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教育子女成长这桩事上,我父亲本着一个老实人朴素的智慧,恩威并施,处乱不惊,真是比我咋咋呼呼的母亲艺术多了。当下我被父亲驱赶出家门,一路踽踽地朝白沙村走去。我母亲怕我空着手去显得没诚意,忙又临时准备了一兜礼品,让我弟弟从后面赶上来,让我提上。他们给我的任务是去给白梦娣赔罪,跟她父母说好话,我也是这样应承的,且确确实实地意识到自己太伤她的心了,心里很疼,很懊悔,她哭得梨花带雨的脸,一直在眼前闪回。但一出了村,我还是想一不做二不休,我行我素地要按那个既定的方案行事,先去找单小双,把她这个媒人落实了。
单小双和白梦娣都是白沙村的,两家相隔不远,也就几条胡同的距离。从我们村去单小双家要路过白梦娣家,一过了桥,她家的篱笆墙就横在眼前。连天阴雨,河里的水比先前更满了,浩浩荡荡的,两岸河坡上的树木,有多半截身子没在水中。一群在河里捕鱼捉虾的鸭子有几只是白梦娣家的,远远看见我来,就擅自脱离了群鸭的游戏,出出溜溜地爬到岸上。我虽还认不全它们,但它们大约都认识我了,一边抖擞翅膀上的水,一边向我打招呼。一只灰褐杂色鸭的嘴巴上还叼着一条尾巴乱晃的柳条鱼,语焉不详地冲我打招呼,仿佛问我吃不吃。这是一个多么好客的人家,连鸭子都这么心地善良,难怪我母亲不为那帮搬弄是非的长舌妇蛊惑,在儿子与儿媳的分歧上,立场鲜明地站在儿媳一方。我庆幸自己有缘与这样的人家结亲,行将成为他们家最后一个女婿。
时近中午,白梦娣家厨屋的烟囱上还没冒烟,越过篱笆墙望去,院子里少有人迹。我不知白梦娣怎么给她父母说的,是不是还在哭。我在她家的柴门前慢了慢步子,一咬牙,低头走了过去。
乡间一年到头不断人,夏天散坐于树荫下乘凉,冬天扎堆在墙根下晒暖,一边东家长西家短地闲话,一边还不耽搁干活儿,女的缝补浆洗编织,男的垒墙修缮积肥,安贫乐道中,倒把漫长而又艰辛的人生打发出些许从容不迫的意味。白沙村的人,我原本有一多半不认识,因为这些天频繁出入的缘故,也大都混了个脸儿熟了。走过他们跟前时,我会笑一笑,点一点头,算是打过了招呼。他们的眼神里布满狐疑,我怕自己的行径怪异,惹人闲话,忙加快步子,在他们交头接耳的窃窃私语声中,伸手推开了单小双家的院门。
其时单小双正在准备嫁妆,据说要凑十一国庆节结婚。我见她和她母亲正在院子的一棵大槐树下赶做被子褥子什么的,地上铺了一张秫秸编织的大席子,席子上又铺了一块黄颜色的厚塑料膜,塑料膜上摆满花花绿绿的棉花和布匹。单小双的兄弟和她父亲可能去地里干活了,还没下晌,她和她母亲跪坐在一个有龙凤呈祥图案的被子上飞针走线。单小双母亲随口问我母亲身体是否好,她有一阵子没见着她了。又问我是否做好了上学的准备,什么时候走。我说下星期就走,来给小双老师道个谢,辞个行哩。单小双母亲笑了说,你这孩子倒还有心,没把你老师忘了。这来就来呗,还拿什么东西。说着看了看时隐时现于树梢上的太阳,一边站起来拍打身上的线头棉絮一边说,你要是不急着走,有用着抻抻翻翻的地方,你就给她帮个手,我给你们做饭去。
老人一走,单小双就问我有什么事,正热恋着呢,放着好好的白梦娣不陪,跑这里干啥来了?我知道她还不知我俩闹翻的事,想想也不必跟她说,估计再有一两刻钟,就会有风声传达到她的耳际。我说过我们墨水白沙黄坡是三个呈品字形坐落的村庄,是亲戚套亲戚地边挨地边的近邻,仿佛一个三足鼎立的整体,别说人之间的走动有多密切了,就是牛羊骡驴都可以自由恋爱,互相串门。但凡这块地面上发生什么事,一个村的人知道了,三个村的人便全知道了。此刻只因为她在家里忙着,才没有及时听说。没听说更好,我也可以权当没有那场不愉快了,故作轻松地说,我就是为我和白梦娣的事来的,想请你当我俩的业余媒婆哩。
不会吧,单小双略略一惊说,梦娣会高兴?
我说她怎么会不高兴,就怕你不高兴哩。
君子成人之美,单小双说,我有什么不高兴的。我怀疑又是你自作主张,你还是不大了解她啊。
我不知单小双何出此言,只说我刚跟她说好了的,才又来的你这里,不会为难你吧?
