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工作方便,刑侦处一队在市府大院新盖的一幢小洋楼借了一间房子作临时办公的地方。乐人丰同柴副局长到达时,一队队长应克强同他的侦察小组已在那儿等候多时了。
应克强笑着对乐人丰说:“大处长,你先歇歇,一面喝茶,一面听我们慢慢向你汇报。”
乐人丰佯嗔道:“你这家伙,什么大处长小处长,一口一个汇报,大家都是脚碰脚。”
应克强三十五岁,比乐人丰大三岁,警龄也比乐人丰长三年。乐人丰未当副处长之前是二队的队长,应克强却是一队的老队长了,人们称他两人是刑侦处的两根台柱子。在柴之坚当处长的很长一段时间内,刑侦处没有副处长,人们早将眼光落在应克强身上。孰料,柴之坚提升副局长后,竟然推荐乐人丰作为他的接班人,成为主持整个刑侦处工作的副处长。应克强倒并不计较职务大小,却感到失了面子,同乐人丰的配合也不怎么默契,时不时对乐人丰流露讽刺之意。
对此,柴之坚副局长认为,年轻人嘛,好胜心强是难免的,只要不影响工作,用不着大惊小怪。
应克强不再开玩笑了,“人丰,这个案子范围小,框得死,凶器又遗忘在现场,初看上去破案的条件很好。可是,一旦遇挫搁浅,简直寸步难行。我们现在正是遇上了这种情况,所以才要求柴局长把你请回来。整个案情,柴局长一定已经向你介绍过了吧?”
柴之坚说:“有关案情方面的事,我一点也没对人丰说。
我不愿影响他的第一感觉。你们也不必作介绍,还是让他去看看现场,看他有些什么见解。”
于是,他们来到了市府大院。这是市府机关所在地,院子很大,树木扶疏,一座座法国式、英国式、俄罗斯式、西班牙式的小洋楼建造在树丛深处,洋房四周满植美洲凌霄,藤蔓爬满墙壁,平添了许多古朴深邃之感。
现场在二十号楼。这幢古希腊的建筑在“文化大革命”
中遭到严重破坏,千疮百孔,无法办公,市政府决定将它推倒,按照原来的格局重新建造。此刻,原先的二十号楼已经成了一块空场地,它的四周堆满了红砖、水泥、钢筋和木材。
由于后院里发现了一具无名女尸,重建工程已经停止,现场得到及时保护,并有专人值勤日夜看守。
尸体在几米深的地下。为了便于反复研究现场,尸体的周围拓宽了许多,并铺了石阶,可以两人并肩上下。深坑上面搭了一个竹棚,上面铺了油毛毡,不让雨水淋着。尸体也就用不着遮掩了。
乐人丰第一个走下深坑。他对于人的尸体、骨头、鲜血有一种特殊的敏感,一看到它们,就会立即振奋起来,像吞服了大量的兴奋剂,眼光明亮,热血沸腾。女尸已经完全腐烂,只剩下一绺焦黄的头发和一双尚未腐烂的半高跟皮鞋,但骨骼完整无缺。乐人丰围着尸体走了一圈,他立即从骨骼上得出如下结论;死者是个二十五岁左右的年轻女子,出生在大城市,过惯了优越的生活,身材修长,体态纤细、柔软,很可能是体操运动员或者是芭蕾舞演员。他对自己的分析颇自信,同时也相信他的战友们早已经作出这个判断。所以他只在心里这样想,始终未同别人交谈。
这时,一队的指导员余福庆凑近乐人丰,要向他介绍什么,被柴副局长用手势及时止住,“用不着介绍,让他自己看。泰裻”
在一边的应克强嘴上不说心里有些不高兴,觉得柴副局长不该把乐人丰捧上了天。同时又觉得乐人丰自己也太不知趣了,煞有介事的像个智谋高人一筹的大侦探似的。他决定刺激一下乐人丰,让他放谦虚些。他拉了一下乐人丰的袖子指着死者身边一把不锈钢刀,对他说:
“这是犯罪分子遗忘在现场唯一的犯罪证据,也是留给我们唯一可以查寻的重要线索,经过多方面查证,这凶器是张季兴的,经局党组批准,已对他进行拘传了。”
乐人丰一下深坑就看到了这把他所熟悉的不锈钢刀。张季兴不抽烟不喝酒,唯一的嗜好是爱吃水果。他的办公室总是不断水果。乐人丰时常跑去“打秋风”,都是用这把刀子削水果,对它自然并不陌生。按照惯例,这把刀是犯罪分子留下的犯罪证据,理应带回局里妥善保管。当他看到这把刀时,他立即产生了这样的想法:克强他们为了让他能看到原始的、完整的现场,才将这刀子放在这里。因而,应克强的话对他非但没有丝毫讽刺的意味,反而在心里感激克强对他的尊重:
乐人丰围着深坑勘察了几遍以后,在被害者头颅一侧蹲下身来,端起头颅骨,前后左右细细地看了一会之后,把头颅放回原处,又对死者的牙齿端详起来,逐一地观察,反反复复地审视,一边看一边思考。渐渐地,完全陷入遐想状态之中。他仿佛已经忘记了自己身处何地,也忘记了局领导和同志们久久地站在他身边,腿已经站酸了,许多人已经很不耐烦了。
乐人丰终于从遐想中回过神来,慢慢地站起身,拿起那双尚未完全腐烂的半高跟女式皮鞋。立时,他的目光深深地被嵌在鞋底槽沟里的几茎小草吸引住了。那小草纤细如丝绒,由于空气隔绝已经枯黄了。
众人围拢来,见他的目光久久地注视在几茎小草上,禁不住暗自发笑。
过了好一会儿,乐人丰放下皮鞋,拍拍手上的灰尘,用大拇指在两边太阳穴轻轻地按摩着。这是乐人丰的一个习惯动作,这动作说明他对现场勘察可以暂且告一段落了。
柴之坚说:“人丰,你暂不要问前一阶段的侦查过程,先说说你的直感吧,啊?”
