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她离去时,头也不回,义无反顾!
她回来时,毅然决然,一日千里!
1998年5月22日,《参考消息》、《羊城晚报》以及海外的多家媒体同时发布了一条消息:台湾著名作家苏雪林回故乡探亲。
许多读者读到这条消息后的第一反应便是:什么—苏雪林还活着?
年届九旬的安徽师范大学退休教授张先基得到这个消息,先是心中有些疑惑—是哪个苏雪林—难道是她?
60多年前,张教授是安徽大学(今日安徽师范大学的前身)数学系的一名助教,但他也知道中文系有一位苏姓才女常常发表文章。于是张教授忍不住在心中大体算了下,如果真是她,她应该有一百多岁了—难道她真的活过了一百岁?
然而真的就是她!
就在那一天,102岁高龄的苏雪林,坐着轮椅乘上飞机,从台湾高雄国际机场起飞,先飞香港,再从香港飞抵合肥。第二天,她又乘车从合肥来到了位于芜湖的安徽师范大学—当年她任教的校址在安庆的安徽大学。
校方拿出当年老安徽大学教授花名册给她看,旁边有人说:“字太小,我帮您找吧!”可是没想到,还没等人帮她找,她竟然自己用手指一下指在了自己的名字上—苏梅。排在她前面的是陈望道、郁达夫……
张先基教授闻讯也赶到了欢迎现场,他紧紧拉住苏雪林的手说:“当年你叫苏梅嘛!那时30多岁呵,就是教授了,教文化史,我们还请你为学生办的刊物题过词哩!”苏雪林满含热泪深深地点着头。
呵,此情此景,让一个多甲子前的人事恍如昨日!
苏雪林真的回来了!
此时人们似乎忽然间想起来,中国现代文学史上,曾经有一个叫苏雪林的女作家,许多人才因此而去查她的简历。
苏雪林,1897年2月24日生于浙江省瑞安,原籍安徽太平县(今黄山市黄山区)岭下村。本名苏梅,字雪林,笔名绿漪等。早年毕业于北京高等女子师范,后又留学法国。系现代著名教育家、作家、文学家。她一生从事教育,先后在沪江大学、安徽大学、武汉大学任教。后到台湾师范大学、成功大学任教。20世纪30年代初,苏雪林就与冰心、庐隐、凌叔华、袁昌英齐名,被阿英称为“女性作家中最优秀的散文作者”。苏雪林的创作生涯达70年,出版著作40多部,可谓一生笔耕不辍,被喻为文坛的常青树。她的作品涵盖小说、散文、戏剧、文艺批评,在中国古代文学和现当代文学研究中成绩卓著。
一般人的确已将苏雪林遗忘太久了。说起上世纪三十年代的女作家,一般人只知道冰心、丁玲、林徽因等,不知道还有庐隐、凌叔华、袁昌英,更不知道苏雪林。为什么?因为她们似乎是属于另一个世界的了:庐隐1934年5月因难产而去世,去了真正的另一个世界;袁昌英的声音随着她上世纪50年代被打成右派后便似乎也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凌叔华则随着夫君陈西滢去了南洋,后又一直侨居加拿大、英国等;而苏雪林呢,则只身去了台湾。总之从那时候起,有关她们,在很长一个阶段里能隐隐约约进入我们视线、耳朵和心灵的,最多只是关于她们的那些半真半假的逸事、若有若无的传说和时断时续的文字碎片而已,之于我们,她们是雾中花水中月,美则美矣,却无法近观而获得真切感受。
现在,苏雪林突然之间回来了!仿佛来自于另一世界!且只有她一个人回来了!这能不让我们惊疑、惊奇和惊叹吗?
