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再认为自己是个无足轻重甚至一文不值的女孩子,因为像越谦那么好的男生都对我说,我喜欢你,白静流。
之一
说真的我不是故意的,在十七岁生日刚刚过去没有多久的时候,我竟然——劈、腿、了!
好吧,我们换一种比较文雅的说法,移情别恋。
也许少女的心就是如此的变幻莫测,对于某种服装品牌的忠诚度都高于对男友的忠诚度。当然,也许仅仅是我如此。
“他最先让人注意到的是皮肤上的那层光泽,像是在巴西海滩上认真晒过的古铜色的肌肤,艳丽的夏日阳光的热力似乎一直停留在那里。长而浓黑的眉,深邃神秘的眼眸,米开朗琪罗笔下的美少年般健美挺拔的身躯……”
暑期刚刚开始没有多久,我没有旅行计划,也没有报什么补习班进修班,每日只是坐在厨房的小吧台上望着窗外大片的蓝天发呆,或者在我的笔记本上天马行空一通乱写。
每周李医生都是要把这个笔记本收上去检查一下的,简直就像学校里的语文老师,也许下次我应该胡写个春梦什么的恶心恶心他。
门铃响了。
应该是每天这个时间上门的家政工。
因为我是个生活白痴,父母又都不在身边,所以需要有人每天为我正经烧一顿饭,还有收拾一下屋子。
我走去开了门。
“你好,我是对门刚刚搬来的。”
高大得我必须仰视才能望见他的眼睛的男子手托一盆扎着红色缎带的绿色小盆栽。
“我姓越。以后我们就是邻居了,白小姐。”
越姓男子的微笑很亲切,但我没有伸手去接那个作为见面礼物的迷你盆栽。因为我的两只手都下意识地捂在嘴上了,我是在做梦对么?要么就是产生幻觉了?
我刚刚胡乱写在笔记本的那个男子怎么一下子变成了真的?古铜色的肌肤,黑漆漆的浓眉,具备堪称闪耀的俊美的男子。
“白小姐。”越谦又把盆栽略微递近了一点儿。
我猜他应该是在物业那里查到我的名字的。白静流。后来和越谦熟识后,他夸赞说,我有一个很好听的名字。
之二
我对越谦一见钟情了。但我对千景却没有。
像所有的宅女一样,每天下楼也许只为了收快递或者寄快递。暑期刚开始的那天,我要寄一个东西,就是给李医生的笔记本,每当我不想去见他的时候,就会发同城快递把笔记本寄给他,他“批阅”完毕后隔天又会发快递还给我。
但那天下楼的时候,我犯了一个小错误,竟把一角钱的硬币当作一元捏在了手里。
作为收件快递员的千景看见我时眼睛像被什么点燃似的亮了亮,我不知是不是因为我身上面口袋似的睡衣让他觉得很可笑,但他又不能笑,所以把笑意都给憋进了眼睛里。
快递费是十二元。
“哎呀!”付钱的时候我察觉到自己的错误。“你等着,我上楼再拿给你。”
“算了。”千景拈出那枚一角的硬币,丢进我手心。
他帮我垫付了那一元钱,我正在心里慨叹小小的快递员倒也挺大方的时候,千景说,“过两天再还我吧,现在我负责这个片区。山水有相逢,后会有期了姑娘。”千景故意拿腔捏调说。
用来载货的电动小三轮已经骑出去很远,我依旧被他最后那两句古装剧台词似的话雷得浑身战栗。
总之,千景和我之间“债主和欠债人”的关系由此刻起正式形成。
之三
其实千景也是很好看的男孩子,第二眼看比第一眼感觉更舒服,并且是越看越舒服,我想这是因为他人品和性情都很好的缘故。可是大概是因为我太肤浅的缘故,所以我以为那种具有绝对视觉冲击力的美才是真的美,比如越谦。
果然,一元钱事件后没隔两天就又有我的快递包裹,仍旧是千景送来的。在打电话通知我下楼取件的时候,千景还不忘嘱咐我,记得你欠我的那一块钱。
