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七六年五月。
一条弯弯曲曲的小路,带着胶轱辘车深压过的痕迹,清晰地穿过茫茫无际的沙海。
远古时期的两道“边墙”(即:长城,有人曰秦、明二代所建,有人言魏、明二朝、也有人说隋、明时期,无需证)的轮廓如两条饱尝历史沧桑的“卧龙”,各自折射着时代变迁的烙印,挣扎着黑黝黝的长躯,俯卧在沙海中央。累了,该喘息喘息啦!
小路在向前延伸着。
一座土城郭,在经历了无数风雨冲刷后显得残缺不齐,绵绵的沙尘几乎要吞没了城墙的根基。城门早已没了,只有那渐宽的路从城墙坍塌的豁口穿过,形成了一条不太规范的街道。
学校紧挨着商店和公社卫生站。隔路相望,一个较有派头的砖砌大门,如鹤立鸡群般的置立在街道的显眼处,其模样就是过去地主老财家的庄院。一块引人注目的白底红字大木牌挂在门侧,上书:“边城县红井子公社革命委员会”。院内两排齐整的砖瓦房是公社的办公地,旁边一墙之隔,是一座破旧的天主教堂,教堂的顶尖已被打掉,“天主堂”三字被刮的没了模样,只能依稀地看出门口挂着“红井子公社革命委员会粮站”的木牌。
正值农忙季节,街道上的行人并不太多,偶尔有几个行人从商店或公社的大门进出。
在公社中间的办公室里,我作为《塞上柳》报的记者受到了公社书记兼革委会主任的接见。
这是一位三十来岁很有气质的男子,长得眉清目秀,只是在白净脸庞的右眼皮下那颗黑痣,多少给俊俏带来一丝美中不足。
“先锋队不愧是我们的先锋啊!在贯彻党的基本路线,以阶级斗争为纲,牢牢掌握阶级斗争新动向,限制资产阶级法权等方面确实是走在斗争的最前线。”书记认真地向我介绍着:“你还是重点采访一下先锋队的支书姜卫东同志,他会向你介绍的更具体。”
“早有所闻,我也正想见见他。”我答道。
“本来应该有人陪你去,不巧这两天公社的人都驻队去了,就我一个人留守机关,实在抱歉。”
“没关系,我也正好摸摸路,这本身也是一种锻炼。”我显的信心十足,背上那个印有“红军不怕远征难”的黄帆布挂包和主任握手告别。
渐渐地太阳快要落山了,堆积在天边的云层,泛起五光十色的金辉,给浩瀚无际的大沙漠披上了一层美丽的盛装。我无心欣赏这别具一格的诗画景致,只是疾步沿着弯曲的沙漠小路向前走着。
太阳向西方沉去,云层已由红色变成了灰色,又由灰色变成了暗灰色,再变成黑色,渐渐地消失的无踪无影了。而后出现的是嵌在天边的星光,一会儿比一会儿明亮,漫漫沙海之路却越来越模糊不清了。
这条路怎么这么长?我暗自想着:不是说只有五里路吗?然而,漫长的沙海似乎根本就望不到尽头,弯曲的沙漠小路早已和沙漠混搅在一起。加之,透过三百度的近视眼镜,眼前黑黝黝的一片,辨不清路究竟在哪里。
“糟糕,迷路了!”我掏出手帕先擦了擦额头的汗水,又擦了擦眼镜片,再戴上,眼前仍是一片模糊不清。“倒霉!”我独自抱怨着,一屁股坐在沙梁上,靠着旁边的一棵歪脖子柳树歇息起来。
突然,在离我不远处的一座沙梁上,似乎有一个黑影闪了一下,待仔细辨认时,却又什么也不见了。
“呀!是什么?在漫无边际的沙窝里,不会有狼吧?”一种从未有过的恐惧袭上心头,出于自我保护的本能,顺手折断了身后的柳树,胡乱地捋掉了枝叶,用早已渗出汗水的双手紧紧地握着刚刚到手的“武器”,两眼直盯着前方。
黑影又一闪,待仔细看时,呀!又没了。
“快走,此处并非久留之地!”我暗自想着,慌忙挂起挂包,拄着柳棍,急急忙忙的窜下了沙梁。
也不知过了多久,翻了几座沙梁,精疲力竭的我再也没有力气行动了,两条腿像灌了铅似的抬不起来,浑身都让汗水浸透了,冷风袭来,凉透了心。我平躺在沙梁上,索性由它去吧,是祸躲不过,抱着一种破罐子不怕摔的态度。
不知过了多久,那个黑影不知什么时间就站在我的眼前,我“腾”地坐了起来,脑皮一阵阵发紧,但还是看清了,是人,还是一位姑娘。千真万确,绝不是做梦。
姑娘没有言语地望了望我,然后一声未吭地朝沙梁下走去。
“喂,等等!”我已顾不了许多,对于一个在荒沙中迷路之人而言,是人是鬼都成了救星。
姑娘立住了脚,不吭声,也不回首,双目似乎直愣愣地望着黑漆漆的远方。
“同志,是这么回事。”我说:“我是报社的记者,要到先锋队采访,迷了路,能不能?”
