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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远征的前夕

已经快入夜了,陈登云才疲劳不堪的,同着毛立克和一个当翻译的姜森,共乘了一辆小吉普车,由飞机场出来,向旧县的街上驰去。

飞机场是那么大,差不多有十华里长。一条主要的宽大的跑道,也是有那么长。还有好些跑道,长的短的、竖的横的、宽的窄的。跑道外面,是平坦的空地,有的没一根草,有的仍然有草,只管露结为霜了,那铲不尽除不完的小东西,还那么青郁郁的。此外则是急就成章的,中国式的改良房子——真是把良处改掉了的:热天热,冬天冷,雨天潮,燥天灰的房子!——东也一排,西也一溜,相距都很远:由办公室到寝室,由寝室到餐厅,由餐厅到游戏室;再由司令台到仓库,由仓库到油库,由油库到军火库都相距很远。就拿仓库说罢,分门别类不谈了,光是一组运进的,——自然不属于军用品和军火。——一组运出的,也并不能用人的两脚走来走去,啊!辽阔,辽阔,想不到全是川西坝的人民一手一脚平出来修出来的!因此你也就不会惊诧场上的大小吉普车,和大小卡车,何以会跑来跑去的那么多,多得比成都市内的还多!

就不靠脚走,而因了问人找人,这里去接头,那里去签个字,有时还赖了相当熟的人事关系,没有多摸黑路;以及许多处所,还赖了好多次一说就通的电话,然而几个钟头搞下来,到底也疲倦不堪,而且也饥渴交加起来。

他幸而当过科员来的,心头默默一算,在四小时中所办的事,倘若改到中国官厅中,四个月办好了,算是你的本事大!可是有桩好处,怕也是在外国找不出的,他想,便是办事的人绝不会累得在寒风里流汗,绝不会在事情办了一半就疲劳得几乎不能支持的罢?

可是他又诧异:何以像毛立克等人,也不过二十来岁的小伙子,同他一样的在奔忙,看来还是兴致勃勃的,丝毫不显倦容,此刻在应当休息的时候,还邀他跑几里路到街上去喝洋酒,吃中国饭?不但毛立克,就是那个个儿和年纪俱不甚大的浙江人而说了一口成都话的姜森,也来得呀!油黑长脸上一对小而圆的眼睛,不也显得神完气足的吗?他不能想了,他太疲劳了。

已经快入夜了,但是飞机场上仍无静止的征象,尤其是天空,不断有飞机降下来,也不断有飞机腾起,也不断有飞机在上空盘旋,光听马达声音,已经使你感到昏晕。司令塔台畔的照明灯,已像扫帚星样,放出了强烈的白光,一转一转的向各方跑道上射去,一射几里,时而这,时而那,还有很多红的绿的电灯闪耀着;拖飞机和载人的吉普车,像窜儵鱼似的在灯光中溜来溜去,接运军火和物品的大卡车,几乎是成列的在兜圈子,光是这种动和光,也会令你感到昏晕。

已经快入夜了,公路上的人特别多。有从飞机场上出来的,有从几里路外各农家屋中走来的,还有大队的从军的知识青年们,也一步一步的走到了,还有从双流、从成都运东西来,或是打空回来的各种车,各样的人。

已经快入夜了,半里多长的街上全是灯光,二合二面意谓两对面。——原编者注铺户,全像才开市一样,街上的人,也像日中而市的满场时候,那声、那动、那光,似乎和飞机场上的情形一般无二;那里是工作,这里也是工作。

他们还没有到街口,已下车步行了,换言之,已在人丛中挤挤攘攘的了。陈登云饥疲得只想睡,跟在姜森背后,一步一踬的垂头走着,忽然觉得到了一个地方,他们推门进去,原来才是一间专门招待盟军的中国西餐馆。

旧县,官称叫五津渡。过河而北,是新津县城,一条公路直通西康的雅安县;过河而南,是邓公场,一条公路直通乐山县。以地势而言,是管钥着川南的交通。本地出名的,就是那个渡口,从前抬轿的说法是:“走尽天下路,难过新津渡。”但也只是抬轿的说法,其实只在洪水时节,河面宽阔,水流湍急,中间有两段沙洲,水深了,不能徒涉,须过三次渡船,给三次渡钱,险也不怎么险,仅只费些时间,费些口舌。在枯水时,这里有两道木桥,很坦然就过去了。自有公路之后,汽车过河便是大的摆渡船,船少车多,有时也不免费个点把钟头而已。

