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尽管林徽因一再宣称她并不曾爱过徐志摩,她与徐志摩之间只是一般的朋友关系,但是谁都知道,徐志摩的离婚肯定是为了林徽因—尽管我们并不能肯定,是不是因为林徽因在此之前有意无意地给过徐志摩一定的明示、暗示或承诺,他这才与张幼仪离了婚,因此张幼仪对于林徽因肯定是一度充满了敌意和女人的仇恨的。当张幼仪得知徐志摩飞机失事的噩耗,并知道了他之所以要坐飞机赶回北平,就是为了去参加林徽因的一个学术活动,当时她只轻轻地说了一句:“到头来还是为了林徽因!”虽然只是这么轻轻的一句,但人们分明感觉到,即使到那时她对林徽因的敌意与仇恨一点也不曾消退。
张幼仪说:“我一直把我的这一生看成两个阶段:‘德国前’和‘德国后’。去德国以前,我凡事都怕;去德国以后我一无所惧。”并且还说,“我的离婚要感谢志摩,不是他我也不能成长,也不能找到自我。”
张幼仪自己感觉到自己的“成长”是在德国时,但是我们回过头去看,其实她的“成长”是从到达欧洲时就开始了。
1921年下半年,徐志摩写信给家里,希望张幼仪能来欧洲为她“陪读”,年底前后,张幼仪的船终于在法国的马赛靠岸了,徐志摩急匆匆地从英国伦敦乘飞机赶过去接她,虽然此时他的人生中差不多同时也驶进了另一条小船,此时的他似乎有点脚踩两只船的意思,但此时他不去接谁去接呵?这既是他的义务也是他的责任!总不能让一个第一次出远门又不懂法语的女人在异国他乡自己折腾买票、转机等事情吧?
马赛港的码头上挤满了来接亲朋好友的人,一个个脸上挂着期待和兴奋。徐志摩也挤在人群中,只是与众不同的是,徐志摩的脸上可没有一丝期待与兴奋的表情,他身穿一件黑色的长大衣,脖子上搭了条白色的围巾,这将他本来就不白的脸衬得几乎与他的大衣一般的黑。张幼仪远远地一眼就认出了自己四年没见的丈夫,她后来说这都是因为“他是这么多人中唯一一个不想来这儿而来了的人”。
看到四年没见的妻子走上岸来,徐志摩不紧不慢地迎了过去,四眼相对时,他嘴里只吐出冷冷的两个字:“来啦!”见此情景,本是满脸欢喜的张幼仪突然间也似乎更加冷淡,只从鼻子里“嗯”了一声。就这样,他们的见面仪式便算结束了。张幼仪乘坐的船在海上航行了近一个月,在这近一个月无所事事的日子里,她曾设想过无数种与丈夫见面时的情景,但就是没有想到会是这样。
从法国去英国要乘飞机,张幼仪是第一次坐飞机,心里本来就有点害怕,再加上那种飞机又很小,飞行中只要一遇到一点点气流就会颠簸得厉害,这让她在途中出了洋相:起飞不久,飞机便剧烈地颠簸起来,张幼仪不禁朝窗外看了一眼,没想到不看还好,这一看,可把她给吓坏了!她看到舷窗外朵朵白云,再从云缝间向下看,只见一片茫茫大海,此时她心里真怕飞机会颠散了从天上掉下去—也许是过于紧张吧,此时她的胃里一阵痉挛,随即便哇的一声吐了起来。看到张幼仪呕吐,徐志摩非但不帮她处理秽物,也没有半句安慰的言词,反而将头扭向一边,还轻轻说了一句:“你真是个乡下土包子!”
其实这话徐志摩已不是第一次说了。早在结婚之前,当徐志摩第一次看见张幼仪的照片时,他就曾把嘴角往下一撇,用一种充满鄙夷的口吻说道:“乡下土包子!”婚后一起生活的那段日子里,他更是动不动就将这句话甩给张幼仪。
其实徐志摩说这样的话实在没有道理:张家在上海松江县城,你徐家在浙江海宁硖石镇,如果说上海的松江是“乡下”,那你徐志摩的硖石镇不更是“乡下”吗?再说两家门第,张幼仪的爷爷做过多年县令,父亲是一方名医,尤其是两位兄长可都算得上是民国风流人物,二哥张君劢是民国政坛的风云人物,大哥张嘉敖曾留学日本,是著名的经济学家,担任过《国民公报》的编辑、《交通官报》的总编辑、国民政府中央银行总裁等,同时还是“国民协进会”的发起人和领导者,他为妹妹选夫婿时身份是浙江都督府秘书,他之所以选中徐志摩,是因为徐志摩的才学—他那次去杭州府中视察,徐志摩的作文本上的文章和书法深深打动了他,他便决定将这个名叫徐志摩的学生选作自己的妹夫,至于他的出身、家境等根本就没作考虑;而相比之下,徐家充其量只是个土财主,徐志摩的父亲徐申如只是当地商会的会长,他之所以看中张家这门亲事,是因为他更看中张家的官场背景可以为自己在生意场上赢得更大的成功。因此,要说张幼仪是一个“土包子”,那你徐志摩不更是“土包子”一个吗?聪明的张幼仪一定在心里这样比较过。因此,当徐志摩在法国飞往英国的飞机上又这样无礼而又无理地说她时,她终于反击了—老天似乎也有意要帮她的忙—徐志摩说张幼仪“乡下土包子”的话音刚落,自己竟也突然间呕吐了起来,见此,张幼仪回敬道:“我看你也是个乡下土包子!”