天,这人还真不是一般的斤斤计较,当时我是怀抱着这种怨怼的心情冲下楼去的。见到千景时我连头都懒得抬,拿包裹、归还一元硬币,整个动作一气呵成,然后立即转身上楼。
我以为我终于可以和这个啰唆又小气的家伙两不相欠了,结果回家后我拆开包裹才发现里面装的并不是我最近网购的东西,而是一个一元硬币造型的音乐盒,大约有一张CD那么大,可以从中间打开。
一段如水滴般清灵的乐曲之后忽然冒出一个男孩的声音:
喂,我喜欢你。
我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这是千景的声音。
所以,在我和千景的故事的开端,我并没有对他一见钟情,而是他对我一见钟情。
之四
赤着白白的两条小细胳膊,穿着宽大的好像随时能被风吹成气球的睡裙,乱糟糟又毛茸茸的头发,看上去像三岁又像十三岁。这是千景对我的第一印象。千景告诉我,那天他一看见我眼睛就亮了,是因为他觉得我很可爱,像卡通画里的小女孩。
千景和我一样大。他并不是年少失学不得不出来打工的小屌丝,他不过是在打暑期工。
千景说,体力劳动多么好,去健身房还得自己花钱,当快递员每天奔波来去锻炼身体同时还有钱拿。
至于拿到的报酬怎么花用,千景已经决定了全部捐给山区失学的孩子。
他就是这样一个充满正能量和爱心的好人。
在越谦搬来我家对面之前,我已经和千景认识十九天、交往十七天了。
他经常在晚上下班后骑着自行车带我去兜风。有一次干脆偷偷开来送快递用的电动小三轮车,把我当作货物一样载在后边。
我们特意找了僻静的小道,凉凉的夜风从路两边的树的枝叶间洒落下来。我听见自己开怀大笑的声音响亮地在回响。
忘记说了,我患抑郁症有些日子了,这样的酣畅淋漓的笑是很久违的了。
小说里不是有写那种既缱绻又有些肉麻的话,什么“你就是医我的药。”
我不知道千景是不是能够把我心底的郁结全部驱走,我只知道我很喜欢和他一起玩。不知是不是因为千景觉得我像个卡通里的小女孩,所以他总是为我尽力营造好似童年的无忧无虑的时光。
我相信我是喜欢他的。可是那天他吻我的时候,我竟然没有脸红,甚至连心跳都没有加快。
如果说在男孩子面前我一直能保持这种厚脸皮的无动于衷的状态也就算了,可是越谦第一次出现在我家门口时,我感觉身体里所有的血都好像被灌进了我的脸上的皮下血管,而我的心脏更是发疯般在狂跳。整个人变得像一根被磁铁影响的铁钉那样,身不由己。
不必任何人来告诉我,我也知道,那才是真的喜欢。
之五
住在对门的越谦很快察觉到我小小年纪却一个人独居,大约是因为同情的缘故,他开始每天都送点吃的给我。
蔬菜色拉,煎汉堡排,意大利面,焗土豆泥……总是以西式的食物为主,放在一个手提的野餐篮子里,有时还会放上一大杯鲜榨的果汁或是奶昔。
最初几次我开门慢了一点儿,越谦已经离开,只有这个漂亮的小篮子留在门边。后来我一听见门铃响就十万火急地冲过去打开门,越谦看见我,便笑起来。
我也不知道怎么形容,越谦笑起来的时候好像上帝就站在不远的地方,整个世界似乎都在一瞬间变得美好起来。
“可以请你进来么?”我努力用正常的社交态度问。
“当然,不胜荣幸。”
这次之后,我和越谦慢慢熟识了起来。
越谦已经大学毕业了,算是社会新鲜人。他小时候在日本待过一段时间,接着又去了欧洲,在法国和德国都念了一段时间书,后来大学是在英国读的。所以他在语言上极有优势,现在做的也是业余翻译的工作。所以时间很自由,并且——引用他的话,“我也可以像你一样想怎么宅就怎么宅。”
