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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转折(1)

我开始留意道路两旁的店铺,这时暮色渐起,城市迎来用餐高峰,一路走来,沿途饭店已大多爆满,人影幢幢。我想既是叙旧,又是第一次请单小双吃饭,总归找个相对安静的地方好,看见右前方一家咖啡厅里烛光摇曳,少了些喧哗,转脸对单小双说,你停一下车,我去看看那里还有没有位子。

咖啡厅门槛高,挡住了一些消费者,别处都人满为患了,这里二楼一个靠窗子的房间还空着。屋不大,但两只沙发却不小,中间置一张大理石茶几,摆着的花瓶里插着一束康乃馨。角落里的音响,有一首文情歌在轻轻地环绕。单小双摘下眼镜,露出还算满意的神情。她把包搁到沙发一角,托着下巴瞅了我一会儿,忽然笑了说,运气不好是不是?要回家呢,又碰见我。

我说看你说的,我求之不得呢。

学校虽已改成了农中,但一些配套设施跟不上,按现在的话说,软件硬件都不具备,很多课上得有一搭没一搭的。后来学校终于在操场北面辟了一块地,名曰试验田,冬天来时,种上越冬的小麦、菠菜、韭菜和蒜苗。为强调科学种田,又间以杨树、桐树、果树。我们经常扛着农具去那劳动,说是上实践课,实际上已提前进入种庄稼的角色。我是个迟迟进入不了角色的人,时不时望着天空想,人生真的就这样没一点指望了么?

而老车的人生似乎已渐入佳境。

在所有的戏剧中,应该没有比英雄救美更拙劣更滥俗更老套的了,但历久弥新,屡试不爽,从那以后单小双看老车的目光,果然柔和亲切了许多。作为护花使者,老车有了自由出入单小双那间单身宿舍兼办公室的资格,常帮她挑水扫地打饭生炉子倒煤渣什么的,跟个准男友一样。

你们不知道吧,在又一个临睡前的夜晚,他神秘兮兮地跟我们说,单小双的两个奶子不一般大。

我们本已睡意蒙,此刻全精神起来了,懵里懵懂地问他,什么不一般大。

单小双的奶子啊。老车说,她一边大,另一边要小一号。不过感觉更好,更刺激哩。

这样说时,老车的手又在空中比画了一下,把我们给比画得大眼瞪小眼,觉得这个情况太意外了。二壶不信,老一也不信,问他是否已经摸过了?

真他妈摸过就好了。老车嘿嘿笑着,右手大拇指依次搓了几下其他四根手指说,她今天洗头发,我给她往盆里加水时看见了。若隐若现的,跟一个大兔子领着一个小兔子在里面撒着欢玩儿似的,真想摸一摸啊。

还没摸过就好,我们虚惊一场,暗暗松一口气,接着就想当然地推测他看花了眼,说天底下哪有不一般大的奶子。具体起来,这话是说一个女人的两个乳房是一致的,表述的时候,我们都把不该忽略的句子成分忽略了。

又少见多怪了吧你们,老车说,单小双的两个奶子就不一般大。我甚至怀疑,是不是天底下所有女人的奶子都不一般大。

他这一说,我们都被他这个惊人的推断给震撼住了,他严重挑战了我们有限的想象和认知。虽然我们都是吃奶长大的,但又是在还没等到能记住奶子的模样时就不再吃了。我们努力回忆着单小双的胸脯,先前天热时,我们还能依稀看到她衣衫里乳罩的大致轮廓,现在都穿上毛衣了,连乳罩都看不到了,哪还能区分她的乳房是不是一般大?但就想象而言,也是对等的,所以我们还是坚持一样大小的意见。老车不容置疑地说,那是因为她戴着一样大的奶罩。还有白梦娣的,黄蒜薹的,看上去一样大,都是因为戴着一样大的奶罩。

