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舍先生说过一番哲理性很强的话楚霸王不害病则没得可说,一病便了不得。生活是种律动,须有光有影,有左有右,有晴有雨,滋味就含在这变而不猛的曲折里。微微暗些,然后再明起来,则暗得有趣;而明乃更明,且至明过了度,忽然烧断,如百度电灯泡然。这个,照直了说,便是小病的作用。”
得过一场大病,懂得一些生活的辩证法,也增强了承受能力。就这个意义来说,病床也是大学校。记得一位作家说过,池水不惊、波澜不兴的小时代,人心觉悟的机会,似乎只在病床上。
不必死生契阔,不必火烫油煎,只要得过一场大病,被迫躺在病床上急救几次,人们就会领悟到健康比什么都要紧。什么大把大把的票子,很重很重的权势,很多很多的住房,成批成打的美女,一切一切平日抓着不放的东西,很可能一转眼间,就全都不再属于自己了。这个时候,也唯有这个时候,才会冷静地思考一回:从前那么苦抓苦拽,拼死拼活,究竟所为何来?
“只有死才能够使人了解自己。”——英国历史学家饶列如是说。
是呀,平时颐指气使,势焰熏天,自以为不可一世的人,临死的时候就会知道,原来自己也不过是个普通的角色;亿万富翁一死,同穷光蛋又有多少差别!除了嘴里含颗珠子,任何财富对于他已经失去了实际意义。到了这个时节,人会变得比任何时候都清醒一些,会发现平日诸多可悲、可笑、可悯之处。
当然,这种“红尘觉悟”不见得多么牢靠,有时消失得很迅捷、很干净。人是一种善忘的动物,常常是一下了病床,恢复了健康,就把这些感悟忘得无影无踪了。
我素性喜静,不惯应酬,卧病之初,请求领导批准,以“病情危重,谢绝一切探视”为由,在楼下设置一个接待W,负责收受慰问的函件和留言,四个月过去,居然积累了半尺多厚。财物一概拒收,其实,这种做法本身,就堵塞了当时盛行的“以病敛财”的门径,因为各种馈遗往还都是私相授受的。
只有两次例外,一次是我的前任老部长,钓了一条大鲤鱼,亲自送了过来,委托食堂烹煎为我佐餐;另一次是收下了沈阳市同志送来的甲鱼汤。有时,远道赶来的一些作家、学者被准予入室探访,我们便海阔天空地讨论一些共同感兴趣的课题。
记得曾经谈到:从前,人们常用“贫病交攻”来概述一个人的穷愁潦倒,习惯于把贫和病联系在一起,这原是客观实际的反映。但有趣的是,见诸文字的,却只有汉代扬雄的《逐贫赋》,唐代韩愈的《送穷文》,而未见到有谁发出讨伐疾病的檄文。胡大川的《幻想诗》中倒是写了:“但愿百年无病苦,不教一息有愁魔”,不过这乃是近代的事。
叩其缘由,也许是因为古时大气、水文、土壤、食物污染少,生态环境平衡,各种噪音也不像今天这样严重,加上人们思想单纯,心无挂虑,所以发病率相对地低,人们对于疾病的威胁感受得不深。
多数人并不赞同这种有感而发的偏激之词。有人问难:同在古代,为什么印度的和尚对病苦的反应那么强烈?这话是持之有故,言之成理的。据说,释迦牟尼为太子时,曾经游城四门,一门见生苦,一门见老苦,一门见病苦,一门见死苦。佛家说的四苦或者八苦,都包括疾病这个内容。问难者的结论是,其间的差异要从儒、释两家的不同宗旨上找原因。围绕着这个问题,文友们各抒己见,争论得脸红脖子粗,大有苏东坡说的“宾主谈锋敌两都”的气势。
