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由北京开出的一列特别快车。车厢里装置恒温设备,铺满草绿色毛腈地毯,空气宜人,整洁舒适。
夜已深沉。列车在大平原上缓缓地行进。车身平稳,旅客们以各种姿势沉沉入睡了。乐人丰像是一点睡意也没有。
三个人一排座位,他的座位最外面靠走廊,为了让同一排的两位旅客睡得惬意一些,他索性侧身而坐,这样更有利于观察整个车厢的动静。所有人都在他的视线之内。
乐人丰是当今中国赫赫有名的大侦探。他干了多年刑侦队队长,半年前才提升为刑事侦察处副处长。三十二岁当副处长,这在国外也只能算是大器晚成了。可是在咱们电国却被视为少年得志,成了同辈人中的佼佼者。不过,人们并不羡慕他的职务,刑事犯罪分子也非畏惧他的职务,而是他身怀许多绝招。他身为春城市公安局刑事侦察处副处长,却常常被中央公安部派往全国各地参与重大的刑事案件的破案工作。
他那过人一筹的智慧与才能,为他赢得了“中国福尔摩斯”
的称号。
以乐人丰现在的职务和工作性质,他完全够条件睡软卧,但他连硬卧票也没买,宁愿坐着熬夜,因为软席车厢人少,容易遭暗算。自从踏上公安工作这条特殊的战线之后,乐人丰第一次产生不安全感,第一次意识到自己身边时时潜伏着危险。并非他神经过敏,草木皆兵;也并非他在想象中为自己身边设置一个假敌。
半个月前他被召到北京,为公安学院讲授犯罪对策学。
他高中毕业后去农村插队两年,而后调回春城市公安局当了刑侦队员。在这个行列里,他只能算是半路出家。他没有进过公安学校,更没有时间和机会系统地研读这方面的书籍,谈不上学问与造诣,只是积累了丰富的办案经验与亲身体会。
与其说他站在讲台上滔滔不绝地为同学们讲课,还不如说他在介绍一个个案例更为贴切。
乐人丰没有想到,他的心得与体会,竟会比那些大学教授讲授的内容更受同学们欢迎,甚至还被公安部铅印成册发至全国公安战线参考与学习。
乐人丰更没有想到,当他在讲授“犯罪对策学”的时候,犯罪分子正在暗中谋算他,要用他的生命来宣布他的对策破产。
周末的黄昏,乐人丰习惯地独自一人出来散步。他缓步走出北京市公安局招待所,无意间,发现招待所对面的胡同口有个身材粗壮的青年朝他看看,又朝自己手心里看看。起初他没有在意,继续朝西单大街方向走去。本是饭后散步,步伐极其悠闲缓慢。走了大约一百公尺,被一群放学回家的孩子在他背后撞了一下,把他的鞋子踩脱了,他回过身来朝那个踩他鞋子的孩子瞪了一眼,这时候他发现那个身材粗壮的青年尾随在他身后仅几步之遥,他停下来拔鞋子,那青年也蹲下身子系皮鞋带。对方的这一虚假动作,怎能瞒过乐人丰精明机智的眼睛,立即引起他高度的警惕。
经过一番观察和考证,乐人丰敢于肯定,身后的青年是个歹徒,在寻找机会对他暗下毒手。乐人丰毫无怯惧。使他百思不解的是,在北京他没有仇敌,这个歹徒出于什么动机企图暗算他?他是单独行动?还是一伙人?
乐人丰父亲原是红军部队侦察兵,是擒拿和格斗的高手,他从小跟着父亲练就了一身武艺,三五个人休想近他的身。
但那时,他已经步入西单大街,虽是黄昏之际,街上的行人依然十分拥挤,经验告诉他,在这样人众的场合最容易让歹徒暗算得逞并逃之天天。
于是乐人丰装着毫无警觉的样子,拐进一条幽静黑暗的小马路,稍稍回头一看,歹徒也若即若离像幽灵似地跟来了,似乎并无同伙,只他一人。乐人丰放心了。约莫走了百来步,来到一片开阔地带,乐人丰放慢了脚步,俄尔,突然一个急转身,默默地站在那里,虎视眈眈地瞪着紧盯在身后的歹徒。
近在咫尺,歹徒想回避已无法回避了。
双方对峙地站着。
乐人丰先发话:“为什么盯我的梢?”