前清宣统年间,这里曾修过新式兵营,在辛亥年时,被保路同志军拆光了。辛亥年保路同志军起事,新津是南路的据点,这渡口上,也曾打过第一次的内战。民国二十年,四川第若干次内战之际,这里就曾征购过民田,修了个不大的飞机场,由于一直没有飞机来降落,才废了,又第二次变为了民田。直到这次作为四川第二个大基地,由盟邦美国要求,才又征购民田,才又把新津河中上下流几里的鹅卵石掏尽,凭大家的少许经验,公然名副其实的又修成了这个大飞机场。

在民国十六年通乐山的公路未完成以前,这里只算是个腰站,充其量不过十来家草房子,预备渡河的行人在此歇歇脚罢了。及至修造了车站,变为站口,才渐渐有了饭铺、茶铺、流差栈房,卖杂货、卖粮食、卖猪肉、卖蔬菜,乃至卖大邑县唐场豆腐乳的生意,和半永久性的泥壁木架房子。到抗战以后,来往的行人越多,这里的街便越长,同时马路也越坏。飞机场一动工,动辄来往着二三十万人,这里竟比一个小县份还热闹,诚如小马曾经说过的,光是供应纸烟一项,就不知使多少人捞饱了!

说是比小县份还热闹,真不算过分形容。除了房子不甚像样外,哪个小县城里有这样雪亮的电灯?有这样多的出售美国纸烟、美国罐头、美国糖果的商店?有这样多的西式洗衣店、西式理发店?有这样多的出售绣货、篾器,和白铜水烟袋的国货店?有这样多的写着洋文的咖啡馆、小餐馆,而且还相当整洁,四壁裱了粉纸,地下铺着篾席,每一张小小抬子都铺了雪白的洋布?更哪有这样多的密斯特?——现在通不作兴叫洋人,而通作兴叫密斯特。这教育很彻底,很普遍,而且很迅速,犹如十余年来,始在官家报纸上甫能看见的平等、自由、民主等名词一样。——更哪有这样多的高等华人?

陈登云才一坐在白木餐椅上,忍不住便冲着毛立克大打了一个呵欠。但他立刻警觉,这在密斯特跟前,是失礼的。于是第二个呵欠,便强勉忍住,只借着整理领带,把四肢略为伸了伸,并摸出手巾,老实的把眼睛、鼻子、脸颊揩了又揩。这时,他才想到他哥说的东方文明,真的,要是此刻痛痛快快洗几把热水面巾,可多么好呀!然而这里讲究的乃是西方文明哟!

毛立克的“骆驼”美国骆驼牌卷烟。——原编者注递了过来。他本不大欣赏的,为了礼貌,也只好接来咂燃。在这情况之下,被“骆驼”一刺激,果然便振作了些。他才发现了原来那个男堂倌之外,现在又出来了一个女的。光看她一出来就望着毛立克那么又甜又腻的一笑,两只白膀膊抄在背后拴围裙,一面就来不及的踏着高跟鞋,像飞一般走过来的那样子,陈登云纵就老实透底,也瞧出了那一准是负有别种任务的女堂倌。

“今天,早啦!”这句话是光对毛立克喊出的。声音粗而浊,像是朱乐生太太那一带的人。身材相当高,也结实,毛呢短夹袄下面的一双腿,壮得像柱头,顶新式的乔其纱长袜,透出同膀膊一样的白肉。袜子、鞋子、手表、宝石戒指、金膀圈、把嘴皮涂得血红的唇膏、一闻便知所扑的那种三花牌香粉、站人牌发油,以及浓得刺鼻的玫瑰香水,不消说全是来路货,就连那件夹袄的料子也一准是的。想也不是毛立克一个人所能供应,一准还有好些密斯特哩!

细眉细眼、塌鼻子、圆盘脸、小耳朵,并不秀气。但一配上那张嘴皮略厚的口,就好看了。年纪有二十几岁,准是一般密斯特们的老姐姐。不过,在一般密斯特的眼中,至多只能估出她才十七岁哩,中国人的面貌和真实年龄,在西洋人看来,委实是一种谜啊!

毛立克亲热的同她握了手后,用着比较好的中国话说道:“今天有客。他饿了。我们吃好菜。快点。快点。”

“你的中国话更进步了。”陈登云打起精神笑说。

毛立克只是笑。

“在女先生跟前再不好生说,”姜森把皮卡克的领子翻了翻,笑说:“会着打屁股的!”