有一种情感叫执著,因为她的回来,我们看到了。
有一种品质叫无畏,因为她的回来,我们感到了。
有一种力量叫坚韧,因为她的回来,我们重温了。
二
清光绪二十三年(1897年)二月二十四日夜,浙江瑞安县县丞苏锦霞的府中传出了一声婴儿的哭声。佣人随即报告苏锦霞:“恭喜老爷,添了孙女儿!”这个新生的孩子就是日后在中国现代文坛上一度大名鼎鼎的苏雪林。
苏氏本居安徽太平岭下村,所以又称“岭下苏氏”。根据家谱记载,岭下苏氏为宋代大名鼎鼎的“三苏”之一苏辙的后裔,算起来苏锦霞是苏辙的第27代孙。或许正是名门之后的激励作用吧,岭下苏氏世代多有为官者,只是到了苏锦霞一代,由于太平天国的影响,他中途辍学,用他自己的话说“只读了半部《幼学琼林》”,所以未能顺利走上读书、科举、为官的道路,而是与当时徽州许多少年一样,很小便外出当生意学徒。如此在外漂泊中,他竟参加了镇压太平天国的淮军。太平天国运动被镇压后,凭着所谓的“军功”,又在苏氏族人浙江嘉、湖道苏居敬、苏式敬两兄弟的提携下,他在浙江多个县间以县丞一职屡迁,官虽不大,但任内所得倒颇丰厚。苏锦霞生有七子,只是他们似乎都科场不顺,于是他便首先为长子苏锡爵捐了个道员,随即签发山东候补。
苏雪林算起来该是苏辙之后的第29代了。由于她是出生在祖父的瑞安县丞衙门里的,那年又是农历鸡年,苏锦霞便为她取一语双关的小名“瑞奴”,以期她的到来,为苏家凤凰来巢,紫运降临。似乎是果然应验了苏锦霞的期愿,仅仅几个月后,苏锦霞便升任兰溪县令,成了真正的“朝廷命官”。
只是苏雪林的父亲苏锡爵并未因这个女儿的出生而带来好运,他先是去山东一面当差一面“候补”,可几年未果。后又欲转去云南,最终同样未果。倒是苏锦爵似乎一直官运不错,几年县令当下来,竟得升海宁知府—不过这只是让他空欢喜了一场,当交接完成正要去上任之机,辛亥革命爆发,清廷垮台,苏锦霞的知府梦只能成了一个永远的梦。后来苏锦霞回到故乡岭下曾办有一学校,取名“海宁学舍”,正是为了纪念他这个永远的梦。
像苏锦霞这样不大不小的一个官僚,辛亥革命除了让他们一时梦断官场外,对他们的冲击其实是并不大的。苏锦霞凭着当官多年的积蓄,来到上海当起了“寓公”,或许是因为小瑞奴的出生曾为他带来过升官的好运吧,他将她留在了身边,这使得幼小的苏雪林,有机会来到当时中国最大的开埠城市。
据说童年时的生活际遇对于一个人一生的成长有时会具有决定性影响,反观苏雪林早年在上海生活的三年中,有一件事对她日后的人生影响可谓很大,这就是她与一个远房亲戚家的一个比她稍大几岁的小女孩成了朋友。
苏家在上海的租住地在徐家汇,那儿有一所启明女校,是一家教会学校,与苏雪林成为朋友的那个亲戚家的孩子当时正从启明女校肄业在家,她常向幼小的苏雪林宣传天主教和天主的种种之好。起初这让苏雪林既感到新鲜又觉得恐惧。别忘了她爷爷苏锦霞便是镇压“长毛”起家的,而“长毛”据说都是信“天主”的!自然而然,在此之前苏雪林与多数中国人一样,听到的都是教会中人如何挖人心喝人血等等。可是听得多了,她便由新鲜而变得好奇,于是终于有一天来到了徐家汇大教堂。当她第一眼看到大教堂高耸入云的尖顶时,竟被吓得掉头就跑,因为当时正好有一朵白云从教堂的尖顶旁飘过,白云的飘动竟让她以为是教堂在向她走来。或许这就是一种宿命,此时她怎么也不会想到,天主教竟会以这样的方式走向她,以至有一天会走进她的生活和人生。