歹徒满脸的横肉抖动了一下,并不打算搭话,趁着乐人丰没有准备,猛地扑向乐人丰。这家伙人高马大,很有一股蛮劲,乐人丰身子灵活地一闪,歹徒扑了个空,却也立即收住脚,侧转身来,依仗自己力大,伸出双手企图扼乐人丰的喉咙。乐人丰用左手一架,出右拳使劲向对方小腹击去。只听得一声惨叫,歹徒蹲下了身子。乐人丰立即闪到歹徒身后,正欲伸手拎他衣领,忽见歹徒脑袋往后一仰,双手紧握匕首对准乐人丰的咽喉凶猛刺来!
对方的这招确实厉害,乐人丰差点丧命。乐人丰被激怒了。他闪让过匕首,举起拳头,朝歹徒后脑勺狠狠击去,歹徒被击昏,“轰”地一声歪倒在地。
歹徒叫康新民,绰号“大白菜”,是北京市小有名气的一个流氓。在审讯中,康新民交代了如下情况:十天前的一个傍晚,那个轰动北京市的“杀人魔王”屠宜杰找到他,交给他两千元人民币和一张乐人丰的照片,要他在十天之内务必将乐人丰除掉,事成之后,另有重赏,如不乘机行事,拿他的脑袋问罪。就这样,康新民成了屠宜杰手下的一名杀手。
据北京市公安局的同志介绍,屠宜杰原是山西太原人,因犯有抢劫伤人罪,判了十年徒刑,遣送青海劳动改造,一年前越狱逃跑,潜来京城流窜作案,以撬窃为主,见人就伤就杀,有杀人魔王之称,公安部门正在缉拿他,至今尚未逮捕归案,是个十分凶残的敌人。但是对康新民连日审讯,他一口咬定,他过去只知屠宜杰此名,未见其人,只在十天前见过一面,说不出他的来龙去脉。不消说,公安部门寄托在康新民身上的希望落了空。
此事不免有点玄乎。乐人丰感到茫然莫解:屠宜杰在太原就擒,越狱后一直在北京流窜作案,而他乐人丰却远在千里之外的春城市任职,不论过去、现在以至将来,他对屠宜杰都不可能构成威胁,屠宜杰为什么必欲置他于死地呢?他的照片以及他在北京的住地,屠宜杰又是怎么弄到手的?这一连串的问号像块石头压在乐人丰心头。
“会不会与春城市最近发生的一桩奇案有关?”乐人丰曾这样想,但他又迫使自己立即将这种毫无根据的联想扼杀。
然而,思想的轮子却不受理智的管束。他越是不让自己这么想,怀疑却越在他脑子里盘旋。
他来北京期间,春城市府机关大院里发现了一具无名女尸,由于年代已久又深埋地下,尸首早已腐烂,只剩下一堆骨骸。此案不仅惊动了公安部,也惊动了党中央,成了在中央挂了号的重大案件。通常发生了这样重大的案件,局领导必然将他召回春城市,起码也用电话向他通报案情,好让他有个思想准备,便于他一回春城市就能投入战斗。可是等了好几天仍不见局里来电话,从公安部的朋友那里得知该案并未破获。于是他的心再也按捺不住了,主动往春城市挂了电话。
接电话的市公安局副局长兼刑事侦察处处长柴之坚,是乐人丰父亲的老部下,又是乐人丰的老领导,关系自不一般,他在电话里爽直地对乐人丰说道:“此案涉嫌你的好朋友张季兴,已对他进行拘传,所以没有召你回来,就让应克强全权负责此案。”