毛立克哈哈大笑着,接连学了两次:“打屁股的!打屁股的!”

又掉向陈登云道:“她顶好。她不打屁股的。”

男堂倌先把一瓶白兰地拿来,各人面前斟了一玻璃杯。三个人不由都端了起来,互碰一下,仰脖子就干了。

陈登云低低问姜森:“她叫啥名字?”

“他们都叫她梅蕙丝。”

毛立克听见了,连连点头道:“是的,梅蕙丝。电影明星。马马虎虎她像。”

“在这里,怕是顶红的了?”

姜森点头道:“何消说呢?在这群野花当中,真算得‘能行一朵白牡丹’了。”

白牡丹用大搪瓷盘捧了一大碗白菜烧鸡块出来。又各人面前放一只西餐瓷盘、一双竹筷、一把叉子、一柄勺。

陈登云再一留心看她的手指虽短,倒还白细,很像丁素英的手。指甲上确也擦着红艳的蔻丹。

毛立克拿着竹筷向陈登云一比道:“中国菜。刮刮叫。请。”

但是陈登云却吃不出刮刮叫来,因为饿了,倒也不作假。

接着来的是炸鱼,是烧牛肉,是火腿焖豌豆,是炸洋芋,是萝卜饼。杂乱无章的捞了一肚皮。剋实说来,只有焖豌豆一样可强强勉勉算是中国菜,其余的,也算不得是西菜,唯一算中国格式的,只一盆鲍鱼汤是最后端来,而白兰地也并未在饭后才喝。彼此在菜酒中间各扒了一汤碗蒸的白米饭。

到喝汤时,白牡丹便不客气的走来,坐在毛立克身边另一张椅上。同时把一张粉脸偎在他肩头上问道:“明天该你走吗?哪天才回来呢?海勃龙的外套,金头自来水笔,宝石耳环,等我想想,还有啥?”

姜森大笑道:“用不着想,我给你出个主意,叫密斯特毛立克把加尔各答所有值钱的东西,统统给你运一飞机回来,不就完了吗?免得你费脑经想,他费脑经买!”

接着又把他的话用英语向毛立克说了一遍。

毛立克登时就拿起大的左手把她那乱鸡窝的头发摸了摸,一直摸到她的下巴,一面笑说:“乖乖,顶好,加尔各答有你的,有你的。”

訇的,安着弹簧的两扇木板门打开了,轰一声就拥进一群穿着麻制服和皮鞋,但也有草鞋的学生模样的人来。

姜森神经质的一跳而起,不晓得为了什么。毛立克毫不在意的,只把白牡丹搂得更紧一些。陈登云正在剔牙齿缝,也感到了一点惊惶。

但是学生们已散坐在别几张桌旁了。只两三个人粗暴的喊:“茶房,拿凳子来!”

陈登云他们还有未了的事件,知道就这时候,有十几架运输机要到,有少许东西,是与八达号有关的。毛立克则因黎明便要起飞,今夜尚有许多事情,须在夜间十点以前办清,此刻不是荒唐的时候,遂也站了起来,在白牡丹耳边轻轻说了几句,她连连点着头,并眯着眼向他笑了笑,遂将白围裙脱下,交与那正忙得不得开交的堂倌,挽着毛立克膀膊,同姜森先走了出去。陈登云在最后从嘁嘁喳喳互相耳语着的学生丛中穿出去时,忽然眼睛一扫,觉得看出了几个熟面孔。他立刻就记起,第一次在桤木沟,第二次在锦江桥,看见过的。但是牛维新、黄敬旃却不认识他,只恍恍惚惚觉到这小伙子好面熟。

黄敬旃的身体毕竟不及牛维新几个同学的好,大概因为是独子,而又承祧了几房,自幼被居孀的母亲过于溺爱了一点罢。仅仅步行了三十八公里,就感到脚也痛了,腰也酸了,坐在桌子跟前,两手肘支靠着,一动也不想动。