有时连食材都懒得去超市买,直接从网店上订购,真的是不到万不得已绝不出门的家伙呀,和他阳光运动型的外形彻底的南辕北辙。
“我想我可能有开放空间恐惧症。”一次,越谦开玩笑说。
“现在这年头,没点神经病都会觉得自己不正常。”我笑笑说。“我也有抑郁症呀,还挺严重的。”
越谦大概以为我在开玩笑,所以没有再说什么。
之六
虽然年龄上相差几岁,但越谦好像挺喜欢和我相处,一次我戏言说,反正你宅我也宅,还不如宅在一处,也省台空调的电费。明明是戏言,越谦却像是当了真,每天他除了会送一篮子食物之外顺带还会把他自己也送过来。
我发呆或者趴在地板上写李医生布置的每日日记时,越谦就专心致志地摆弄他的电脑,做那些翻译的工作。
迄今为止,我已经推掉千景四次约会。
心里并不是不愧疚的。
我也知道比劈腿更加丑恶的是——脚踏两只船。
我应该及时和千景说清楚的。对不起,我遇见另外喜欢的人了,就这么简简单单一句话,至少算是个了断。
可是我一直拖着没有去说。
因为、因为虽然越谦和我亲近,但他从未说过喜欢我,他只是像个凭空出现的大哥哥无微不至的照顾我的生活,简直像田螺姑娘的男人版。上次我在自己的卧室睡午觉,醒来时越谦不知道为什么离开了,家政阿姨阴着脸在打扫卫生,好像在和谁生着闷气的样子。
一直到第二天,越谦给我送他自己烘制的比萨饼的时候,他有点不好意思地对我说,昨天他看到客厅地板有点脏,就忍不住帮我擦了下,然后很不巧被前来做家政的阿姨撞见了。
“她很生气的样子,”越谦抱歉地说,“是不是误会我是来抢她工作的?”他忐忑地问我,口气很认真,一点都不像是在开玩笑。
我愣了一下才抱着肚子狂笑起来。这世上自视过高的人比比皆是,但像越谦这样自视过低的,绝对是凤毛麟角,无比罕见。
那个阿姨,她日常表情就是那个样子的啦,我很想这样解释给越谦听,但没办法停止狂笑,只得作罢。
这天我在日记上写,据说打喷嚏打得太狠了连自己的眼珠子都能给喷出来,过去我从来不信,可是经历了今天那场绝对堪称“肠子都要笑断了”的大笑,我忽然有点相信了。果然,笑得太狠的时候,肚子是会痛的。到现在都还有些痛呢。
之七
这周的生活日记我是亲自送到李医生的心理诊所的。
李医生是我父母同事的儿子,算起来我们也是世交。他是新手医生,所以很重视自己的每一个病人,大约是为了加强医患之间的信任,他不止一次对我说过,不管是什么事情,我都可以开口要他帮忙。
他看到我写的那段开怀大笑的日记,问我,“什么事情让你这么精神振奋?”
把玩着李医生办公台上用来计时的水晶沙漏的我促狭地一笑,“也许我是歇斯底里呢。”
李医生扶扶眼镜也笑起来,“不像。”
“可是我最近产生了幻觉呀!”我一本正经地说。
李医生的神色变了变,“哦?”
“诺,我在日记上写了我理想中的完美男子是什么样,”我从李医生手中把日记本拿过来,啪啪翻到我和越谦相遇那天所写的文字,什么“长而浓黑的眉,深邃神秘的眼眸,米开朗琪罗笔下的美少年般健美挺拔的身躯”,“我刚刚写完,就有一个如我描述中一模一样的年轻人来敲我家的门。”
一个人独居的精神状态不稳定的我,若是身陷栩栩如生的幻觉,也不是什么不可能的事情呀。我这样对李医生倾诉着,“也许越谦这个人根本是我幻想出来的,所以他才那么符合我的审美观,所以他对我永远那么温柔。现实世界中,哪有这么美好的事情呢?”
一个可以打一百分的优质大帅哥心甘情愿每日陪伴在一个小毛丫头身边?