世界上没有两片相同的树叶,不待我们提出进一步的质疑,他又进一步一言以蔽之,奶子也一样。

尽管老车出语惊人,颠覆了我们对女人乳房的传统认识和臆想,但因为距离我们远,目标又太过散乱与庞大,怎么去验证他话里的虚实,还是叫我们四顾茫然,找不到北。老车望着我说,你要是不相信我的话,可以先摸摸白梦娣的,我保证她那两个奶子也不一般大。又转向二壶、老一说,你们两个可以去摸摸黄蒜薹的。言下之意,单小双属于他的了。

这当儿,黄蒜薹又警告我不要吃着碗里眼馋着锅里,白梦娣已悄悄哭过好几回了。据说所有人的初恋都是甜蜜的,而我却恰恰相反,我的心一直处于疼痛恍惚状态,备受煎熬和折磨。我感到光是给她写那些云里雾里的诗还远远不够,索性炮制了一封长达二三十页纸的情书,洋洋洒洒万余字,都赶上一个短篇小说了。我现在已想不起来具体写了些什么,也不知道什么样的情愫要用千言万语来倾诉,但我清晰地记得,直到那时我还没摆脱掉泰戈尔的影响,即使写情书也不忘把他老人家搬出来壮胆,借以支撑门面,在那封长信的开头就先引用了他的诗句:

“我的失败很大,我的负债很多,我的痛苦秘密而又深重,可是当我来求福的时候,我又战栗,唯恐我的祈求能得到允诺。”

如果说这句诗引用得实在有点神经兮兮的话,那么,我觉得我在那封长信最后引用的另一句诗,则多少可以表白我的心迹:

“我在歌唱中陶醉,忘了自己,你本是我的主人,我却称你为朋友。”

长久以来,我都是一个醉心于文字表述的人,写过许许多多诗,也写过许许多多信,但那种以泰戈尔的诗开头,又以泰戈尔的诗收尾的情书,此后再也没写过。我自己把自己都感动得一塌糊涂了,白梦娣那儿却依然波澜不惊,比先前更简短地回复了一个指意不明的纸条儿说,功课当紧。等我有一天终于拥她入怀,才知道她表现出来的不冷不热都是爱。她宁肯在背地里哭哑了嗓子,也不肯说出一个爱字来。

也是直到拥她入怀的那一刻,我才发现老车说的纯粹是无稽之谈。他一厢情愿地由单小双乳房不一般大,推及天底下所有女人乳房都不一般大的论断太坐井观天了。白梦娣的乳房不仅匀称,而且瓷实,柔软,质感,大小适中,正是握到手里满而不溢的那种。高中那几年之所以不那么突出,是因为她穷得连一个乳罩都买不起,也不懂得一对挺拔高耸的乳房多么令人刮目相看,她总是用一块粗布紧紧地包裹住它们。要不是我及时把它们解放出来,配上合适的乳罩,真不知她还要把它们囚禁多久。那时我已懂得握在自己手里的才是最好的,不再去关心单小双的乳房是不是真的不一样大,只一度迷醉地游走在白梦娣的胸脯间,须臾不舍得离开。

那会儿,老车已跟单小双走得很近,她都让他帮着洗头发了,再进一步,没准真可以摸到她一大一小的乳房了。就在我们担心这狗日的会不会得手时,老车遇到了障碍,教过我们历史的秦阜康老师开始频繁地出入单小双的宿舍了。

说起来,应该是秦阜康更有资格和单小双谈情说爱。秦阜康是省城一所重点大学的毕业生,因为稀里糊涂地参与了一场学生群殴事件,才发配到了我们这所破落的学校。庙小养不住大神,从来到这里的那一天起,他就没安分过,三天两头地往县里市里跑,一心一意想调走,一点工资全花在路上了。想是没背景又没余钱送礼吧,一直没能走脱。郁郁不得志,又迟迟调整不了状态,人也变得邋遢起来,一有空儿就去街上的小酒馆里买醉,天天拉着脸,一副没睡醒的样子。据说校长本来还有重用他的想法,见他表现得如此怀才不遇,也就懒得多关照了。校长私下里说,年轻人可以有点才,但不可以恃才傲物。又说,年轻人可以受点挫折,但不可以一败涂地。这话传到秦阜康耳朵里,他愈发破罐子破摔,拿教学不当回事了。有好几次上课,他还公然表现出他的反叛意识,唆使我们最好去别的正经学校学点正经的东西去,别在这里空耗年华了。如是者三,就算他不调走,校长也会请他另谋高就了。