教堂当然不会走向她,在朋友的引领下,最终还是她走进了教堂。
苏雪林满怀好奇地看着信徒们做礼拜、唱圣歌。在悦耳的管风琴伴奏着赞美诗的优美旋律中,她对朋友说:“我今天总算知道了天主教徒并不是吃人心肝挖人眼睛的呀……以后我如果信教,就信这天主教。”
苏锦霞当年选择在上海的租界里做“寓公”而没有回老家,私下里还有一个目的,这就是为了及时观望时局。眼看着三年过去了,清廷恢复眼看着无望,自己的官复原职更是无望,如此坐吃山空也不是个事,于是他率领一家老小回到了太平岭下村。苏雪林自然也回到了自己真正的故乡。
祖父办起了“海宁学舍”,苏雪林自然成了第一批入学的学童。或许是毕竟在上海三年被十里洋场的风吹过了吧,识字后的苏雪林,除了在学舍里读过了“四书”“五经”之类,更喜欢看一些“闲书”,除了《征东》《扫北》《三国》《水浒》《阅微草堂笔记》《聊斋志异》等中国传统话本小说和笔记小说外,还有《撒克逊劫后英雄录》《十字军东征》等及“林译”外国文学作品。
读得多了,她竟然萌生了写作的冲动,于是她便模仿着读过的书,尤其是林琴南翻译的那些书,偷偷地写一些家里的人、事—一代文学名家的创作,就这样似乎在一种不经意间自然而然地开始了。只是偶然之间,她写的东西被一位族兄看见了,族兄正惊叹于她文笔流畅、叙述生动之时,被她一把抢去,撕得粉碎……
当然,写作激情是一个人成为作家的前提,但仅有这还是不够的,据说还要有一种“破坏”的精神,有一种正如鲁迅所说的,将一切撕开了给人看的精神。或许当时发生的一件事情,足可看出苏雪林从小就具备这种精神。
她的祖母本是个没有文化的农村妇女,后来由于成了“县太太”而不得不附庸风雅学着认得了些字,有时竟也做几句“诗”。当然每有大作完成,子孙、儿媳们一律都是叫好。有一次,她又做得一“诗”,又获得大家的叫好,但唯独小小的苏雪林不以为然,公然当着奶奶的面说了句“没有一点诗味嘛”,让奶奶好一阵生气。
不过这一切倒是让一个人看在了眼里,这就是他的二叔苏锡恩。这个苏锡恩可算是苏家的一个倒霉蛋,很小时被算命人算出他有“克妻命”,于是被送去当和尚;由于他不满于和尚的清规戒律,毅然去日本留学并参加了革命党;又由于他在日本从事革命活动而被遣送回国。因此,这个苏家的倒霉蛋倒也算是苏家一个见过大世面和具有开明思想的人。正是在他的主张下,聪明而叛逆的苏雪林被送到了安庆的教会学校培媛女校。尽管风传教会学校校规是如何如何严格,但因为在上海就产生的对于教会的好感,苏雪林满心欢喜地离开岭下而去了安庆,后再从安庆先去了北京,后又从北京去了法国,人越走越远,文名也越来越大,终于有一天汇入了“五四”新文学运动的洪流中,成了“五四”新文坛上升起的一颗耀眼新星,也成了苏氏这个以文章名世的家族里又一个以文章名世的人。
三
在安庆的日子里,发生了两件对苏雪林的人生产生影响的事情,一件是她对婚姻的拒绝,还有一件是她对于学业的坚持。且这两件事情,她都是几乎以生命为代价才最后取得了胜利。
有一天,父亲来培媛女校看望苏雪林,她非常高兴,于是牵着父亲的手在操场上散步。不承想这让校长看到了,父亲离开后,她被校长叫到办公室加以训诫。
“光天化日之下,怎么能如此忘了男女之大防?”
“他是我父亲!”
“父亲也不行!你已不是小女孩,而十几岁的大姑娘了!”