李医生再次扶了扶眼镜,“要证明你是不是在臆想十分简单,将越谦约出来,让我看看他。”
之八
我打电话告诉越谦,我在港式茶餐厅吃完东西才发现自己忘带钱包了,现在需要他来救命。
越谦果然是以“救人性命”的超级速度赶来了,额角渗着汗,脸上满是焦虑,一见到我就说,“他们没把你怎么样吧?”
吃饭没给钱而已,能怎样?最多拎去后厨房洗盘子呗。
越谦大惊小怪的样子让我觉得非常高兴。当然你首先需要在乎一个人,才会为了她这么失态。
越谦去结账的时候,我的手机响了起来,是李医生发来的短信。方才他一直坐在茶餐厅的角落偷偷观察我这边的情况。
“已验明正身,有眉有眼有影子,是大活人无疑。PS,这人确实喜欢你。——这才是你拉我来的目的吧,替你把把关。”
果然是能洞悉人心的心理专家呀!我耍得那点儿小滑头看来早被李医生识穿了。
我当然知道越谦是真的,若连这点我都无法确认,那我的精神状态足以把我送进精神病院了。我只是不知道越谦是不是真的喜欢我而已。要知道,近乡情怯嘛,虽然我能感觉到他对我的在意,可是他不说,我总怕自己是自作多情。
李医生的“诊断”让我的心头的疑虑烟消云散。我望着越谦在收银台和餐厅服务员交涉的样子,拿出钱包刷卡的样子,总之,不管他做什么,哪怕最细微的动作,都显出良好教养的样子。我不知道再过个五年、六年,我能不能也拥有这样翩翩的风度。
心中被美好的情绪涨满。可是就在这一刻,拿着包裹的快递员走进了客人并不多的餐厅。个子很高却显得很清瘦,用力绷紧的脸上有种稚气的认真,他将快递单交出去等待取件人签收。我下意识地用脚后跟磨着大理石的地面,很想找个地洞钻进去。
竟然是千景呀!
真是不折不扣的狭路相逢。
付好钱的越谦向我坐的座位走近,送完件的千景也目不斜视地向外走去。
也许,千景不会看到我。我侥幸地期许着。
千景一直走到餐厅的玻璃推门前都没有回头。可是推门的时候他迟疑了片刻,但他还是没有回头。
我却无法觉得如释重负,因为我忽然意识到,千景是可以在玻璃的门里看见我的倒影的。
“等我回家了把钱还给你。”我勉强笑着对在我对面坐下来的越谦说。
“不用了。”
“越谦,你是不是喜欢我呢?”我到底还是把这个问题问出口了。
“当然呀。谁会不喜欢你呢,你是个多么好多么可爱的小女孩。”越谦的口气听上去就像是在哄小孩,但听上去没有一点不真诚。
我很想哈哈大笑,但眼底却有莫名的发涩的感觉。
之九
我当然不是个好女孩。我超坏的,超卑劣!
一个好女孩,会在明白自己的心意后,立即去对正在交往的男朋友说,对不起我已经不喜欢你了。
这是最基本的诚实。
但我连这一点都做不到。
在我无法确信越谦喜欢上我的时候,我只是躲着千景,却始终不告诉他到底出了什么事。
因为我怕我告诉了千景,失去他,结果又发现越谦根本不喜欢我,我两头落空,什么都没有。
是的,我很无耻地拿千景做了备胎。
就像快要溺死的人不管什么东西都要先紧紧抓在手上一样。
说起来,我并不是个在父母的宠爱下长大的女孩。同龄的孩子基本都能享受到的福利,我却没有。当然,一手将我带大的爷爷奶奶是非常疼爱我的。
可惜,他们不能陪我到最后。
我是在一年之内先后失去了他们。
已在美国定居的父母将我接了去。
“这就是我噩梦的开始。”
李医生曾要求我把我心中觉得最郁结最痛苦的事写在日记本上,作为写作治疗的开始,我最先写下的就是这句话。
之十