事情的转机还是出在单小双身上。所以无论从哪方面说,单小双都于农中功莫大焉。她不仅留住了我们这些试图开小差的学生,使学校免于一把火或一颗土炸弹,还给秦阜康这样的老师注入了活力。我们本以为他要那样终了一生,一看见单小双,他竟像换了个人似的,眼里的醉意少了,亮光多了,就是衣着也讲究起来,甚至还煞有介事地打起了领带,如同弃旧图新的回头浪子一般。那些天,我们常见他有事没事就往单小双宿舍跑,跟她谈理想,谈调动,谈遥远而又空茫的未来。我不大相信老车对单小双动了真感情,但每当看到秦阜康去单小双的宿舍,他却真的会坐卧不宁,不经意间,还会把心里的诅咒骂出声来,鼓动二壶、老一去搅局。那两个人不去,他就一个人去,并总能灵机一动地找出一些问题来,向单小双或秦阜康请教。题问完了,他也不走,一边装着沉思,一边悄悄地酝酿一个屁。那时老车就跟一个屁工厂似的,想生产多少就生产多少。别人放屁都躲着人,恨不得再憋回去,他则专门往人前凑,还会趁人不注意把手伸到裤子里接住,再趁人不注意松开手掌。浓烈的臭气随之四溢,使另两个人面面相觑,各自怀疑是对方放的,又说不出口。这时候,即使秦阜康不走,单小双也会把门窗打开,换换空气。一打开门窗,老车就可以功德圆满地偷笑着回来了。可怜秦阜康不明就里,心中那颗爱情的种子刚刚冒出点芽儿,就被老车的屁给熏蔫了。

冬至那天的早自习课上,我的桌洞里多出一双墨绿色的毛线手套,两个手掌上面,各绣有一个隐约的心形图案。我端详着这副毛茸茸的手套,试着戴到手上,即刻有一股暖流从十指充溢到身心的每一个部位。我忽然觉得这日子不寻常起来,是谁在默默地给我传递着这份知冷知热的情愫?我想到了白梦娣,可她哪来这么多毛线,她用来系头发的红头绳都是她几个姐姐淘汰的。我侧望了一眼坐在我右后排的白梦娣,她正低垂着眼帘背英语单词,倒是她旁边的黄蒜薹觑了我一眼,又赶快埋下头去,脸上飞出一抹似曾相识的羞涩。我一激灵,想起那个早已淡出记忆的黄昏,想起黄蒜薹比画在我眼前的毛衣针,以及滚动在她车筐里的一团毛线球。我又感动又愕然,猜不出这个傻妮子在跟我兜什么圈子,她跟白梦娣再好,也不至于要替她给我织手套吧?慌得把手套摘下来,瞅个空子塞到了她桌洞里。想想,又以玩笑的口吻留了一个纸条儿:这都什么年头了,学**也不知留个名。

还了手套,我心里松一口气,可是第二天,手套又堂而皇之地出现在眼前,两个心形的图案之间也多了一个纸条儿:不要太欺负人好不好。

我又好气又好笑,晚饭后把她叫出来说,蒜薹啊蒜薹,你说说咱俩谁欺负谁了?

黄蒜薹也不看我,只倚着一棵树,望着枝杈上的一弯月牙儿说,谁欺负谁了?

又说,我来时还兴冲冲的,都说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可你约我出来说的这算啥哩。

我们是在学校北面的一片柳树林里见的面,光秃秃的柳梢儿不绿,月色也清冷,但寒风料峭中,我的心却突然叫她说得温软了一下。如果不是突然又疑神疑鬼起来,想她没准是白梦娣派来试探我的,或是她自作主张要替白梦娣把关来的,那么,这个傍晚也该有点诗意了。我毫无诗意地拍了拍她的肩膀,把手套掖到她怀里说,好了蒜薹,谢谢你。你不知道,我一直把你当做我和梦娣的小红娘呢。

红娘又咋了,红娘就不能给你织个手套儿?

