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是缘分也好,说是前世的约定也好,总而言之,既成事实就是,他喜欢我,矢志不渝。
之一
当我盘腿坐在没有一个人的走廊里剥一颗已经完全熟透的简直比我的脑袋还要大的柚子的时候,鬼魅般的身影逆着早上温暖和煦的阳光笼罩在我的脸上。
这是我对沈悠明的第一印象,走路不带声的。好像他的脚和猫一样是长了软垫的。
“可以给我吃一瓣么?”他抽了抽鼻子,像实在抵御不了这种鲜香的味道。
我很大方的把差不多一半的柚子都分给他。
他连声感激着,然后就顺势坐在我的身旁和我一起吃起了柚子。
因为刚刚开学的缘故,虽然彼此间是在一个班没错,但实际上仍是跟陌生人差不多。所以,这个不由分说在我身旁坐下来吃起柚子的男孩子,令我觉得颇不自在。还有,我可以不上体育课的理由是,我今天不方便。他呢?
“一开学就让所有男生围着操场跑十圈,实在太狠了,所以我决定还是先溜出来,等他们快跑完了,我再溜回去。”沈悠明一边吃着柚子肉,一边说。他优雅得不可思议的吃相让人怀疑他其实是在吃顶级鱼子酱或法国松露什么的。
我则在震愕中停止了咀嚼,这样也可以?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他可是班主任指定的代理班长哦,说是在一个月后的正式选举前,他都将作为表率领导我们全班同学。
“因为是好学生,所以就算被老师发现,只要说忽然肚子疼不得不去厕所就能应付过去了,什么问题都不会有的。”沈悠明这样说,大约是意识到自己言辞中有自得的嫌疑,他侧过脸来冲我谦和又亲切地一笑,“拜托不要告发我哦。”
我被还未来得及咽进喉咙里的柚子肉呛了一下。要习以为常地接受一个少年面对面的撒娇,对我来说实在太高难度了。好像从小学三年级开始,我就基本不和男生们说话了。或者说,他们不再和我说话了。
时间像头傲慢的仙鹤迈动慵懒的步伐那样,很艰难的一点一点流逝,终于,沈悠明吃光了他的柚子,看了看表,站了起来。
我终于又可以在空无一人的走廊里享受我的独处时光了。
“叶妩安,对么,你的名字?”沈悠明忽然将长长的手撑在长长的腿上,弓下腰笑眯眯地问我。
真是受宠若惊呀,他竟然记得我的名字!
“嗯,”他像是要确定什么似的露出用力思索的表情,随后长长的手指在空中轻轻一扬,“没错了,你绝对是我见过的最可爱的女孩子。”
我石化了。
好容易解冻后,我将柚子皮当作柚子肉塞进嘴里,嘎吱嘎吱咬了好一会儿,才觉出不妥。
之二
这样说吧,我有一个远房表姐,人超级聪明,是超级加超级那一种,简直可以睥睨群雄天下无敌,可是与之相对应的,是她的体重也一样的不容小觑。等她进入青春期后,竟然发展到智商一百七,体重也是一百七。但她依旧可以自信洋溢,因为她总结出一条定律,“再丑的中国女孩子,到了国外都是可以找到如意郎君的。东西方的审美差异,给了我们这样的女孩子生存的空间呀。”
听出这句话有何不妥了么?表姐说,“我们这样的女孩子”!所以,我是被算进和体重一百七的女生同等丑陋那一挂的。
天生稀少的头发加上天生诡异的五官再加上黑得很扎眼粗得很有力的皮肤,说丑得惊天动地,似乎有滥用成语的嫌疑,但一出门就影响市容这种说法,用在我身上绝对不算刻薄。所以,我唯一能够寄望、希望、渴求的似乎只剩在异国的土地上我将不会被当作怪物对待。美利坚也好大不列颠也好法兰西德意志哪怕北极南极埃塞俄比亚都好。
为了有资格在异国的街道上怀抱着“我不会再污染谁的视线”的轻松心情行走,我差不多是豁出命去学习英语。所以我的一片黯淡的科目成绩中,英语这一科的得分始终都像喜马拉雅山似的矗立。
我唯一能拿出来骄傲一下的特长呀,却在沈悠明成为我同桌的第一天被击得粉碎。
这厮竟然是在美国出生的,并且一直长到十一岁才随父母回国。那一口字正腔圆的美语,原汁原味得像刚刚挤出的花斑奶牛的奶。
在“柚子、走廊、逃避体育课长跑”事件之后,老师忽然将沈悠明的座位调到了我的旁边。我不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我也不想知道,总之对于一个十三岁的少年而言,他显然是足够神通广大、差不多无所不能的。但,我很想知道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因为喜欢你呀。”不假思索地回答。
“骗鬼么?”我也不假思索冲口而出。
沈悠明扇动了一下华丽丽的长睫毛,娴熟地来了一个美国式耸耸肩,说“CONFIDENCE,OK?”因为放慢语速而扩展开来的口腔,看上去要多讨厌有多讨厌。真想拿个订书机直接把他嘴巴订上才好。
后来,纠正我过于生硬的英语发音成为沈悠明的人生乐趣之一。每每望着他的为了准确发音而缓慢开阖的嘴唇和时不时闪现的白牙,我总是心情复杂。
一个近距离冲我龇牙咧嘴的家伙,我却觉得他帅得不可思议,到底是他有问题,还是我有问题?