实际上,不要说禅门衲子,就以常人而论,也不会有人否定生活中的“苦谛”。这表现在多方面。比如,占有欲就是一个“苦”源。世间能够到手的东西毕竟有限,而占有的欲望却会无限膨胀,以有限逐无限,必然经常陷入失望与苦恼之中。
有人举例说,沙特的小王子只有十四岁,每星期有六百万美元的零花钱,银行存款十六亿美元,拥有三架喷气机,七辆豪华型轿车,号称世界上儿童中的首富。他完全不知辛苦、困穷为何物,但是,却经常陷于极度苦恼之中。他有着把一切攫为己有的强烈的占有欲。一次,随父王出访伦敦,在白金汉宫拜见了伊丽莎白女王。事后,居然提出要把白金汉宫买到手,当他知道这个愿望不可能实现时,感到非常失望,痛苦万分。
文友们说,人生的苦楚,往往来源于想什么不能有什么,如健康、爱情、安宁、顺遂等等,而不想有的却偏偏纷至沓来,如病苦、离别、挫折等等。这是包括圣人、皇帝在内都免除不了的。随着知识、眼界的扩展,人们的要求、欲望往往随之而扩展。希望越高,失望会越大,烦恼就越多。
一次,“三八”节聚会,两位年轻女作家说起各自的凄苦来,竟然涕泗滂沱。若论她们的物质条件,村姑农妇是无法比拟的;而她们所感受到的痛苦与烦恼,也是村姑农妇所想象不到的。她们的苦楚主要在精神方面。“人生识字忧患始”,实在是见道之言。
生与死,这是文友们的另一个热门话题。当时,我靠着枕头斜欹在床上;G兄和H女士分据着两个沙发;小S坐在椅子上,这是值班护士常坐的位置。而值班护士,——讨论最热烈的时候,她和护士长也被吸引来了,她们没有位置,就在门框两边各站一个,我戏说,这是一对白衣护法门神。直到今天,那种动人的场面还时时浮现在脑际,好像就是前两天的事。内容丰富得很,根据记忆,我把这些高谈阔论分类加以胪列,实际上就是一篇论述死生的系统文字。
G兄年长,学问也最大,当然是由他开篇了。他提出这样一个问题:佛教与禅宗常说,生死事大。宋儒批评说,“生死”放在一起论说,重点在“生”;连带说“死”是舍不得死。珍惜生命是生之爱慨叹生命的空虚也是生之爱。
其实,在重生、乐生方面,儒、释、道三家是大同小异的。庄子虽然讲了“死生惊惧不入乎其胸中”,但他也引述过古人畏死、讳死的故事:郑国有个神巫名叫季咸,能预知人的死生、存亡、祸福、寿夭,说的年月旬日非常准确。因此,郑人见之,都远远避开。
实际上,逃避死亡,这是人类永远解决不了的课题。世上别的苦难,都可以想法躲避,实在躲避不开就咬牙忍受,一挺也就过去了。唯独死是个例外。
七百多年前,成吉思汗西征凯旋归来,畴躇满志地说:“直到如今我还没有遇到一个不能击败的敌手。我现在只希望征服死亡。”但是,这话出口不久,他就在清水县行营一命呜呼了。
近代着名的民主革命家黄兴,累建奇功,横绝一世,曾发出过“大丈夫当不为情死,不为病死,当手刃国仇以死”的豪迈誓言,可是,最后,他还是被病魔夺去了生命年仅四十二岁。
人类永远征服不了死亡,但是,死亡也同样战胜不了正义与真理。英国着名哲学家培根说过:死亡征服不了伟大的灵魂。人类心中有许多种感情,其强度足以战胜死亡——敌忾压倒死亡,爱情蔑视死亡,荣誉感使人献身死亡,巨大的哀痛使人扑向死亡。唯有怯懦、自私,使人在还未死亡之前就先死了。可以说,人生最美的挽歌,是他在社会进步、国家统一、民族发展等富有价值的事业中奉献了一生。
H女士认为,所谓死亡的恐惧,乃是人对于死亡所引起的价值虚无的一种自我意识,源于人有思想。正如托尔斯泰所说,要是一个人学会了思想,不管他的思想对象是什么,他总是在想着自己的死。动物没有思想,就感受不了这种存在论上的幻灭之苦。
