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以为自己的整个少女生涯都是被人厌恶的,她一点都不知道其实有人不惜一切地爱惜过她、保护过她。
之一
张英不太讨人喜欢,也不是说她丑到什么恶心的地步,完全是气场的问题。
她的气场如果一定要形容的话,大概只能用“晦涩”这两个字,像一幅用了很多奇怪色块的很莫名其妙的抽象派画作。
张英很喜欢在无聊的时候一笔一画写自己的名字,她觉得自己的名字非常“端正”,读上去、看上去都是这样。
她还有一长串古怪的爱好,比如偷偷观察某些人。
“采花人”高张英一届,有点瘸,不知是小时候受过伤还是生过病,张英其实并不认识他,只是某次发现他以不太流畅的动作蹲下来,很小心地采撷了一朵小花,张英不知怎么就被他打动了。
采花人这个称谓似乎欠妥,但每次张英看见这个男生,他无一例外都是在摘花,从路边、花圃、树上,一点都不贪心,只摘小小的一朵,很珍惜地摆在掌心里。也许有些刻薄的同学会腹诽他是身残脑残,但张英却觉得在他身上看见了一种难以言说的美。
这种美丽还存在于蓝天白云过境的飞鸟上,张英是个十足的、执着的“走神党”,天气好的时候她望着窗外走神,天气不好的时候她仍旧望着窗外走神,好像教室不是教室,而是囚禁她的监牢。
虽然在学业上如此不专注,但张英的成绩并不差,相反可以说很好。可是老师们每每看见张英在试卷空白处的信手涂鸦,有时是只小狗,有时是闹钟,有时又是说不出所以然的线条,他们都会觉得这代表着张英学习态度不端正,对她的判分也会格外严格。
同时,身为女生张英对自己的外貌实在太忽略了,衣领老是有一半窝在脖子里,头发更加恐怖,永远如鸟巢般。
漂亮温柔的同桌看不下去了,有一天,她送了一把象牙柄的木梳给张英。
“在谭木匠看到的,觉得好可爱,买了两把,我留了一把,这个送你,好吗?”轻柔的示好的声音。
张英并没有伸手去接,只是盯着梳子看了看,好像她这辈子没见过这种东西。“啊,谢谢,但是我不需要。”
就这样推拒了对方的好意。
张英是真的用不到梳子,她最多只用手指头抓抓头发,就像爸爸那样,从来没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好。
更要命的是,在人际交往上很迟钝的她,也没意识到这样的拒绝会冒犯别人。
一次,张英午间吃完苹果,不去洗手,也不用纸巾,只是信手在衣服上擦了擦,同座毫不掩饰地投来嫌恶的目光。
张英愣了愣,她一直以为同桌是喜欢自己的,不然也不会送小礼物给她。她又弄错了吗?失落的心情在张英胸腔里搅动着。
总之,因为种种原因,张英成为了一个被彻底排斥的少女。
之二
幸好,张英够温和,或者说她实在是心不在焉,面对排斥也毫无反应,从不还击,所以也没有遭到刻意的欺负。
直到第二学年第一次月考前,老师留堂留到很晚很晚,已经过了张英要搭乘的那趟公交的末班车。
走出学校,面对阒寂阴暗的道路,张英有点害怕,虽然老师下课前曾再三叮咛,要他们结伴回家,或者打电话叫父母来接。
爸爸现在肯定还在实验室忙碌,张英不想打搅他。
好不容易鼓足勇气,准备一个人摸黑步行回家,有人在她身侧发出声音:“喂!”
长脚撑在地面上,止住了脚踏车的去势。
“上来!”
冷冰冰的命令的口吻。
是要她跳上后座?张英愣在那里。
“上来呀!”声音变成了不耐烦的低斥。
“不、不用了。”
“不用你个头呀!”差不多是凶狠狠的斥骂了,“上来!”
被迫坐在脚踏车后座的张英觉得自己像被劫持了。
乐毅,差不多算是学校里最嚣张的男生,虽然和张英同班,但一直以来连正眼都没有看过张英一下。
张英很怀疑,他可能连她的名字都搞不清。
一路上两人并没有对话,除了乐毅问你家在哪,张英报了地址。
某大学的教授楼。
乐毅在小区门口停下来,张英跳下车,犹豫着准备道谢。
“你减减肥吧,好沉。”
少年抿了抿嘴,似乎把更难听的话咽了下去。张英猜想,他也许还想说,你这头猪。
之三
爸爸果然不在家,他经常在实验室忙个通宵的。妈妈去世后,更是这样。
倒不是说他忽略了照料张英,他其实已经很尽心了,他对他自己才叫漫不经心呢,如果有人把墨水瓶和咖啡一起摆在他的工作台上,他绝对会拿起墨水当作咖啡喝下去,并且如果没有人提醒他,他都意识不到自己其实喝了墨水。
一直到第二天早上张英起床了,爸爸才回来,带着豆浆油条,还有两枚很大很大的黑眼圈。
张英吃早餐的时候,张教授把污衣篮的衣服胡乱塞进洗衣机。
张英心不在焉咬着油条,“爸,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唔。”洗衣粉倒多了,教授手忙脚乱想扒出一些来。
“我很胖吗?”