姑娘仍不说话,只是迈动着步子向前走去。
究竟咋回事,难道她是哑巴?还是?管她呢,她走哪儿,我跟哪儿,我暗自思量着。
翻过几道小沙梁后,前面不远处有微弱的灯光在闪烁,不时地还传来几声狗叫,姑娘已经给我领路了。
“你是哪个生产队的?”出于感激我问道。
姑娘仍不吭声,只是默默地向前走着。
她难道真是个哑巴?我这样想着,也不好再问什么,只是跟着走吧!
穿过一片小树林,又穿过一块庄稼地,最后停在了一个砖门楼前。院子里的狗早已嗅出了生人的气息,气急败坏地狂叫着。
姑娘还是不说话,只是用手指了指门。
我上前用力敲了敲门,过了一会儿,大门“吱吜”一声开了,从门里闪出一个青年男子。一边揉着眼睛,一边打着呵欠:“寻谁呢?”一口地道的方言。
“找支书!”我掏着介绍信。
“我就是!”支书用手电筒照了照介绍信:“噢,是记者同志,请进!”支书显得十分热情。
“好!”我点头应诺着,刚准备迈步,忽然想起了那位姑娘,再回首,眼前只是一片夜幕,姑娘早已不知去向。
“你寻甚?”支书问。
“刚才那位姑娘!”
“姑娘?”
“不说话!”
“哑巴?”支书也向前走了几步,看了看周围,什么也没有。“你肯定是看花眼了,咱这达根本就没有哑巴。谁家的媳妇,谁家的女子,我清楚着咧!”
“这不真是活见了?”话未出口,但心里却直犯嘀咕。只好带着一脸的迷茫跟着支书走进了院子。院中央,一棵木桩上拴着一条黄狗,又声嘶力竭地狂叫起来。
“悄些,瞎叫甚咧!”支书呵斥着,黄狗果然听话不再叫了。
我随着主人走进屋里,这是个两间一套空的房子,旁边接一耳间(耳房)。洁白的墙壁上贴着几副户县农民画,地上靠墙处放着一个刚油漆过的大立柜,房子正中间的五兜橱上一个带穿衣镜的“凤凰戏牡丹”图更衬托出了房子的整洁和主人的爱好。
从炕上下来一位四十来岁的妇人,一边系着上衣扣子,一边趿拉着鞋,显得有些不好意思:“咱乡下人,起得早,睡得也早。”女主人十分好客和热情,忙着泡茶、递烟。
“噢,真对不起!迷路了,深更半夜的打搅了。”我连忙道歉着。
“怂地方,不要说生人容易‘转脖子’(迷路),就是本地人遇到冬春的沙暴天气,走丢的也是常事!”支书操一口本地腔:“那家伙,黄糊糊的一片,刮得人眼睛都睁不开,走个面对面也难看清眉眼。”
我暗自庆幸,没有遇上那样的天气。
“不要只顾拉话,还没有问记者吃过饭了没?”女主人很是客气。
“吃过啦!在公社已经吃过啦!”我连忙答道。
“可要老实呀,来到咱乡下可不能饿着肚子搞工作!”女主人笑嘻嘻地张罗着:“我收拾收拾,让记者早点歇着。”说完,进耳间去了。
我站了起来,环视着整个房屋,后墙壁上贴着毛主席的画像,像两旁一副对联,一边是:“听毛主席话”,一边是:“跟共产党走”。几张红色奖状,有农业学大寨标兵,有限制资产阶级先进个人,大多数表彰的是姜卫东,其中有两张是姜红梅。
“那是我妹妹,在公社供销社搞收购,算是亦工亦农。”姜卫东介绍着,脸上露出一丝自豪神色,因为贴在墙上的不只是自己的名字,而是他工作实绩的最好反映。那一枚枚鲜红鲜红的政权印章,不是吗?