之三
后来的班级选举中,沈悠明以全票通过继续担任班长的职务。
是呀,就连明明是打定了主意要和这个奇诡的家伙保持足够的距离的我也投了他的一票。
在选举纸上写下“沈悠明”这个名字的时候,我心中大约在想,不管怎么说,对于他有目共睹的优秀,我还是心悦诚服的。
同桌了十几天,我都快要连沈悠明鬓角的长度都了然于胸,所以实在没法忽略他在所有其他人面前都是一副纯粹的优等生的骄傲又自尊的姿态,可是不知为何,一到我面前就会如同一只扒掉了狼皮的羊一样,变得面目全非。
“早餐喝了冻果汁,现在肚子好难受。”冷不丁就会贴到我耳边说出这样的话。
“昨天打球扭到胳膊了,好痛,帮我揉一下。”不由分说就将胳膊伸到了我的鼻子下面。
就算不在学校,一样能被他骚扰到。嘀嘀传来手机短信,“明天有雨哦,记得也帮我带一把雨伞。”
天,这算什么呀?他们家一把雨伞都没有还是怎样?
老教学楼顶楼的走廊,是我发掘出的一个适合独处的绝妙的地方。因为这一层的教室全部空置,所以大部分时间这里都是人迹罕至。我最喜欢在午休时间跑来这里,盘腿坐在走廊上,吃我自带的各种据说富含维生素C美白效力强大的水果。但自打被沈悠明撞破我一个人在这里啃柚子之后,他也常常“入侵”这里。
午后的阳光很暖,有时晒着晒着沈悠明就会打起盹来,东倒西歪一阵后,便直接躺倒在我的膝盖上。
就算我用推开什么脏东西的动作推开他的头,过不了多久,我的腿又会被当作枕头使用。
一点都不夸张地说,沈悠明这家伙完全是拿自己当个奶娃娃那样在我面前无所顾忌又无所不用其极的撒娇撒痴。
我是长得很像他小时候的奶妈还是怎样呢?有时我真的很想找沈悠明好好说道说道,可是我又很怕他会睁着他那双流光溢彩漂亮得不像话的大眼睛以无比真诚的态度说出那个超二超不真诚的答案:
“因为我喜欢你呀!”