愤怒的苏雪林觉得这不但是对自己的侮辱,也是对自己父亲的侮辱。她毅然作出了一个令人吃惊的决定—退学。
母亲将苏雪林接回了家,或许是此事的发生也让苏家人觉得,的确也应该为她找个婆家了,于是竟答应了南昌张家的提亲,将她许配给了张家的三公子张宝龄。张家虽非官宦之家,但在上海经营五金生意,很是成功;张宝龄本人虽不善言辞,但长得一表人才、耳聪目明。哪知道对于这门亲事,大人都觉得门当户对、珠联璧合,但苏雪林却并不高兴。
那个时代,许多对婚姻不满的青年,无论男女,表达反抗的最常用手段便是逃避,此前的胡适、徐志摩、鲁迅等,无一不是这样,苏雪林自然也只能这样。于是她报考了安徽省立第一女子师范学校,再一次几乎是离家出走了。
第一女师毕业后,苏雪林因为成绩优异而被留在了附小当了一名小学老师。此时张家再次提出成婚要求,没想到竟然再次遭到苏雪林的拒绝,拒绝的手段当然还是老办法,继续逃跑—去北京,她要报考北京国立女子高等师范学校。
或许是家人知道她此举的真正目的,或许是这个本充满着保守思想的家庭里多认为“女子无才便是德”吧,她的这一要求遭到了包括母亲在内的几乎所有家人的反对,尤其是她那个祖母。此时苏雪林能做的只能以死相拼:她躺上床上一动不动,且在大热天里以棉被相拥,不吃不喝七八天,终于高烧不退,大病不起。眼看着她小命难保,祖母这才同意了她的要求。这时她才答应治病,好在经过手术,她的淋巴结核病总算好了,只是脖子上永远留下了深深的疤痕。
术后没等病情痊愈,苏雪林就脖子上缠着纱布坐进了北京女高师的课堂;两年后,她又带着剧痛的身心离开北京,远赴法国留学。
然而,任凭你逃得再远,你总有一天会回来的。鲁迅是这样,胡适也是这样,当年他虽然逃出去“旧约十三年,环游七万里”,但终究还是回来了,回来接受母亲送给他的这个注定要他接受的“礼物”,与大字不识一个的江冬秀成亲。苏雪林自然也只能一样。
好在张宝龄并不完全是江冬秀,说实话,他也算是那个时代的一位优秀青年。当苏雪林在法国即将完成学时业,张宝龄则已在美国麻省理工学院取得了工程博士学位。此前,张宝龄也曾主动给苏雪林写过信(实际上是张应苏父嘱),他的那一笔好字也着实深深获得了她对他的好感。因为苏雪林小时并没受到很好的书法训练,看到自己不能的,自然而产生一种补偿心理。此时的苏雪林似乎对张宝龄倒有了几分好感。
其实,苏雪林一再逃离婚姻,倒也并非是对张家和张宝龄有多少不满(当然也说不上满意,或许她当时的感觉只能套用一个今天常用的词来形容,那就是“没感觉”),她不满的更多是这种包办婚姻的方式,因此,当张家在此时又一次提出成亲要求时,她就毅然答应了。
苏雪林做出回国的决定是在1925年5月,她这时决定中断学业回国,当然并非只是因为张宝龄此前已经回国,并再次提出了婚姻要求,而是还有别的原因,那就是她的领洗入教。
或许是她早年在上海徐家汇大教堂中种下的对天主教好感的种子的发芽,或许是她对于那个早年有意无意间做的遥远的承诺要做一次兑现,或许是她远离祖国和亲人的心灵需要一种及时的安慰,或许是对祖国文化母体的疏远而对身处异域文化一时的迷失……总之,她皈依了天主教,成了一名天主教徒,1924年8月15日在里昂大教堂接受了洗礼,仪式当然只是悄悄地进行的。因为虽然她此时身处欧洲,但是周围还是多从祖国一起来求学的同胞,而他们来此目的只是“师夷之长以制夷”,对于西方文化并没有从文化上给予认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