乐人丰听了此话,心里很不是滋味,感到十分委屈。这样的重大案件,局领导不及时将他召回春城指挥破案,原来是对他不信任啊!他办案多年,何曾徇过私情?可是,回头一想,又觉得领导的决定不无道理。可不,一听到张季兴涉嫌此案并已对他拘传审查,乐人丰很不以为然,他无法相信张季兴有杀人动机,甚至怀疑对张季兴的拘传缺乏足够的证据。试想,他若带着这种情绪赶回春城市,势必会影响应克强他们既定的破案方针,甚至会使自己陷于尴尬的处境。
得到柴副局长的暗示后,乐人丰不再心焦了,既然自己的好友涉嫌此案,他应该回避。可是三天前,又突然接到柴副局长从春城市打来的电话,声称市府大院的案子中央催得紧,要他尽快返回参与侦破。就在接到柴副局长电话的当天傍晚,他受到了歹徒的袭击,事情怎么会这样巧呢?他不得不把敌人对他的暗算与春城市府大院的女尸案联系在一起……
车身晃动了一下,乐人丰收住畅想。这时,天色微曙,晨曦中的村落房舍隐约可辨,整个车厢又恢复了它特有的生气。乐人丰心头的危险感觉在不知不觉中消失了。于是,疲倦和困乏又无形地在他身上出现,眼皮变得又涩又沉,脑袋晕乎乎的,竟靠在沙发靠背上睡着了。他刚领略到一点蒙眬的睡意,扩音器里传来了女播音员的声音:春城车站到了。
柴之坚副局长亲自来车站接乐人丰。
柴副局长五十七岁,名副其实的山东大汉,他那银丝般满头白发,给人一种严谨的、一丝不苟的、脱俗的、明澄得像水晶一样的感觉。特别是他白发下面宽阔庄重的前额,以及胖乎乎的脸,更给人一种温柔敦厚的印象。
一上车,乐人丰就问他:“局长,市府大院的案子进展顺利吗?”
柴之坚说:“在拘传张季兴的同时还掌握好几条重要线索,现在一一都排除了,张季兴又矢口否认,简直到了山穷水尽的境地。”
在老领导面前,乐人丰毫无顾忌地问:“拘传张季兴,证据是什么呢?”
柴之坚简单地答道:“在被害者身边有一把刀子是张季兴的,他自己也供认不讳。”
乐人丰关切地问:“经过验证,这把刀子正是杀人的凶器吗?”
柴之坚说:“年代已久,尸首早已腐烂,只剩下一堆骨头,无法验证。”
乐人丰又问:“死者是谁,搞清楚了吗?”
柴副局长轻轻地摇摇头。
乐人丰的眉头微微蹙起。确定一个重点怀疑对象,一是犯罪动机,二是犯罪证据。至今死者是谁还没弄清楚,自然确认不了张季兴有犯罪动机。那把刀子是否杀人凶器也验证不出,就将张季兴拘传起来,未免有失审慎。由于张季兴是他的好朋友,乐人丰在没有全面了解情况之前不便直抒己见。
他发现轿车向他家的方向行驶,便对司机说:“从前面朝右拐,直接去局里。”
柴之坚说:“吃过早饭以后,我陪你去市府大院。我已通知应克强他们在那儿等你。”
应克强是刑侦处一队队长,市府大院的无名女尸案是他出的现场,也就由一队承办了。乐人丰作为一处之长,当然可以直接过问此案。乐人丰知道,柴副局长之所以要陪他一起去,那是因为拘传的重大嫌疑对象是乐人丰的好朋友,担心他顾虑多端,不便直抒己见。同时乐人丰还看得出,柴副局长对此案过去的定性划向已经产生怀疑,必欲亲自纠正拨准方向。然而,在这些原因以外,似乎还有别的原因,这是乐人丰能感觉到,却不愿去意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