之四
升入新的学校两个月后,我仍旧没有交到任何朋友。毕竟对一个长相可以用丑陋形容,不论功课体育才艺各方面都毫不出众的女孩子而言,要获得认同是非常困难的事情。
与之相对照的是沈悠明对我的亦步亦趋百般殷勤。
我相信很多别的同学都发现了沈悠明对待我的与众不同。于是,越来越频繁的有质疑和不以为然的视线落在我的身上。
我知道自己开始被很多人揣摩,“这个叫叶妩安的何德何能?”“她到底是耍了什么手段?”“也许是那种背地里能干出很恶心的事情的没有廉耻的女生吧。”
我越来越无法忍受这样的处境,有时甚至会幻想,如果我当众暴打沈悠明一顿,是不是可以终结所有的流言。
但结果却是,我还没找到机会痛揍沈悠明,自己就先被打了。
一股大力推向我的肩膀,我的头完全不受控制地啪地磕在了桌面上。
死命推我的人是坐在我后面的男生。因为晚自习的时候不知为何忽然停电,教室里陷入混乱,但没过多久,电力就恢复了,在灯光重新亮起来的那一刻,也像所有其他同学一样左顾右盼的我恰好转过身子看向后面。
虽然额头火辣辣得痛得要命,但我真的没怎么责怪后排那个男生,试想一下,在骤然的光明大作中猛地看到一张黑如锅底的丑脸,受到惊吓实属正常。所以当那个男生愧疚地连声向我说对不起的时候我立即接受了。可是沈悠明却在这一刻站起来猛的揪起那个男生的衣领用力在他下巴上揍了一拳。
所有人差不多在同一时间发出惊呼,包括我。
下了晚自习后,同学们都走光了,寂静的教室有种说不出的空旷感和虚无感。我还在心有余悸回味不久前那场冲突,虽然最后倒也没有升级,打过人的沈悠明立即以很诚恳的态度道歉,还说什么他自己也不知道怎么搞的拳头就这样挥了出去。大约因为沈悠明实在是魅力非凡,那个男生竟然就接受了这种解释,不再追究。
额头上碰到的那块仍在一突一突的痛,大约碰破了油皮,渗了些血。
沈悠明在笔袋里翻找了一会儿,然后拿出一块创可贴,那花花绿绿的外包装,让我没能一下子认出来。
“是托马斯小火车的哦。”沈悠明一边把印有卡通图案的创可贴按在我的额头上一边说,“你不知道带这种图案的创可贴有多么难买,我好容易才积满了一抽屉。”
一抽屉?天啦,为什么就是没人发现在沈悠明看似完美的外表下其实潜藏了一个诡异得不可思议的灵魂。
“沈悠明,你觉得秦婵漂亮么?”
秦婵是我们班上无可争议的班花,并且绝对有实力竞争校花的头衔,精致的小脸,猫科动物似的妩媚圆长的眼睛,还有让我羡慕到死的如雪肌肤,同时声线娇柔,胸前更是已有极动人的起伏的曲线。差不多全班男生都想追她,大约只有沈悠明一个例外。
说真的,有时我真的忍不住怀疑沈悠明是有面孔识别障碍症什么的,根本分不清人的美丑,所以才会从见到我的第一眼起就对我格外的温存。
“是挺漂亮的呀。”沈悠明漫不经心地说出答案。
我心里像有挺大一个石块坠入井里那样咕咚闷响了一声,原来他是分得出美丑的呀。
“不过假模假式挺恶心的。”他又说。
乖乖,那种美女他都觉得恶心,那我这副尊容岂不是要让他作呕?
“可是妩安你不同呀,你总是特别的可爱。”
像是读出了我心中的忐忑,沈悠明这样说。
之五
不知道为什么,秦婵忽然像只花蝴蝶般翩翩围绕着沈悠明打转。课间会故意找借口和他说话,实验课的时候会主动要求和他分在一组什么的。
大概这位美丽的小公主的自尊心不准许有人敢不对她的美貌目眩神迷,所以决定主动出击,降伏沈悠明。
起初,沈悠明不失分寸地应付着她。他会用不太热情却也不太冷淡的口吻和她有问有答,如果远远望见她向他微笑,他也会有礼貌地报以一笑。
“你觉得她是不是疯了?”只有我听见沈悠明小声地抱怨。
“我觉得全世界最疯的就是你。”我毫不客气地说。
沈悠明毫不生气,咧着嘴呵呵直笑。
时值深秋,但花店里依然有南方运来的红色玫瑰花艳艳地灼着目,放学后一起回家的路上,沈悠明发现我一直盯着看,就笑说,买来送你。
才不要!
真可笑,我该以什么样的身份收下他的花?
“我女朋友呀!”这个敏锐的家伙再度猜透了我的心思。
忍无可忍的我反诘道,“沈悠明你其实不是活在这个世界上的吧?”