“被子铺好了,请记者歇着吧!”女主人从耳间走出招呼着。
“你好福气呀!”我夸奖着:“瞧你儿女多争气。”
“这都是托毛主席老人家的福呀!”女主人乐呵呵地打着官腔,“要不是党培养的好,能有今天?”
姜卫东端着煤油罩子灯领我走进耳间,映入眼帘的是墙上的一个大红“囍”字。
姜卫东说:“我是今年刚娶的媳妇,回娘家去了。”说着将灯放在炕边离枕头不远的地方:“你歇着,我到外边炕上睡。”
我抬手看了一下手表,已经是午夜十二点。屁股一沾炕,浑身酸困,两条大腿更是抬不起。熄了灯,便“呼呼”大睡。
至于那个曾领路的姑娘究竟怎样?回家了吗?早已被姜家母子二人的热情和身体的困乏的驱使的无踪无影了。
不知过了多久,突然,院内的黄狗又狂叫了起来,不时地还夹杂着人的跑步声。一个急促的女人呼叫声传了进来:“不得了啦,姜支书,翠翠上吊死啦!”
“在哪达?”姜卫东高声问。
“西沙柳树林。”门外那个女人的声音。
“咋出逑这种事!”姜卫东急急忙忙地穿好衣服,嘴里嘟囔着向外奔去。
我猛地想到她,也急忙穿好衣服,走到外间。
女主人也正在穿衣服。
“出了啥事?”我急切地问。
“一个反革命分子的女子寻了短见!”女主人似乎很平静地说。
我仿佛忽然意识到了什么,推开了房门就向外奔去。慌乱中却忘了院子里的那条黄狗,它“呼”地向我扑来,吓得我一屁股坐在地上。还好,没咬着,铁链和木桩很牢靠地拽着它。等到二次又向我扑来时,女主人已经赶了出来,并一把拽住了狗链子。
“瞎眼货!”女主人骂着,并用手拍着黄狗的脑门。
我已顾不了那么多,从地上爬起,急忙走出院子,看见有几个人向西方奔去。我也快步跟着那几个人跑着。
天已经亮了。
穿过了一片树林,又翻过了两架沙梁,在一架较高的沙梁下面是一片茂密的柳树林。树的长势还真不错,一棵一棵足有碗口粗细。真是天大地大,无奇不有。上面是寸草不生的荒沙梁,下面沙窝窝里却生长着翠绿的柳树。
一棵柳树下,围着一群人,姑娘已经被卸了下来,挂在树枝上的那根要命的麻绳随着微风还在摆动着。
我心上“咯噔”了一下,“啊,是她!”
她为什么要走这步路呢?真像支书妈说的那样是反革命分子的女子?还是另有缘由?迷茫,费解。
微风透过人群的缝隙吹动着她额前的头发,她静静地躺在沙窝窝里,这似乎是她早已选择好了的归宿。
有人在叹息着。
有人在暗自抹着眼角的泪水。
一个白发苍苍的老汉在哭叫着:“翠女子,你不该走这条路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