你不都看见了,单小双笑了,扬扬手里的针线说,虽然业余,也能凑合着穿针引线哩。
顺眼望去,单小双手中的针线在被子里出出进进,上下翻飞,我也不由笑了说,老师就是厉害,干啥都是行家里手。
话说到这里,事情就算谈妥了,我知道单小双再忙,也会挤出空儿,尽快玉成我和白梦娣的婚事。所谓好事多磨,她显然不清楚一时半会儿还玉成不了我们的姻缘,我的目的也不在此,就像演戏上瘾的演员,明明该谢幕告退了,还硬赖在台上,死活不肯下场。单小双见我意犹未尽的样子,在我眼前晃了晃手说,你发什么愣儿,未必还真要吃我们家的饭不成?
谁要吃你家的饭了,我回过神来,皮劲也跟着回来了,忍不住一把捉住她操着针线的手说,我是想跟你握个别哩。
少讨点厌吧,单小双也憋不住笑了,一边往回抽手一边说,小心扎住你。
我还是不肯放开她的手,忽然有点犯贱地说,老师,你再刮一下我的鼻子呗。
单小双瞟了一眼她家的厨屋,见房顶上已升起袅袅炊烟,知道她母亲在忙活着,也顽皮地笑起来,一边曲起手指,蜻蜓点水地刮了一下我的鼻头。我相当不满意,连声说不算不算,刮得太轻太象征性了,很可能是最后一刮了,你得刮出点纪念意义哩。
我想我真是犯贱啊,就那么涎了脸,微闭上眼,凑上去鼻头,一心一意地等着单小双的手指降临。单小双想是也清楚这很可能是最后一刮了吧,也真要刮出点纪念意义来吧,就那么屏了声息,举起手指,由远至近,由高至低,慢慢地掠过我的额头、眉心、鼻梁,眼看就要触碰到我仰着迎接的鼻头的时候,空中陡地传来一声当头棒喝——不要脸!
我从迷醉中猝然惊醒,寻声望去,一个踉跄的身影已哭着跑开。我知道那是白梦娣,只是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出现在门口的,也不知道她目睹了多少在她看来不堪入目的内容。那会儿我和单小双的注意力都放在她在厨屋里做饭的母亲身上了,没大想隔墙有耳,门外有眼。她不明真相,那句言简意赅的“不要脸”虽有断章取义的嫌疑,但显然已一言以蔽之了,不单单指我,也囊括了单小双。单小双一下子气白了脸,浑身乱抖乱颤的,要赶上白梦娣解释几句,可惜一时间找不全鞋子,光着一只脚趿拉着一只鞋子跑出门外,胡同里哪还有那个怆然受伤的影子,倒沾了一脚泥水。你干的什么鬼名堂,她气急败坏地走回来,索性把另一只鞋子也踢飞了说,你给我滚。
女人就这点不好,越是关键的时候越靠不住,不论她多愿意跟你玩,也不论她跟你玩得多开心,一旦情况不妙,即刻就跟你翻脸,恨不得把所有的是非都推干净不说,还跟蒙了多大的冤似的,几乎不需要过渡一下,就可以摇身一变成了一个受害者。单小双此刻的表现充分说明了这一点,一个在我看来如此纯粹的女孩子,到头来也不能免俗。要不是我已警觉,早有防备,眼疾手快地一把接住她的鞋子,她准能有的放矢地踢到我脸上。好在白梦娣已说过我不要脸了,至少也是其中一个不要脸了,就自己替她用鞋子摩挲了下脸,把矛头全揽到自己头上说,老师对不起,这样行了吧?你不用急,也犯不着生气,她那是说我哩。
单小双也似乎察觉到她刚才的反应有点过激了,不置可否地摇摇头,有些疲惫错愕地说,她都哭成那样了,你还在这里嬉皮笑脸。我现在真有点儿弄不懂你了。
私下里,我不光视单小双为我的恩人,也视她为我的亲人,只因为师生身份有别,我从来都规规矩矩的,没敢在她面前说过过头话,做过过头事,此番就放松一回又如何呢?我想自己也许真是一个嬉皮士了,弯腰给她找到另一只埋在一堆棉花下面的鞋子,一并放到她脚下说,记得下次撵人时,一定要穿上两只鞋子撵。穿上啊,要不我给你穿。
单小双终于绷不住脸了,恶狠狠地刮了一下我的鼻子。你就少在这儿贫点嘴吧,她说,快点劝劝她去。
我摩挲着突然灼热起来的鼻头,想她这次刮得多少该有一点纪念意义吧,本要给她挤挤眼,笑一笑,又怕她再怪我嬉皮笑脸,便跟她挥挥手,走几步才转回头来,不知是安慰她呢,还是安慰我自己,竟像梦呓一样地喃喃出一句混账话来,没事,我说,真的没事。有时候,爱情需要哭一哭。
是的,有时候,爱情需要哭一哭。
第二天晚上下半夜,传来一个悬念已久的消息,老车落网了。
老车是在跟他那个光头表哥一起劫持白家六妮时被逮捕的。就像上次的二壶老一两个帮凶比他更倒霉一样,这次也是他的表哥比他更晦气。他表哥在遭遇围捕时狗急跳河,一头撞倒了一个警察,自己一个猛子钻到了河里。原以为一口气可以游个十万八千里呢,不料还没游出半里地,便被一枪击中了左手。右手虽然比左手力气大,但是孤掌难划,又乱了方寸,连呛了好几口水,便再也扎不成猛子了。等警察围追堵截过来,他还要妄图潜到水底下去,结果惊惧交加,让一口水呛没了小命。