或许是贤妻良母式的张幼仪很少这样“出言不逊”,也或许是徐志摩压根儿就没想到张幼仪会这样回敬自己,这让他感到十分狼狈。许多年后,他还与自己的学生一再说起这一次飞行中的狼狈。而对于张幼仪来说,许多年后我们再来品味她的这句话,分明能从中品味出她自尊、自爱和自强的个性。正是因为她这样的个性,来到英国后,她首先想到的是如何维护自己的婚姻,并难能可贵的是她能客观看到自己的差距,并准备作出努力,并非采取江冬秀式的那一套,然而遗憾的是这一切最终只是她的一厢情愿:
我没办法把任何想法告诉徐志摩,我找不到任何语言或辞藻说出,我知道自己虽是旧式女子,但是若有可能,愿意改变。我毕竟人在西方,我可以读书求学,想办法变成饱学之士,可是我没有法子让徐志摩了解我是谁,他根本不和我说话。我和我的兄弟可以无话不谈,他们也和徐志摩一样博学多闻,可是我和自己的丈夫在一起的时候,情况总是:“你懂什么?”“你能说什么?”(《小脚和西服:张幼仪和徐志摩的家变》)
对于徐志摩,她其实比谁都看得清楚,多年后她回忆说:
有一次他和我一起躺下后,他的呼吸声不但没有缓和下来,反而因为觉得挫折和失败而扬起—他在最想摆脱我的时候,败给了我的肉体,对我们要厮守在一起这件事感到气馁。(小脚和西服:张幼仪和徐志摩的家变)
就这样,徐志摩一面积极行动着要将她抛弃,一面竟然又让她怀了孕,一面又在她怀孕后将她独自留在英国小城沙士顿,自己则忙着去追林徽因。
经过沙士顿那段可怕的日子,我领悟到自己可以自力更生,而不能回去徐家,像个姑娘一样住在硖石。我下定决心:不管发生什么事情,我都不要依靠任何人,而要靠自己的两只脚站起来。(小脚和西服:张幼仪和徐志摩的家变)
直到此时,张幼仪才开始学着自己慢慢站起立来。她独自从英国搬到了德国—因为德国一战后经济萧条,物价便宜。在德国,张幼仪独自生下了她与徐志摩的第二个孩子徐彼得,将徐志摩父亲徐申如每月寄给她的生活费作学费进了德国的裴斯塔洛齐学院学习。可是两年后彼得不幸夭折,但张幼仪在如此打击下仍然没有放弃学业。在国内没有追上林徽因而又与陆小曼上了婚姻之船的徐志摩,奉父亲之命到德国来看望张幼仪。此时他们已离婚三年,就在那一次,徐志摩明显地感觉到了张幼仪的“成长”,他在给陆小曼的信中这样写道:“可怜不幸的母亲,三岁的小孩子只剩下一撒冷灰,一周前死的。她今天挂着两行眼泪等我,好不凄惨……C(张幼仪)可是一个有志气有胆量的女子,她这两年来进步不少,独立的步子已经站得稳,思想确有通道……她现在算是什么‘都不怕’,将来准备丢几个炸弹,惊醒中国鼠胆的社会,你们看着吧!”
这一次,徐志摩不但没有骂张幼仪“乡下土包子”,而且竟然给予了她这么高的评价。尽管人的人生和历史一样是不存在假设的,但我们据此还是不妨设想一下,如果此时的徐志摩没有离婚与陆小曼结婚,或许他与张幼仪间的所谓差距会越来越小的吧,至少徐志摩不会再动不动就骂妻子“乡下土包子”了吧?
四年后,就是徐志摩眼中的这个本来连外国字母都从没学过的“乡下土包子”,竟然获得了裴斯塔洛齐学院的硕士学位,并回国成为了东吴大学一名能用多国语言讲授教育学和德国文学的教授。此时我们不妨再设想一下,如果徐志摩此时没有离婚和与陆小曼结婚,他还会一定要离婚吗?还会离得如此理直气壮吗?