傻子也听得出这是一句嘲讽。沈悠明却很认真地摆出思索的表情,然后说,“我觉得有一部分的我好像真的不是活在这个世界上的。”他是用很认真很认真的语调说出这句话的。我别无选择,只能再度哑然。
也就是在那天下午沈悠明喋喋不休地向我讲述了他身上严重的两面性。一面是假的、扮演出来的,为了符合这个社会对大多数人的要求,还有一面才是真正的他。“也就是你所看到的我。”这是沈悠明的原话。
小时候就透露出很古怪的一面了,别人都深深厌恶的夏日蝉噪,却是他最喜欢听的声音,越听越觉得心境祥和平静。同时身为男孩子的他还喜欢围着妈妈的梳妆台打转,曾不止一次偷偷学妈妈的样子刷自己的睫毛,一边刷一边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微小的一个粉刷匠,心中非常得意。捡到小石子后不是用来打鸟逗猫或打水漂,而是放在嘴里舔一舔以确定它们独一无二的味道。
“所以,真正的我,应该是个怪物吧。”沈悠明这样对我说。
可是,这种“怪”不是人人都能轻易察觉的,因为外在的他看上去是那么美好。
那天,我的脑海中闪过一个非常荒谬的念头,要是沈悠明能有一个和他内心的古怪相得益彰的丑怪外貌那该有多好?
之六
校园里的枫树似乎在一夜之间变得如火一样红。一大早出门时呵出的气会变成一小股白色的烟,袅袅在空中停顿片刻,这才散去。
秦婵走到沈悠明跟前说“谢谢你的玫瑰花”的时候,我右手食指第二指节正在隐隐作痛。
大约是多日来积聚的不耐烦在这一刻终于达到了顶点,沈悠明没好气地回了秦婵一句,“什么花?”
从来都是被男生们捧得高高的秦婵哪里受得了这样的抢白,当时就变了脸色。“你什么意思。”口吻尖锐的质问。
沈悠明决定不再扮演文质彬彬了,“什么什么意思?我为什么要送你花?你觉得你配吗?”
这样刻薄的话语,不要说小公主秦婵了,听在任何女生耳中都是具备核爆级的杀伤力的。
秦婵当场哭出来。虽然我从来都是隐隐嫉妒这个美貌得不得了的女生,但那一刻我并没有幸灾乐祸。
“沈悠明其实很喜欢你的。”我曾拦住秦婵,对她说过这样的话,“不过因为太骄傲了,所以不肯主动而已。”
“你又知道!”秦婵说。
“信不信随便你。”
秦婵显然信了,所以她才会主动接近沈悠明,也才会在收到我以沈悠明的名义送到她家的玫瑰花时,一点都没有怀疑这背后有什么隐情。
其实我也说不清我为什么要在暗中做这些事情,为了看秦婵的笑话?还是真心地想要撮合秦婵和沈悠明?
我的右手忽然被捉起,玫瑰花刺刺出的伤口赫然显现。聪敏过人的沈悠明终于察觉到其实一直是我在背地里捣鬼、作奸使坏煽风点火惹是生非唯恐天下不乱。
他应该也意识到了其实我的内在根本不是和我的外表呈反比的美好。
所以,离我远一点吧!
好了,我终于想通了,我为什么要做那种戏弄人的事情,我只是想让沈悠明讨厌我。
而他,这个在所有人面前都骄傲自持的美少年,也终于第一次不再和我嬉皮笑脸,而是露出冷峻严厉的表情。
之七
我活了快十四年,我真的从未想过有一天我的烦恼的根源竟然是一个理应厌恶我的人却一点都不讨厌我。
像沈悠明这种差不多是完美无缺的高智美少年,明明应该连多看我一眼的兴趣都没有呀,就算看了,也应该是用看某种丑陋爬虫的眼神。
是的,作为一个心智正常的少女,我也有我的幻想。比如骑着白马的王子或者贝勒爷会穿过雾霭走到我身边,拎起我放在马背上带我纵横四海历游天下。
我从不知道一个虚无缥缈的幻梦忽然成真之后,带给人的其实是无尽的惊吓。就好像你随口喊了声上帝,一转身就见一面容沧桑的中年人背着十字架对你说“HELLO,我在这里。”
我不否认从看到沈悠明的第一眼起我就想过这么美好的男孩要是只属于一个人那该多好,但当沈悠明真的摆出“我愿意当你的唯一”的架势的时候,我只想落荒而逃。
不管他是以多么诚恳的态度向我说,我觉得你很可爱,叶妩安,我很喜欢你,叶妩安。我就是不能够相信。
谁会相信蝴蝶会爱上一只苍蝇?