他一死,老车就好抖搂自己了,也不管表哥不表哥了,使劲往他身上栽赃。在后来的交代材料上,老车说他本没打算劫持白梦娣的,他想她都跟我闹崩了,她又亲眼看见我跟单小双调情了,三两句话就可以把她说动心的,哪料到从三更天快劝到四更天了,白梦娣还是摇摆不定,反反复复地抱着几件破衣服说,你总得叫我收拾一下啊,你总得叫我收拾一下啊。几件破衣服有什么好收拾的,抻开来叠上,叠上再抻开,催逼得急了,就又两手抱住头说,你叫我想想,你叫我想想。收拾了那么久,想了那么久,还是要收拾要想,终于有宿在树梢上的鸡打起鸣了,邻家的狗叫起来了,老车担当放风任务的表哥也沉不住气了,一再唆使他来硬的,只要捆住她的手,抱到摩托车上就没事了,这哪是跟心上人说悄悄话的时候。那时已不止时间很紧迫,白梦娣的母亲业已要出来小解,她父亲也要给驴添草料,只不过他们出不来门罢了。老车说,他表哥早在擅自撬开白梦娣的门以前,同样自作主张,把她父母的门从外面锁上了。她父母一边使劲地拍打门,一边呼喊白梦娣,弄得老车万不得已,才由着他表哥堵住了白梦娣的嘴,又反剪了他心爱的姑娘的手,他几欲制止也没制止住。我想白梦娣的想啊收拾啊都是在拖时间,意欲控制住老车,她在我这里受的打击再大,伤害再深,也不至于脑子发热到要跟一个逃犯私奔吧。但我早就说过,她是不可能控制住那么一个亡命徒的,结果她不听我再三再四的劝告,非但没拖住人家,反被人家拖到摩托车上去了。
好在他们也只能把白梦娣拖到摩托车上,不可能拖到更远的地方,不出百步,就会有荷枪实弹的刑警从天而降。早在前天下午,墨水派出所就接到了从县公安局下达的立即进入一级警备状态的指令,随时集结待命。那时他们得到情报称,有人在白沙村西头的一片玉米地里发现隐约有几个形迹可疑的分子,很可能是那伙从外省地流窜来的逃犯在踩点,又要伺机作案。所以这次捕获老车的,不仅有镇派出所的公安,还有从县局从邻镇借调来的警力,如剿大敌。他们昨天就在白沙村的桥头和几个主要路口蹲点守候一夜了,老车这次能耐再大,也难以带着他心爱的姑娘成功逃逸。因为他心爱的姑娘我也心爱着,我怎么可能眼睁睁地看着他把她带走;不消除他这个隐患,我又怎能在大学里读得下书去!就像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一样,舍不得媳妇也不行,拿一个无辜的少女做筹码,是我跟老车之间最秘密也最惨烈的一次豪赌,或者说战争,他输了,我险胜。
但是,我险胜的代价不堪回述,这是我要到多少天后才能感受到的切肤的痛。尽管老车的那个秃头表哥口碑不好,坑蒙拐骗,吃喝嫖赌,又是因为拒捕而死的,不少人还都说是死有余辜,并且跟我有过节,在帮着老车打劫单小双时往我腰上踹过一脚,至今想来还觉得窝囊,甚至还疼,但一条人命夹杂事间,仍然是我始料不及的。与老车手足相残便也罢了,把他表哥也牵扯进来,成为我苍茫人生中又一个噩梦般的阴影,既不能与外人道也,又挥之不去,好多年过去,也许老车早把他忘了,我还兀自摆脱不掉一个水鬼的纠缠和折磨。更让我没有想到的是,白梦娣虽然屡有控制住老车的念头,但事到临头,她哪能做到像她想象的那样从容。我忘了那正是她时运最不济的一段时光了,高考落榜,好友遇害,恋人翻脸,这些乌七八糟的事情纷至沓来,她一个姑娘家还有多大的承受能力?当她眼睛被人家蒙上,嘴巴被人家捂上,手被人家捆上,又像一捆稻草一样地被人家扛到摩托车上,那与其说是她的身体,不如说是一具空壳,她早魂飞魄散了。那一刻她也许想起了她的闺中密友黄蒜薹,黄蒜薹的厄运要在她身上重演,一群男人在她身上进进出出,直至人事不知,在血泊中死于非命。所以直到我离开家,白梦娣都还魂不附体,余悸未息中,一出就是一身冷汗。我真的放心不下,是已先行进入角色的岳丈岳母表示会提高警惕,让我只管上路,小六妮这里,他们会替我照顾好,到时保准还我一个毫发未损的媳妇。我父母也说,有事没事他们都会来陪陪白梦娣,或把她接到家里去。我想,总有一天我们会各自抚平心头的伤痕,重修旧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