然而,徐志摩终没有等到这一天,他没有耐心等待张幼仪的成长,我们的一切设想和假设都只能是设想和假设,事实总是那么不以善良的人们的意志为转移。
那么,徐志摩为什么那么心急呢?当然是因为林徽因。
二
其实,张幼仪和徐志摩最初都并没有觉得非离婚不可。
张幼仪从没想过自己去欧洲是要成为中国第一个新式离婚者(张幼仪与徐志摩的离婚历来被史家认为是中国近代第一综西式离婚案),相反她最初去欧洲的目的和动因,都是听从哥哥张君劢和公公徐申如的安排,去阻止徐志摩在外“出了什么岔子”的;即使在她到了英国并感觉到徐志摩可能另有新欢后,她也没想到要离婚,只是想到自己可能要接受徐志摩妻妾成群的生活方式,对此虽然心里并不乐意,但事实上已基本做好了准备。
有一天,徐志摩跟张幼仪说,要她在家准备晚饭,“晚上明姑娘要来跟我一起吃晚饭”。张幼仪作为一个女人,听完徐志摩这话后本能地在心里嘀咕了下:“他为什么说‘跟我’而不是‘跟我们’一起吃晚饭?”并敏感地感觉那明姑娘可能就是他新交的女朋友。因此对于这位明姑娘,她心里自然是不欢迎的,但是她还是准备了丰盛的饭菜,并且在她来家后时时都在用一种别样的目光观察她,并暗暗地将她与自己做着自以为尽量客观的比较。她最终发现明姑娘虽然穿着西服,但是竟然穿着一双绣花鞋,且穿着绣花鞋的脚竟然是缠过了的小脚,这让张幼仪似乎找到了一些自信,因为她自己的双脚并没有缠过—此时的她似乎只是在心里做着与这位明姑娘“竞争上岗”的准备。
又过了一阵,徐志摩让朋友充当说客,找到张幼仪先来试探一下她的口风,徐志摩那位朋友也是第一次做这种事,见到张幼仪时如临大敌,一时面红耳赤,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让张幼仪好生奇怪,最后还是在张幼仪的“启发”下他才吞吞吐吐地说,是徐志摩托他来问她一下“愿不愿意做徐家的媳妇,而不要做徐志摩太太”。张幼仪一听此言说,“就这么个事呵,我还以为是什么大事哩!”对此似乎很大度,虽然并没当场表示欣然接受,但也没表示反对。
徐志摩此时的新欢当然并不是那位明姑娘,实际上是张幼仪弄错了,明姑娘就是袁昌英,她也是徐志摩比较要好的异性朋友,但并不是女朋友,他的女朋友是林徽因。我们知道,对于徐林之恋,最初林徽因的父亲林长明是并不反对的,甚至有时候还是支持的,第一次林家表示出的反对意见是来自于林徽因的两个姑姑,她们觉得林家怎么说也算是名门,怎么能让林家的女儿去做人家“小”呢?这里我们可以做一个推断:徐志摩实际上一开始也并没首先想到离婚,而是如那时的许多“花心”的男人一样,先想到将后来认识的林徽因纳妾;林家表示反对后,他也还没想到与张幼仪离婚,而是想到要张幼仪“让贤”,即,只“做徐家的媳妇,而不要做徐志摩太太”;而离婚是由于种种原因最后才让他做出的决定。
张幼仪终于收到徐志摩要求离婚的信,他要求离婚的理由当然没说是为了林徽因,而是为了真爱、自由、幸福等等:
无爱这婚姻无可忍,自由之偿还自由,真生命必自奋斗自求得来,真幸福亦必奋斗自求得来!彼此前途无量……彼此有改良社会之心,彼此有造福人类之心,其先自做榜样,勇快智断,彼此尊重人格,自由离婚,止绝痛苦,始兆幸福。
张幼仪收到这封信可谓是没头没脑,她晚年在说起这封信时还说:“他说我们‘前途无量’、‘彼此有造福人类之心’是什么意思?我什么时候表现过这些潜力了?”她的意思是徐志摩写这封信就是想离婚,但是写这些话完全是耍滑头,实际上并不是写给她看的,而是写给时人看的,写给后人看的。张幼仪没有立即答复,徐志摩迫不及待地亲自找到张幼仪,要她在他拟好的离婚协议上签字,张幼仪说她要征求一下父母和兄长的意见,徐志摩说:“不行不行!你晓得,我没时间等了,你一定要现在签字……林徽因要回国了,我非现在离婚不可!”直到此时,张幼仪才知道自己丈夫的真正恋人是谁。
张幼仪在徐志摩的催促下,竟然真的平静地在他一手拟定的离婚协议上签了字,并且说:“你去给自己找个更好的太太吧!”
离婚当然最大的原因在徐志摩身上,但是在张幼仪看来,林徽因也是一个原因—如果徐志摩不是为了林徽因,一定不会如此急迫地与自己离婚的—这不能不说也是一个事实。因此,尽管林徽因一再宣称她并不曾爱过徐志摩,她与徐志摩之间只是一般朋友关系,尽管后来与徐志摩结婚的并不是林徽因而是陆小曼,但是张幼仪恨的人似乎并不是陆小曼而一直都是林徽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