之八
我想对于学校里的老师而言,我是那种很容易被忽视却很难被喜欢的学生。不聪颖,有点消极,看久了还伤眼睛。但因为平时还算循规蹈矩,所以也不会多么被厌弃,只除了体育老师。她差不多对我是深恶痛绝。因为我除了会想尽办法不上她的课之外,任何一项运动科目,我都能排到全班倒数。
她认为,这已经不是身体素质的问题了,这完全是态度的问题。
当然了,我是没有办法和一个并不是从小就黑得很惊悚的女子解释为什么我会本能地逃避任何一项户外运动。逃到最后,便是我体育项目样样都严重不合格的后果。
因为头天夜里下过雨,空气中湿度足够,又无风多云,极适合长跑,所以老师安排在这一天测八百米。
我再度试图请假,却被老师以极严厉的声音否决了。
“叶妩安我警告你,你不要再诸多借口。”她差不多是在向我咆哮,就像传说中*****什么的。
有那么片刻工夫,我成为视线的焦点。那些由四面八方投射过来的目光大多是鄙夷的、看笑话的。
男生们都在操场的另一端齐刷刷做着热身运动。远远的,我看到沈悠明的动作好像乱了。
这货已经好几天不和我说话了。并且每天都会用文具或者书本用力敲打桌面,放学时还会猛地把椅子向后拉发出轰然的响声,就这样幼稚地发泄着,生怕我会察觉不到他的不满和怨气似的。
起跑三十秒后,我就毫无悬念地落到了最后,而且是很后很后,体育老师恨铁不成钢地向我猛烈吹哨。我觉得那一道道隔空送来的哨声简直像一把把无形的小刀,一下下割着我的脸。
过了一会儿,不知为何哨声更密集更尖锐了,我觉得我的神经都要跟着缭乱起来了,这个老师想杀人无形还是怎样呀?我已经很努力地在加快速度了!
“叶妩安!”
有人从跑道内侧追上我。
是沈悠明。
体育老师大约认为他是来带跑的,说真的,我也是这么想的。
这个一直对我好得不可思议的男孩子,到底还是不忍心看到我受窘出丑。当时我真的是这样想的。
结果他猛地伸长手臂,奔跑中的我感觉到一股横向的力量,然后——我哐的摔倒在地上。
之九
我一瘸一拐从医务室走出来。扭伤的脚踝上缠了厚厚的白纱布,身上其他擦伤的部位则涂了消毒水、又横七竖八贴了不少创可贴。
沈悠明双手抱胸站在外边等我。
“这样她就不能再逼着你长跑了!至少最近一段时间。”沈悠明挑高一边眉毛,有点同仇敌忾地说。
“那你不如直接剁了我的两条腿呀!”我没好气地嚷嚷。竟然直接将奔跑中的我推倒,他到底是有多心狠手辣?
沈悠明哈地笑了一声,旋即又敛住笑容,“关于那件事——因为是你,所以我原谅你。”他用着很别扭的口吻和表情说着听上去十分拗口的话。
说真的,我心里的感觉说不上是释然、高兴,还是困惑。
为何他好像无论如何都不会讨厌我?在他面前我好像始终稳握着免死金牌丹书铁契什么的。我实在说不出来这到底算是一种幸运,又或者仅仅只是诡异。
“瞧那里!妩安!”沈悠明忽然指向不远处的一个地方。
一株已经红透的枫树,只是一阵风过,原本茂密地布满枝头的叶子忽然一起卷落,真正的落红如雨。
我看过去,视线里有划着优美的弧度落下的红叶,也有面孔微微侧转神情如孩子般赤诚的沈悠明。
交映成趣,相映成辉。我想,这是我终其一生都不会忘记的美景。
之十
圣诞节的时候,同学们互送礼物和贺卡,沈悠明收到不少,但送出的,仅有一份,是给我的。他自己做的贺卡,里面画着童画,小男孩和小女孩牵着手站在一栋色彩鲜艳的木头房子前面,笑得见牙不见眼。
他说,那个男孩是他,那个女孩是我。
我定睛看了看,很想告诉他,那个男孩比他可丑多了,而那个女孩显然比我美不知道多少倍。
最后我什么也没说。因为关于“他太美好,而我太不美好”这个显而易见的事实就算我向沈悠明说上一万遍,他好像还是听不懂。
他就那么一往无前死心塌地地“粘”上了我。
当然,我是可以把这一切当作天上掉的馅饼一样全盘接受,安心地享用。我可以开开心心地接受来自女生的歆羡目光,来自男生的试图从我身上发掘出什么优点的探究视线。正大光明地和一到我面前就变成小孩的沈悠明嘻嘻哈哈。因为已经得到了优秀的男孩子的青睐所以坦然地做自己,不再为自己的外貌发愁,闲暇的时光都用来幻想等我和沈悠明到了十八岁、二十岁时应该如何一起生活。
把我十四岁往后的每一个人生空格里都填上“沈悠明”。
这个简直比我爹妈都还要爱我、珍视我的好男孩。
我真的希望我可以做到这些。
老楼顶层的走廊里仍是空无一人。午后的阳光铺洒在地上。今天我带了两个红澄澄的大苹果和一个黄澄澄的大桔子。
沈悠明走过来不由分说就拣起一只苹果放进嘴巴里啃起来,一边啃一边口齿不清问我:“圣诞节你送我什么礼物呢?”