那是个非常优美宁静的小镇,大概就是传说中的美国中产阶级爱住的那种“郊区”。父母在当地已算是有钱人,住一共有六个卧室的大房子,房子后有树林,房前是一汪幽蓝的湖泊。
只是湖面大多时候都是冻结的,这是个冬季相当悠长的地方。不知道为什么不管屋内的暖气开得多足,我总有暖和不起来的感觉。
爸妈并不强迫我马上入学,给我时间先适应环境。
他们的工作都很忙。
我记得那段日子里,在醒来的时间里我总是满屋子飘荡,从这个卧室晃到那个卧室,看见哪张床舒服就上去躺一下,因为这样时差老是倒不过来,作息极度混乱,饮食也不规律。在这里我没有任何朋友,父母也很少和我交谈,每次望向窗外看见的都是皑皑的白雪。
也许因为天气总是不放晴,我开始经常的、莫名的流泪。有时一边哭一边还会神经质的笑,大大的房子里回荡着我又哭又笑的声音,幸而家里没有其他人,不然他们准得被我吓疯不可。
李医生后来告诉我那个时候我的情绪已经有很严重的问题,应该向外界求助了。
可是我根本不敢告诉父母。多年的疏离造成的隔阂感令我很怕给他们添麻烦,怕他们会因此嫌弃我。
在那段灰暗的日子里,我只记得一件让我觉得开心好玩的事。
据说距离我住的这个镇子不远的一座小城里有一个非常有钱的富翁。他一直一个人住,他有一个私人动物园,老虎狮子长颈鹿猩猩,应有尽有,这是个孤僻的老人,有一天他忽然决定自杀。
而在自杀前他做了一件事,他打开了他的动物园的大门,放走了所有的飞禽走兽。
后来人们猜测他这样做的意图到底是想让自己的心爱的动物在他死前获得自由,还是故意放他们出来扰民。
总之,所有的警力都出动了要抓捕这些外逃的动物。连我们镇上的警察都高度戒备。听说镇上的中小学校还特意放假几天,让孩子们待在家中避免外出。
爸妈也百忙中抽空嘱咐我,要注意安全。
但这个百兽出逃的消息并没有惊吓到我,相反,我觉得这简直是电影中的情节在现实生活中上演了。
我甚至想象如果一头雄狮走到我们家客厅的落地窗前用巨大的前掌敲玻璃,我要不要放它进来。
就这样闭着眼睛东想西想。
后来听说所有动物都被“抓捕归案”了,除了一头猴子不见踪迹,协助抓捕的动物控制中心的人推测这只不幸的小猴子可能是被一起出逃的其他猛兽当作充饥的食物吃掉了。
这让我难过了颇长一段时间。直到有一天,爸妈向我宣布,他们要有一个新的孩子了。我停止了对那只小猴子的默哀,因为我自己遭逢了更大的惨事。
本来就无法在这个新的家庭里找到位置的我,更加觉得自己是可有可无的。
雪一直在下。这个一片苍白的世界简直像北极。
在一个被雪色照得白茫茫的夜晚,我像那些动物一样逃出了父母家,后来在差点儿冻死的时候被警察找到。
警察问我为什么要离家出走。我很认真地回答他,我不是要离家出走,我是去找那只小猴子的,我不认为它是被吃掉了,这里树林这么多,它也许只是躲了起来。
后来的事嘛,就很简单了,我被父母“遣返”回国。他们认为,熟悉的环境也许能让我重新变得开朗健康。
回国之后我立即接受了李医生的治疗,我可以感觉到我心灵上像被酸性溶剂腐蚀出来的伤口正一点点地愈合。
后来李医生还对我说,你怎么可能是一个无足轻重一文不值的女孩子?首先你的父母并没有不喜欢你,如果你非要拒绝相信这一点,那么那个叫越谦的男生呢,他显然也喜欢你着你呀。
是呀,没错的,越谦那么完美的人都对我说了,我喜欢你。
越谦说,我喜欢你,白静流。
可是、可是……我并不是真的白静流呀。
之十一
越谦刚搬来隔壁时,第一次登门拜访就称呼我为白小姐,我知道他肯定是在物业里打听来的。