牛维新瞅着他,刚要说什么时,毛立克他们走了出去,一般人都好像舒了一口气,立刻便大声武气的讲起今夜住宿的问题,和明天什么时候到飞机场集合,什么时候上飞机。

一说到飞机,每一张疲劳的脸面都兴奋起来,好像那腾云驾雾的滋味业已尝着了似的。有人说恐怕也会晕吐,应该多带点草纸。

“草纸?说得太穷相了!”一个人如此批评,大家也颇同意于他的批评似的,都会心的笑了起来。因为早听说过,这次的从军并不像寻常的入伍。

寻常的入伍,先就把你像囚犯样关在一所破破烂烂的房子里。你的自由和你的普通的稍为值点钱的衣裤,先就给你剥光,然后饿你肚子,教你规则,动不动便是耳光棍子,甚至扁担之类,可以打得死人的家伙,劈头劈脑打下来,还不准你叫唤,不准你动。据说,这是初步训练,不如此,不能换你的脑经,你便不省识什么叫服从第一,命令至上。睡的便是潮湿的土地,运气好,可以捞一把稻草垫垫。一天到晚不下操,只准呆呆的聚坐在房子里,不准说话,不准做出不好看的姿势蹲着靠着。寒天数九遇着发的是单军装,只是那一件单军装,五黄六月遇着发的是棉军装,也只那一套棉军装。至于虱子、虮子、蚊子、跳蚤、臭虫、疥疮、癞疮、水肿病等,没有的,也要弄来有,并且不准述苦,不准医,据说,这也是初步训练,不如此,不能使你去受苦,打仗是苦事,必须要有野蛮身体才吃得消。

又因在前线作战,动辄讲究的是几天不吃,就吃,也遇啥吃啥,因在初步训练时,第一就不准吃到五分饱,第二只能吃发了霉、和了砂石糠皮的米饭,更说不上菜。于是点验之后,正式入营,这时便得练习走路了,不论晴雨寒暑,老是饿着肚皮,一天跑四五十公里,一连几天地跑。因此,自从征兵以来,不知无谓消耗了多少壮丁!一千人到正式训练成一个可用之兵的,难有上三百人的,饿死,拖死,病死,冻死,热死,以及打死的,老在三分之二以上。甚至在湖南罢,有过这样一件事:一个营长送了一千多名壮丁到前线补充,及至走拢,除了几个官长和几个勤务兵外,其余的全变成果戈里的“死魂灵”了。一查起来,才晓得一千多名确乎精壮的壮丁,一直就被那些官长的传统的初步训练弄到饿死,拖死,病死,冻死,热死,以及打死得一个不存!这一来,兵源完了,便只有拉,便只有买!这样养成的士气,还能用吗?何况据说在前线的也只是好一点儿!

然而,有关机关宣传,绘声绘色地渲染了美国人的训练方式,说什么每人一走到,先就是一身漂亮的咔叽军服,还有皮鞋,还有胶皮靴;说什么吃西餐,喝洋酒;说什么住胶布的不漏水的帐篷;说什么一去便学着驾驶摩托车,吉普车,远一点,便是飞机。更鼓吹说这是爱国行为,报国机会。因此,风声所播,一些年轻人就听进去了。有一些人以前想方设法要躲兵役的,现在是连父母兄弟、亲戚朋友都拦不住了。青年人有热血,有勇气,谁不爱国?谁没有幻想?只要在开始当兵时,不要折磨他,不要不相信他,不要牢守成法变本加厉。一句话,就是得把他当作一个人,不要存心奴役他,也不要利用他、害怕他,尤其你说的话要作数,不要今天说这,明天说那,光是说得天花乱坠,而弄到前言不符后语,令青年人看穿了,那你就永远骗不着他,你还要吃他的亏哩!他们有好多人是真心想要去打日本鬼子的。因此,大家也该明白啦,知识青年从军的风气,并不是什么人号召出来的,他不配!也不是因了什么大少爷、弟老爷、侄少爷等名誉从军,而这般青年才羡慕着跳了起来,一如大老板们自哄自地所说:风行草偃,上行下效的屁话,因为连名誉从军的,连说屁话的,全不配懂得!

你看,像黄敬旃那样柔筋脆骨的青年,在和大家各吃了一份火腿蛋炒饭,仅只有半饱,而大家问了问价钱,凑一凑各人的荷包,实在不敢再吃了,只好纷纷走出那间不受堂倌欢迎的小西餐店后,牛维新看了他几眼,便背着人向他说:“小黄,我看你还是不要同我们一道走的好。你身体不行,支持不住的,到底从军是苦事呀!”