我把拦腰扎了一根丝带的照片递了过去。
一颗头颅和一个肩膀,是我背影照,也是我自认自己唯一能够见人的角度。
将这样的照片送人实在是够诡异的,可是和沈悠明这样的怪人混久了,想不变怪也不行呀。
“能保证一直放在钱包夹子里么?”我说。
怪人沈悠明倒是丝毫不觉得这张根本看不到脸的照片有什么古怪,“当然能呀!”
“能保证以后不再像追逐肉骨头的小狗那样追着我不放么?”
仍沉浸在喜滋滋的情绪里的沈悠明没能立即听懂这个不详的问题,他差点儿惯性地说出,当然能呀。
“你在说什么呀?”他脸上的笑容一点点地退去。
就是在这里吧,我剥开橘子皮,又一点点撕掉桔瓣上的白筋,几个月前在这里和沈悠明狭路相逢的画面缓慢而清晰地在我脑海中回放。
是了,他就是在这里对我说出那句让我惊诧得心脏差点儿当场裂开的话,“没错了,叶妩安,你绝对是我见过的最可爱的女孩子。”
我将一瓣橘子放进了嘴里,橘汁又甜又酸涌进喉咙,我盯着沈悠明的眼睛对他爆了一句粗口,“我才不要你来喜欢我!”
之十一
沈悠明不会明白的,天生美貌的女孩子也不会明白的,我内心的卑怯和彷徨。
真的,我有勇气去暗恋一个只会向我投来鄙夷目光的沈悠明,但我没勇气去接受一个视我如珠如宝的沈悠明。
在否定的声音中长大的我,就像某种经受不起太多阳光的湿地苔藓一样,只是想过一种恰如其分的生活。一个丑少女应该去过的生活,低调沉默黯淡,心中有小小的幻想,一点点线香烟花的璀璨,而不是满天星辉,备受瞩目,我承受不起那样的关注度。
我承受不了沈悠明给出的爱,如大海蓝天般倾心而出的爱。
我知道沈悠明是真的喜欢我,我早就不再怀疑这一点,虽然我想不明白理由。沈悠明其实是有向我解释过,他说他本质是个头角峥嵘个性锋芒的家伙,大部分人都入不了他的法眼,他们只会叫他觉得讨厌和恶心,但是我不同,我是那种在他第一眼看见时就能在他心底激出欣喜的罕有的存在。
说是缘分也好,说是事关前世的约定也好,总而言之,既成事实就是,他喜欢我,矢志不渝。
尾声
我甚至没有参加期末考就离开了学校。父亲忽然要调动工作,派驻N城两年,本来说好我和妈妈一起在家中留守,但后来我坚持要随他一同前往,打着想拓展自己眼界的幌子。
来到新的城市,换了新的学校,旧日的手机号码却仍一直保留。沈悠明差不多每天都会发来短信,我从不回,但一遍遍看过。
说真的,我不知道等我到十五岁、十七岁、二十岁甚至更老的时候,沈悠明还会不会是我生命中一个重要的存在,我只知道我需要时间,足够多的时间,令我成熟,成熟到可以不去计较世俗眼光中我和沈悠明之间的天悬地隔,他的俊美优秀,我的丑陋平凡,他喜欢我是迁就、是屈就,我喜欢他则是高攀、是痴心妄想。
我希望终有一天我可以平静淡然地接受这样一份纯粹强烈如同天赐的感情。
只是在我终于学会像一个大人一样豁达和惜福的时候,那份情不知所起的爱到底还在不在原地等待?
说真的,我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