这里确实是白静流的家。
但我并不是白静流。
真正的白静流现在住在我的家里,位于这个城市另一隅的一所公寓里。
因为年龄相仿的她和我同是李医生的病人。甚至我们得的病都一样,严重的抑郁症。
因为这样渐渐成了朋友。
是静流先向我提及,不如我们换房住吧。就像国外流行的那种换屋旅行一样,你来住我的家,而我去住你的家。
反正我们两个人都是独居,家里没有长辈来拘束什么。又都是优良社区高档公寓,算是等价交换。
我几乎是不假思索就答应了。
后来我想过要向越谦解释,可是又怕牵扯出我和白静流其实是“病友”进而被越谦知道我精神状况不太正常的事。
女孩子在自己所心仪的男生面前总是想尽量保持最美好的姿态呀。
可是在越谦已经开诚布公对我说他喜欢我,我们之间的关系将正式进阶为男女朋友,我觉得我实在不能再继续向他隐瞒我的真实身份。
还有我的病情,曾经的自杀倾向……既然连李医生都说越谦是喜欢我的,那么一个真正喜欢我的人是能够包容这一切的吧。
我花了一整个晚上的时间想好这一切,并且下定了决心。
第二天越谦带着刚烤好的蜜汁鸡翅和香草奶昔上门的时候,我对他说,“越谦,我有点事情要告诉我。”
我凝重的口气让越谦一直含笑的表情起了细微的变化。
“我希望你能我并不是要故意骗你。我其实一直在看心理医生,我的精神状态并不稳定,嗯,还有……”我正准备把换房住这件事和盘托出,越谦在这时重重叹息了一声。
“我明白。”他说。
我愣了愣。
“都是我们家人的错。”越谦继续道。
嗳?我完全傻了眼。
之十二
“很抱歉之前没告诉你我是任霖的同父异母的弟弟。其实那场车祸的真正起因是我哥得知了他患上了急性白血病,那天又下着大雨,他因为心慌意乱,所以……。我知道达成和解后你就不想再知道任何关于我哥的消息,对这样一个害死你父母的人,你一定是希望他能从这个世界上彻底消失,我完全能够体谅你的这种心情。其实我哥是一直想要补偿你的,但,他的病根本不允许他这样做。三个月前他因病医治无效也、也去了。他说这是他必须付出的代价,并且他恳求我能代替他赎罪。”
以上就是越谦以无比沉痛的口吻说出的话。
我感觉自己的舌头像是粘在了上腭上,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静流之前是对我提过她父母是因为意外过世的,但具体的情况她不想多讲。
我再也没料到越谦和静流之间有这样的渊源。
如果我这个时候对越谦说出我其实并不是白静流,但越谦会不会立即舍我而去,去找真正的白静流?
“嗯,没事了,一切都过去了。”我哑着嗓子说。
越谦感激地看了我一眼。
我到底在做什么?我听见自己心中有一个很小的声音在质问我自己,为什么要继续假扮白静流?
静流是个非常美丽的女孩子,长发大眼睛,气质幽静,画得一手好画,我说什么都比不上她的。如果越谦见到了真正的白静流,他一定会将我抛诸脑后的,就像我的父母有了新的孩子之后差不多就彻底把我忘却了一样。
“我很难过。”我忽然没法遏制地大声哭了出来。
越谦先是吓了一跳,然后赶紧过来紧紧抱住我。他不住安慰我,并轻轻拍我的后背。我觉得我像是被一个好孩子抱在怀里的玩具小熊,被那样温柔和珍惜地对待着。
眼泪流得更加厉害了。
我一边哭一边想起过去不知道在哪里看过的一句话,“在别人的故事里流自己的眼泪。”
在我冒充白静流的时候,越谦大概会一直对我这么好。
可是——我又能冒充白静流多久呢?