然而他还是满脸坚决的,只回了一句“我不!”同时,他更强勉地挺起胸膛,表面上做得很是高兴,跳着吵着,同一小队同学,向带队连长所指定的一个大院子那里走去。

他们这一队,已不知是第若干次来到这里等候上运输机的。大家早有经验,知道栈房和可住的地方有限,有渡河到新津县城里去的,到邓公场上去的,再挤不了,便到附近几里各院子各农人家去借宿。从成都旧皇城率领他们到此地来的连长,也是来过几次的了,一到,赶忙向街上一跑,便回头抢先占了个大院子。有三、四间土墙土地的大的空房间,恰好住得下他们这一队。稻草有的是,竹篾编的大晒席也有的是,倒不必一定问主人肯不肯,——其实主人肯的,知道全是学生兵,还格外烧了几锅开水请他们喝!——成问题的,便是铺盖。然而连长也说有办法,叫他们各自分队掉换着出去找东西吃,他即刻过河到县政府去找县长设法借。第一、二小队吃了回去,他们是第三小队了,到街上一看,任何可吃的地方全坐满了,难得等,于是才分头涌到几家点心店和西餐店来。看情形,买得一份火腿蛋炒饭吃,已是万幸。

第一天徒步行军九十华里,——照以前抬轿的算法。——除沿途一些零食,如炒花生、炒胡豆、蒸黄糕、甘蔗、地瓜等外,成顿的只一份火腿蛋炒饭,——因为是西餐店,连一口便汤都没有。——好像行军之初,便不甚吉利了。可是,明晨上飞机,一天工夫就到了印度,算来不过二十四小时,就遂了胸中大志。一下飞机,就算出国,从头至脚,连外到内,一切更新,差不多说来是整个换一个人。几个月内,不仅求学,又受训练,不久,便是一员了不起的现代化的大兵。然后,驾着坦克,沿雷多公路回来,见日本鬼子就打,毫不退让。于是收复了失地不算,还要与盟国大兵并肩杀到东瀛,要不活捉东条、小矶和近卫几个家伙,不算英雄。这是玄想吗?一如从重庆建为陪都以来,一般苦闷的青年每逢政府发表一篇什么鼓励空话,而政治和经济再一度落下去腾起来时,所免不了的正动或反动的玄想吗?不,一百个不,因为已到了实现的边缘,由今计之,不到十二小时,一切都要兑现的了!

与其说鼓舞着他们,使其毫无退缩之意的,是几个月后美丽的远景,倒毋宁说仅只是明天绝早就将集合机场,坐上运输机,凌空而逝的那种快游。

黄敬旃和牛维新和衣并卧在稻草堆中,虽是睡眼朦胧了,犹唧唧哝哝的在谈论着天空的旅行当是如何的美丽,而飞越驼峰时当是如何的危险。

有人插嘴说:“当真,我们还没料到,一旦在驼峰上面,或是在西藏啥子地方,失了事时,那才糟糕哩!咳!”

房间里很黑,虽承主人情重,在门里不远处挂了一个菜油灯壶,那光线到底只能达到几尺远就完了。

究是什么人在说这种丧气话,看不见。

“滚你妈的,还没上飞机,你龟儿就抬快抬快,四川俚语,意指犯忌讳,说了不吉祥的话。原编者注!”

“怕死吗?快滚到你妈妈床上去嘛!”

但是在暗陬中也有作调和论调的:“莫怪他,坐飞机本来是冒险事,就是客航机已并不怎们安全的!”

黄敬旃生怕牛维新又会借此劝阻他不要走,于是便坐起来大声叫道:“就是死了,也算是壮烈牺牲,到底也坐了飞机!同学们,我说,值得!”

一片声音就接了上来:“值得!值得!啊,啊,壮烈牺牲!我们并不害怕,‘冒着敌人的炮火前进,前进,进!’”

一个房间里唱起来,几个房间都应和了。啊!一派青春有力的涛声!然而在一年前,就这歌还是禁止了的,不准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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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书是国内唯一部零距离、长时间,及时而又深度解读莫言的权威读本。莫序,道出了他们同窗同道之间的深情厚谊;朱文,更见证了莫言从北京魏公村走向斯德哥尔摩红地毯的神奇道路。附录中朱寒汛的万字散文《小鼠侃象》更真实地记录了一个“80后”文学青年对莫言的别样观察,前后呼应,形成了父子两代研读莫言的独特景观。代后记,全面真实地回顾了近30年前,莫言与朱向前们追逐文学梦想的小环境和大背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