能,可你自己都没有手套戴,我戴着心里不安。要不你给自己也织一双,到时咱俩一块儿戴吧。

这还像句话,那咱可这么说定了啊。

我说好,说定了,可你这当红娘的,也得给我说说梦娣最近有没有跟你说过我吧。

你真要听呢,就还把手套戴上。

傻姑娘就是难缠,我都把话说到这份上了,她还不依不饶,见她硬要给我套手套,想想还是自己接了过来。月色冷,风也凉,但一戴上手套,感觉真的很暖和。我握了握黄蒜薹的手,再次说了声谢谢,比先前那句由衷多了。黄蒜薹这才有些迷茫地笑了。鬼知道你是在写诗呢,她说,还是在迷惑人,害得我们姐妹都像上辈子欠你似的,没有一天不说起你。

你们听到了没,她们姐妹没有一天不说起我。

反正我是听到了,并且刻骨铭心。单从这个意义上说,我也无法忘怀我在农中度过的少年时光,那是我写诗生涯最鼎盛的一个时期,此后再也没有中兴过。那些虚无缥缈的句子只对少女有用,一旦她们长大成人,再华丽的篇章也抵不上一件时尚的衣服。这时功课越来越少,校长号召全校师生积肥,还下了定额。因为积肥有野外作业的属性,反倒一度深得人心,和啃起来费劲的课本比,毕竟一泡粪便更容易上手。于是,满大街乱走的牲畜后面,跟上了满大街乱走的农中学生。班上很快就剩下白梦娣一个人还在学习了,积肥之余,都会坐到教室里去读读写写背背。她一去,我就不能去了,她看见我就会站起来走开,害得我没着没落的。我十分怀疑黄蒜薹透露过来的信息,跟她抱屈说,如果白梦娣真像你说的那样在意我,为什么都不肯跟我说一句话呢?

黄蒜薹也猜不透个中原因,却一本正经地安慰我说,也许她在考验你吧。

我不喜欢被考验,那天便把白梦娣堵到教室里,想跟她好好谈谈。她又要走,惹得我性起,伸手拽了下她的衣服。这一拽不得了,她嗷的一声跳起来,仿佛我手里拿着刀子,或者我的手本身就是一把匕首,我一愣住,她已抱头鼠窜而去。事后很久,我才知道事情还是坏在老车手上。狗日的老车嫁祸于人,模仿我的字迹给白梦娣写过一个言简意赅的纸条儿:我想日你。那恐怕是他内心的想法,虽然那念头我也不见得就没有萌生过,但依我那时的性情,无论如何是羞于写得出手的。可怜白梦娣偏听偏信,看见我就像看见一匹披着羊皮的狼,根本不给我跟她独处的机会。以至于后来我们俩终于走到一起,我想跟她说说是她诱使我走向写诗的道路,甚至特别想给她朗诵一首诗的时候,她已善解人意地在一旁褪去衣衫,自顾自闭上了眼睛,那神情分明在说,你不就想这样吗,还谈什么诗?我喜忧参半,猝不及防,面对一个肤如凝脂的胴体,真的是一句诗都想不起来了。

腊八节前的那个下午,我去邮局寄了几封信,又顺道去新华书店看了一会儿书,等书店关门,我回到校里,老车他们已经走了。这时天昏地暗,尘沙迷蒙,大风起兮云飞扬,又硬又凉的雪粒儿像子弹一样漫天扫射,击在头上脸上,能击出血击出弹坑来。因为天气本就不好,又因为过腊八节,全校师生都差不多回家了,连负责我们寝室秩序的校工老秦和在食堂做饭的伙夫老袁也走了,偌大的校园里空荡荡的,罕有人迹。我虽有一把教室的钥匙,但没地方吃饭,也没地方住,一个人孤零零地在教室里走了几个来回,狼狈,瑟缩,不期而至的一股饥寒交迫的况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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