上帝是很残酷的,他按照自己的形象造人,却不许他们像自己一样长生不死,于是,就出现了一个普遍性的悲剧现象:终归幻灭的肉体总是羁存着一个渴望不朽的灵魂。人是唯一不满足于有限生命而追求永恒的存在物,因此,他们苦苦追求从无意义中创造意义,从无价值中实现价值。
说一个人“不朽”,是指他通过物质或精神的实践活动,创造出可以永世流传的社会财富,从而为自己创造出一种不朽的“价值生命”,死了也还能存活在后人的心中,存活在历史之中。
俗话说广没病不死人。”于是,话题又由死亡转入了疾病。小S认为,古代疾病相对地少,无疑这是先民的幸事。然而,许许多多在今天看来算不上什么的症候,在古代,却眼睁睁地看着它置人于死地而束手无策。
《左传》记载,成公“病入膏肓”,疾不可为,意思是成了绝症。今天看来,所谓“膏”,系指心尖脂肪;而“肓”,按中医说法,在心脏与隔膜之间。病入此间,总不会是不治之症吧?现在,不仅许多病都能治愈,而且有些严重威胁人类生命的流行疫病,如鼠疫、脑膜炎、天花、霍乱等,已经被一一征服,而逐渐绝迹。
无奈“道高一尺,魔高一丈”,疾病,作为人类的一种独特的生命存在形式,现在简直到了无时无地都必须同它打交道的地步。H女士不无悲慨地说,疾病之于人类,这大概是永远也消除不了的挑战,只能听任它肆意吞蚀无量数的旷世奇材,制造数不清的人间悲剧。
单说一个肺结核,单说被它扼杀的中外着名作家,就能列出黄景仁、契诃夫、济慈、高尔基、鲁迅、萧红等一大串名字。每当人们提到这些作品比岁月还多的哲人,都深为痛惋不已。萧红十年时间留下了百万字的作品;黄景仁作诗达两千首,而他们都才刚刚活过而立之年。设想,如果他们寿登耄耋,其成就为何如哉!而李贺、梁遇春比他们还小,在二十七岁的锦样年华就被病魔抓走了。
当然,事情还有另一面的道理。正是疾病与伤残,诱逼一批天才人物同缪斯女神结下了不解之缘。他们以对宇宙人生的超常感知与体悟,以一颗经过灾难磨砺的敏感的心灵,去感受命运的残酷人生的无常,世路的艰辛,生命的飘忽,生活的沉重,认知与体验情绪变化的微妙,心灵世界的奇异,以及创造的甜美,奋斗的艰辛。
意蕴深邃的文学作品,总离不开对于生命存在、生命价值的关怀与叩问,而伤残病苦这些人间的不幸,往往能够给五味人生增添无限色彩与波澜。而这一切,往往是构成文学艺术作品的精神内核,也有助于作家坚定创造的意志,迸发出创造的活力。
我常想,如果陀斯妥耶夫斯基不是自己患有精神病,他对人类的深层的精神痛苦,就不会体会得那样准确、那样深刻,也就无法在《白痴》和《罪与罚》中描绘得那样淋漓尽致。正是癫痫病,使他以正常人的感觉难以达到的高度紧张的精神状态,去洞察隐秘的感觉世界和一般人体会不到的心灵境域。
同样,安徒生的着名童话《牙痛大婶》,也得益于他晚年的一次剧烈的牙痛。美国评论家哈·阿顿说过,关于牙痛的描写,恐怕谁也比不上安徒生,他把主人公的牙痛比作一首交响乐,说“每一个痛苦的音符,都由智齿内的铜鼓、铜号、短笛和伸缩喇叭分别演奏出前面谈到的那些情节与思絮,已经是七年前的往事了。今天,许多朋友看到我健旺如常,精神振作,都问我是如何破除迷惘,战胜疾病的。我说,解铃还须系铃人。身体上的病痛可以交给医生,而心灵上的病痛却只能留给自己。但要我说说“自胜”的经验,却又讲不清楚,正是所谓“却顾所来径,莶苍横翠微”那种境界。