之十三
夏季的天光总是那么悠长。大约因为心怀了鬼胎的缘故,我的睡眠又开始变得支离破碎,睡不沉实,各种离奇梦境纷至沓来。醒来的时候又迷迷糊糊无精打采,虽然越谦还是每天扮演大厨角色,送来各色好吃的食物,但我的食欲还是每况愈下。
我知道这种时候我应该向李医生求助了,我应该在那个监控我情绪变化的日记本上写下我内心真正的困扰了,可是……我好怕我冒充了白静流的事走漏风声呀。
越谦看我越来越憔悴的样子,十分着急,我只好骗他说,我一直有疰夏的毛病。
谎言一个接着一个,越积越多,我也知道这就像饮鸩止渴,可是当越谦温暖的被阳光晒成蜜糖色的大手掌落在我头顶轻轻摩挲的时候,我都会觉得我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女孩子。
我长大这么大,从来没有人给我过这么强烈的被爱的幸福感。
我父母没有,因为他们的失职;千景也没有,我想这是因为我并不爱他。
我终于鼓起勇气和千景分手了。当然我还没有勇敢到当面和他摊牌,我只是给他发了一条手机短信,告诉他我很抱歉。
千景没有回复这条短信,像我之前预料的那样,他也没有怒气冲冲要质问我什么,他真的是一个特别好的男孩子,性格明朗,心地善良,虽然我伤害了他的感情他的自尊心,但他绝不会想到要报复,或者死缠烂打。
相比较而言,我是个多么自私恶劣的女孩子!也许因为这样我的精神才会出现问题吧。缺点多多的灵魂才会容易腐坏吧!可是我又想到和我同病相怜的白静流,静流却是那样娴雅的一个女孩子。
她说话的声音又细又轻柔,如果把蝴蝶闪动翅膀的声音放大一些,大约就是她讲话时的嗓音了。
“林耶耶,你把越谦占去了,我怎么办呢?你忘记了吧,我其实比你更可怜,你只是你的父母不爱你,而我已经彻底失去了他们。我也需要有人给我温暖的关怀和保护呀,耶耶,把越谦还给我好吗?告诉他你其实根本不是白静流,好吗?”静流双手合在胸前,做着祈求的姿态。
不要!我喊叫着从梦境中惊醒。
正在一旁削苹果的越谦吓了一跳,差点儿割伤手指。
“怎么了?做噩梦了么?”他伸手过来轻抚我的额头。
我从沙发上直起身紧紧抱住了越谦,这一次,我觉得是越谦变成了玩具熊,而我则变成了那个抱着玩具不肯撒手的任性孩子。
就算是抢来的又怎样?
我就不还回去!
我是这么的爱越谦,我才不要把他还给真正的白静流。
之十四
夏季终于慢慢接近了尾声,不知为什么白天的气温似乎更加高了,但到了太阳落山,空气里便多出一股凉意,预示着秋季的临近。
越谦要我下楼和他一起散散步,还开玩笑说是为了让我储备一些体力以迎接新的学期。
最喜欢他用这种哄小孩子的腔调和我说话了。乖乖跟在越谦背后下了楼的我陡然记起一件事,千景这个时间可能还在送货,说不定不小心我就会撞见他。
我正准备像刚刚从壳里探出头的蜗牛那样缩回去的时候,突突突电动三轮车驶近的声音戛然而止,千景恰好在这栋楼的楼下停住了。
他一抬头就看见我。
我觉得自己就像正在行窃的小偷被抓了现行。
越谦察觉到我的异样,又发现千景正目不转睛望着我,“静流,这是你朋友吗?”越谦轻声问我。
“嗯。”我努力保持镇定,“我去和他说几句话。”
“好,我去凉亭那里等你。”越谦说完走开了,路过千景身边时还冲他客气地笑了笑。
我知道千景并不是故意要拆我台,但越谦显然激出了他的敌对心理,所以他在越谦还没走远时就忍不住问我,“为什么他要叫你‘静流’?林耶耶。”
越谦本来很轻松的背影猛的绷紧了,我看见他慢慢转回身来,乌黑而明亮的眼睛困惑地望着我。
据说索多玛城毁灭的时候,有人一回头就变成了盐柱。但此刻,我却觉得被越谦回头注视的自己好像变成了一根盐柱。
我不知道可以怎样向他解释。
之十五
那天傍晚被意外揭穿我不是白静流而是林耶耶之后,我在越谦惊疑的注视中逃回了楼上。
把自己反锁在了公寓中,整整五天。就连家政阿姨在外面拼命打门我也不给她开。
这几天里我只做了一件事,就是打电话告诉静流关于越谦的事,我还告诉静流,现在越谦就住在隔壁的公寓,如果她想见他的话,直接找他就好了。
“我不想见这个人!”静流斩钉截铁说。“什么赎罪不赎罪,不要恶心人了好吗?!”
