不言自明的:要张幼仪为了“名教”而放弃自己的最后幸福。因为当时,一个女人被夫家“休”掉,本已是让娘家人很没面子的事了,如果再改嫁,那更是让娘家人蒙羞。
正在矛盾时,张幼仪收到了儿子从美国写来的信:
母孀居守节,逾三十年,生我抚我,鞠我育我,劬劳之恩,昊天罔极。今幸粗有树立,且能自瞻。诸孙长成,我全出母训……去日苦多,来日苦少,综母生平,殊小欢愉,母职已尽,母心宜慰,谁慰母氏?谁伴母氏?母如得人,儿请父事。
原来张幼仪在给哥哥写信征求意见的同时,也给儿子写去一信征求他的意见。令她倍感欣慰的是,这一次儿子支持了她。最终,张幼仪虽然心有矛盾,但还是毅然决定不再听哥哥的话。
1953年,张幼仪接受了苏医生的求婚,并在东京举行了一场盛大的婚礼,终于与爱自己和自己所爱的人一起走进了婚姻的殿堂,直到苏纪之去世,一起携手度过了20年的幸福时光。
只是看起来这一次张幼仪可谓是唯一的一次逆流而上,因为毕竟她未得到哥哥的支持,但是她是得到了儿子的支持的。我们不妨也设想一下,如果她儿子如他舅舅一样并不支持,甚至坚决反对,张幼仪还会如此坚决地不听兄长的话吗?或许还真是一个大大的问号!因此,张幼仪这看起来最后的一次逆流而上,原本也只是一次顺流而下!
作为旧式婚姻的受害者,照理说张幼仪会对旧式婚姻充满仇恨,但是从事实来看,她似乎恰恰相反,在主观上,她甚至一直不曾仇恨过旧式婚姻,直到晚年时她还在自己的回忆录中说过这样一段话:“旧式婚姻未必就一定多么的坏,其中未必就没有爱情,只不过这种爱情总得婚后才能产生,不像新式婚姻,是先产生爱情后才结婚。但是话说回来,谁又能保证结过婚后当初的爱情就不会消退呢?因此婚姻说到底还是责任更多一些。”
或许这就是张幼仪为什么没有因为是一个弃妇而终沦为一个怨妇的主观方面的深层原因吧!
是的,爱情需要了解,更需要理解,但是每一个人都是一个世界,人本质上是孤独的,所谓的了解和理解,尤其是精神方面的了解和理解,谈何容易!徐志摩与陆小曼,可谓才子佳人,在世人眼里他们的结合可谓是珠联璧合,被时人引为美谈,然而徐志摩生前,陆小曼又能真的了解和理解徐志摩多少呢?他们互相走进彼此的人生中,为对方增添的痛苦或许比欢乐还多。以斯言之,正如张幼仪所说,各人在其中明白和担当的责任或许更重要。爱情婚姻是这样,事业更是这样。
1937年,日本侵入上海,许多银行都面临着挤兑风潮,张幼仪主持的女子银行因此而似乎突然之间就濒临破产了。为了挽回局面,张幼仪不得不将银行大楼抵押给一家更大的银行,眼看败局就可挽回之际,一位大的储户突然间要将存在她银行内的四千多元悉数提光,若在平时,此数额并不算太大,但在这节骨眼上,这本不算太大的数额也很有可能成为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为此张幼仪与这位储户商量,要他暂时不要提取,但是对方提出的条件是:“你必须以你个人的名义担保。”张幼仪毫不犹豫答应了,真的以自己个人的名义为这位储户做了担保,最终使女子银行渡过了难关。而其间,张幼仪每时每刻都将为这位储户作担保的证明带在身上,并常交代身边人说:“我万一有什么三长两短,希望第一个发现我的人能从我身上的这份证明知道,我对那位储户是负有责任的。”由这个事例我们可以看出,这或许就是张幼仪虽然婚姻和生活屡遭不幸,但总能以一种顺流而下的姿态左右逢源的原因。即,她之所以能为自己的人生赢得了成功、成就和辉煌,正是因为她不仅将责任放在了爱情、婚姻和家庭中一个重要的地位,而且在事业中更放置于一个首要的地位!
1988年1月,张幼仪逝世于美国,终年88岁。临终前她跟她的侄孙女,即她的传记作者张邦梅说过这么一段话:
你总是问我,爱不爱徐志摩。你晓得,我没办法回答这个问题。我对这个问题很迷惑,因为每个人总是告诉我,我为徐志摩做了这么多的事,我一定是爱他的。可是,我没办法说什么叫爱,我这辈子从来没跟人说过“我爱你”。如果照顾徐志摩和他家人叫做爱的话,那我大概爱他吧。在他一生当中遇到的几个女人里面,说不定我最爱他。
由此看来,张幼仪最终并没有突出重围,她一辈子原本都只是凭着一种责任感做着顺流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