乐人丰有点顾虑,他望着应克强,小心翼翼地说:“我今天刚回来,粗粗地看了一下现场,我要说的你们可能都考虑到了。既然局长要我说,那我就说说自己的直感吧。我觉得,市府大院不是第一现场,也不是第二现场,很可能是第三现场——”
应克强忍不住打断他:“何以见得?”
乐人丰拿起一只半高跟女式皮鞋,指着嵌在鞋底深槽里面的草屑,说:“这小草细软如绒毛,只有在人烟稀少的深山丛林中的小溪旁边才能见到,死者在被害前一定到过这种地有,第一现场很可能就在那儿。”
应克强带着嘲笑的意味追问一句:“那么,第二现场呢?
是什么地方?”
乐人丰愣了一下,似乎被难住了。他沉思片刻,显得并无把握地说道:“这第二现场嘛,有可能是汽车上。”
应克强笑了,“在深山老林作的案,为什么要将死尸弄到市府大院深埋?要么罪犯是个精神病患者,否则,不会干这种蠢事。”
乐人丰说:“这并不难解释:犯罪分子是想在第一现场和第二现场不露痕迹地将死者处理掉,但处处受到惊扰,不能如愿,不得已才将死者运回市府大院。”
应克强很不以为然,但是死者皮鞋底下的小草,确实是被他忽略的细节,这是很不应该的。他觉得,乐人丰肯定死者被害前到过深山老林,不无一点道理。
这时,乐人丰已经完全进入自己的角色,不再像初到现场时那样犹豫不决没有把握了,他带着颇为自信的口气说道:
“我觉得被害者并非死于刃器,也就是说,留在现场这把不锈钢刀并非是被害者致死的凶器。”
听了这话,一队的刑侦队员们一个个脸色陡变:有吃惊,有的怀疑,有的懵然莫解。因为乐人丰的这句话,不仅仅是公然地在为自己好朋友张季兴开脱罪责,尤其是对他们近一个月的工作作了全盘否定,这是他们始料不及的。
柴副局长对乐人丰知之太深,乐人丰是个有头脑的人,是个谦虚谨慎的青年,案件涉嫌到他的好朋友,没有足够的根据,他是不会冒冒失失说这番话的。然而,他的根据是什么呢?柴之坚多少有点担心,万一乐人丰的理由不能令人折服,势必会引起内部的思想混乱,甚至会由此而带来一场风波。因为应克强也是个厉害的角色呀。
柴副局长冷静地问乐人丰:“你作出这样肯定的判断,有什么根据呢?”
“有!”乐人丰走过去,在自己左手心里垫一块绢头,将死者的头颅放在掌心里,指着死者的牙齿说道,“根据就是死者的牙齿呈粉红色。道理很简单:当人的颈部遭到强大压力时,血液都涌向头部,牙齿齿髓中的一些小血管就会破裂,这时,牙齿就会呈粉红色。因此,我敢断定此人是被勒死的。”
乐人丰的话像山崖崩坍巨石乱滚,是那样猛烈地撞击了应克强的心——这方面的知识他本是懂得的,他反复多次研究过死者的骨头,怎么偏偏把这样一个重要的迹象给忽视了呢?而作为竞争对手,他那可怜的自尊心不允许他当着自己队员的面承认工作上的疏忽,迫使他强词夺理地反伺乐人丰:
“那么,这把不锈钢刀怎么解释呢?难道是犯罪分子故意留在这里,栽赃害人?”
乐人丰说:“这问题我没有细想过。不过这把刀子确是一个很重要的线索,如果刀子的主人张季兴不是罪犯,那么,这个罪犯必定同张季兴素有往来,我们的网不必撒得很大了。”
应克强有了落场势,没有再与乐人丰争论下去。
接着,乐人丰指着死者的牙齿,对众人说道:“根据死者的牙齿可以看出,这个女子长相很漂亮:鹅蛋形面孔,眼大眉弯,脸庞丰满,两腮各有一只浅浅的小酒窝,嘴巴小得与之整个脸孔失去了比例,唯一的缺陷是颧骨稍稍有点突出。
总之,算得上是个美女了。”
这又是石破天惊的几句话。
人们无不愕然惊呆。
这简直有点玄乎了。
就连素有刑侦处台柱子之称的应克强也被弄得瞠目结舌,带着疑信参半的眼光去看乐人丰。新鲜!从死人的牙齿可以想象得出此人的相貌,太玄乎了。但是应克强知道,乐人丰的姑妈是当今法国赫赫有名的法医专家,去年回国省亲时,乐人丰告假一月,陪他姑妈去全国各地观光,说不定乐人丰是从他姑妈那儿获得了这方面的科学知识也未可预料,因此应克强既不敢全信又不敢一点不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