我从未听见过静流有这样锐利的词锋。
其实我早该想到静流会是这种态度的,我根本不必患得患失,害怕静流见到越谦后也会喜欢他,害怕她来和我争,好可笑。
如果我早一点向越谦坦白实情的话……可惜世上是没有后悔药可吃的。
这些天,连李医生都特意登门关心我的情况,可是住在对门的越谦却不见踪迹。
他一定对我厌恶透顶。在他心目中我一定是面不改色就能撒出弥天大谎的女孩子。
我好像又被迫退回了那段在异国他乡被大雪封门的日子,心中充满了不确定,觉得自己是如此不堪,被全世界嫌弃,也活该被嫌弃。
我习惯性地又拿出那个日记本来涂写,我写我希望时间可以退回去,一直退到我遇见越谦之前。我要把这段时间我做错的事情全部改正过来,对千景的辜负,对静流的无端猜忌,还有对越谦的欺瞒……写到这里我突然又意识到这一切都不会成真,我抓起本子上的纸撕了起来,说到底,我也只能把这些记录在纸上的日子逐一揭去而已。
终于撕到我和越谦最初相遇的那天,我在笔记本上好玩地写下我心目中完美男子的模样,然后越谦出现了,恰是刚刚浮现在我脑海中的那个人的样子。
好神奇。
我感觉到我的眼泪马上就要流出眼眶了。门铃响起。
我想到如果我再不给家政阿姨开门的话她可能要辞职了,她并不是我请的,而是静流请的,我没资格这样得罪她。我不得已起身去开了门。
“嗨,你好。”
门外站着的竟然是挂着像阳光一样灿烂笑容的越谦。他的手里就像我们第一次见面时那样捧着一个扎了红色缎带的迷你盆栽。
“我是刚搬来的对门邻居,我叫越谦。”
这是闹什么嘛,我傻了眼。
“以后还请多多关照,林耶耶小姐。”
越谦喊出我的名字的时候我忽然意识到他是在给我们一个新的开始。
啊,他竟然原谅我了。
本来就处于痛哭心情中的我,终于流下泪来。
尾声
越谦告诉我,这几天其实他也是关在家里生闷气。他简直怒不可遏。他想不通我怎么会这样欺瞒他。他甚至以为我可能是故意在戏耍他。
可是后来他接到一个物业的电话说有他一个紧急快件。越谦赶过去时,看到的却是等在那里的千景。
那天我跑开后千景非常不安,他确实不是故意要揭穿我的。后来李医生特意登门,也是千景去找他的。
“虽然我认识林耶耶也没多久,她可能也真是一身毛病,但是她绝不是一个会撒谎的孩子。”千景这么对越谦说。“我想,如果她不是特别喜欢你的话,她也不会一直撒这样一个荒谬的谎。”
越谦说,千景的话让他豁然开朗。然后他其实很高兴我并不是真的白静流,我们之间不必横亘那样沉重的过往。
我再也没料到我十七岁的夏季竟然最后得以如此完美地收场。
开学前一天,我收到一个包裹,是另一家快递公司的快递员送来的。
拆开后,竟然是一个穿着面口袋一样宽松睡裙的布娃娃。布娃娃后背那里有个开关,按下去会噗的发出声响,“喂,林耶耶,很讨厌你呀。”是千景的故作生气的声音,“然后,以后还做朋友好吗?”
好呀,好呀。我轻轻抱住那个娃娃,何其幸运的我在这样一个夏天遇见了两个如此美好的男生。
我望着窗外,非常突兀的,我开始想念我的父母。妈妈肚子里那个不知是弟弟还是妹妹的孩子马上就要出生了吧?他们一定又紧张又忙碌吧……李医生在收治我的时候曾对我说过,如果有一天我发自内心地原谅了我的爸妈,那么我的抑郁症就可宣告痊愈了。
我想,我一定是痊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