但是,有一点是明确的,中医治病讲究活血化瘀,软坚散结,讲究阴阳平衡;解除我的心理失衡状态,应用的是同一原理。就我切身体验,至爱亲朋的无微不至的体贴、关怀,一张笑靥,一束鲜花,一封亲切温馨的慰问信一罐清香的甲鱼汤,灯前月下,情切切、意绵绵的耐心解劝,鞭辟入里、恰中肯繁的开导,包括文友间的开怀畅叙,探赜发微,都对那些迷妄与失落的淤结起到了消溶作用。
我也颇得益于郊原闲步。我体会,在大自然里以自由姿态来往,很快就会溶为它的一部分。每一个黄昏都是一场亲切的告别,每一个黎明都是一次愉快的邀请。当沐浴着晨风踏上一片新绿你会惊异于生命自身的伟大。野草,看去是那么卑微、柔弱,可是却异常顽强。任凭野火焚烧,牛羊践踏,只要春风拂过,照样绿意葱茏。
面对茫茫翠野,这雄浑壮美、涵容万汇的大自然即使幽忧抑郁填胸塞臆也会涣然冰释还你一副潇洒、坦荡的情怀。难怪明代的袁中郎要说:“湖水可以当药,青山可以健脾,逍遥林莽,欹枕岩塾便不知省却多少参苓丸子矣。”
就一个知识分子来说,书籍的疗效更是功莫大焉。西汉学者刘向有一句着名的话书犹药也。”南宋的大诗人陆放翁也说,“病须书卷作良医”,他还把读书健身除病之术写成了诗:“儿扶一老候溪边,来告头风久未痊。不用更求芎芷药吾诗读罢自醒然。”不要以为这是笑谈。
当今,在意大利等国用诗歌来疗疴治病已经成为时尚。在那里无论是去书店或者药店,都可以看到和普通药品一样的药盒上面清楚地标明主治、禁忌、日用量等字样,只不过里面装的不是丸散膏丹,而是一部部装W精美的书籍由着名诗人与医生合作研制“诗药”配方。有些地方还出现了“诗药有限公司”专门承揽这方面的业务。其实,这也不是什么海外奇谈,书籍之所以能够治疗疾病,就在于它可以调解病人的情感,引导患者正确的思路,净化心灵,提供战胜病魔的动力。
病中我最喜欢读的一本书,是鲁迅的《野草》。二十四篇散文,是高品位的文学作品,但也可以作为一部生命哲学来读,这是诗化的哲学。看我朝夕翻阅,小护士好奇地拿起来读了两段,认为是“诗”,说诗有助于改变心境,读读也好。
她是外行,看不出《野草》的朦胧、空灵、诗化的底蕴。其实,这是很难啃的一部着作,它所涉及的是人的灵魂世界、终极意义,因而需要从存在本体论的思路上去解读。野草是生命的象征,是向命运抗争的产物。也许这种抗争终归无效,但它却明白无误地证实着自己的存在。读者从中可以悟解如何面对苦难、面对危险、面对死亡、面对命运——实际就是面对人生——的真谛。
鲁迅赞颂牛蒡花,曾说野蓟经了几乎致命的摧折,还要开一朵小花。”他还说过:“危险?危险令人紧张,紧张令人觉得自己生命的力。在危险中漫游是很好的。”要体现“自己生命的力”就应以一己的存在为人生确立一种意义。这样,在命运面前,就会生发出足够的勇敢与从容,就会“7欠远沉浸于生命的大飞扬的极致的大欢喜中”。这些,都赋予我以战胜病魔,恢复健康巨大的动力。
不仅此也,一编在手,还可以沉酣今古,浪迹宇寰,不受时空限制,任情与异代、异地的知己倾心交谈,而且,通过读书能够把心理境界、生活情趣和艺术创造的第二自然作为三个同心圆联叠在一起,置身其间,可以达到物我两忘、得失消融的境界,什么失落呀、幻灭呀,就都一股脑儿地逃到了爪哇国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