“啊……”教授扶扶眼镜,很认真地打量女儿,“不胖,都有点瘦了。不过,”习惯秉持严谨的科学精神的父亲又加了句,“就是傻大个儿,骨头沉。”
“哦。”张英不再说什么。
这段莫名其妙的对话就这么结束了。
吃完早饭,张英随便扒拉了几下头发,觉得自己足够整洁了,就换上脏兮兮的球鞋出门了。
小时候爸爸教过,吃过油条的手正好可以用来滋润头发。张英深以为然,从来没觉得这有什么不对。
之四
乐毅很嚣张,但并不惹人讨厌。也许因为他有足够嚣张的资本,所以他那些过格的言行都能让人接受。
张英第一次留意到乐毅是因为他非常非常高,在同龄的孩子大多都还像豆芽菜的时候,他差不多已经具备成年人的体格了。
宽宽的肩线,到腰部那里又猛地收束下去,非常长的腿,不论他摆出什么样的姿势都可以显得很潇洒。
张英曾亲眼一睹,一个大胆的高中部女生在众目睽睽下高喊乐毅的名字,喊完又说,小帅哥。
乐毅并没有回应,但也没有生气,他很泰然地抬眼看了看那个女生站立的方向。
他非常懂得怎么在人前完美地表现自己。在这方面,张英恰是他的反面,如果把全校同学汇聚在一起打分,去掉一个最高分,去掉一个最低分,他们俩就是要被去掉的。
乐毅没有任何理由不去讨厌张英,他也真的很讨厌她。
这种厌恶的情绪不断加重,最后差不多演变为痛恨了。
男生会特别留意自己喜欢的女孩,同时,也会密切关注自己憎恶的。青春期躁动的荷尔蒙总是可以制造出很多极端的情绪。
之五
乐毅很聪明。他总是认定自己是天下第一聪明,至少比身边所有的人都聪明很多,从没被撼动过的年级第一的好成绩确实也是铁一般不争的事实。
但一次数学课上,老师提前讲完了当堂的授课内容,就用剩下的时间在黑板上画了一串古怪的图形,要学生们找出这些图形之间的逻辑关系,并用数字的方式表达出来。
老师还强调说,这是非常难的智力测试题,解不出来很正常,要解出来了,那差不多有和爱因斯坦一样的智商了。
大家都像看天书一样盯着黑板,包括乐毅。
好了,不难为你们了,就在老师呵呵笑着准备公布答案的时候,有人报出了一串数字。
是的,那个该死的家伙就是张英。
因为坐在最后一排,所以乐毅清楚地看到,其实她之前一直在望着窗外发呆,后来不过是瞥了一眼黑板,就讲出答案了。
并且是正确的答案。
没有人愿意相信像张英这种人可以智力超群到这种地步。
一定是之前在哪里见过这道题目已经知道了答案是什么,所以才答得出来吧。
乐毅真的很想附和这种议论,可是那天晚上他做了一个奇诡的梦,张英坐在他旁边,她双手不停飞快地转动着魔方,简直就是一眨眼的工夫,她将魔方复原了,并且笑嘻嘻递向他,像在炫耀某种胜利。
什么人不好梦,梦到她?醒来后乐毅几乎气爆了。
其实早在那堂数学课之前,乐毅就发现了张英的非比寻常。
是入学后的能力测验,乐毅很快做完了全部题目,悠闲自得地转着笔,环顾四周欣赏别的同学埋头答题的紧张笨样,周游了大半圈的视线落在了坐在他斜对角的张英的身上。
她正无聊地打着呵欠,同时在试卷边角空白处信手乱画着什么,而填写答案的部分,都密密麻麻写满了。
她比他更快。
一直流畅转动着的笔啪嗒从乐毅指间跌落了。
也就是从那时开始,他开始注意这个总是莫名其妙发呆、总是一副邋遢丑样、连喝口水都要漏出几滴的粗心而笨拙的讨厌女生。
之六
张英不知道乐毅到底在想些什么,他好像打定主意要一再重复那晚送她回家的行为。
放学后她从学校走到公交站,总能看见他在那里,跨立在脚踏车上,长长的手臂摊在车把上,看见她走近,便抬起一脚踏住车轮,言简意赅下达命令:“上来!”
绷得紧紧的脸,差不多算是仇恨的表情,总令张英有点害怕。虽然每次他都会尽责地把她送到家门口,但张英始终怀疑他其实更想把她送去屠宰场。
像是被强力胶粘在脸上的厌恶的表情,明白无误地显示着这个男生有多讨厌她,那么为什么还要日复一日风雨无阻地当她的专属司机?没事找虐吗?张英想破了头都想不明白。
他是不屑和她说话的。
而她则是不敢。
压抑的静默令张英非常惶恐,她总是拘谨而紧张地坐在后座,时刻担心自己会被颠下车去摔得头破血流,但也只有在车速太快的时候才敢伸手抓一下乐毅背后的衣服。
终于有一天,雨后路面泛着水光,乐毅还是那种逃命般的速度,前车轮似乎压过了什么,猛然的颠簸,张英跌落下来,手肘和膝盖都磕破了,血丝从皱缩的皮肤里渗出来。乐毅惊讶地转身,粗暴高喊:“白痴呀你!”
没有片言只语的安抚,乐毅只是将车倒转回去,停在张英旁边,“起来啦!”
等张英忍着痛重新坐好,乐毅抓住她的手向自己腰间一按,以更粗暴的口吻喝令:“不想摔死就抓紧点!”
张英感觉到手心出了很多汗,简直可以穿透层层衣物的阻隔,弄湿男孩的皮肤了。是的,她遵从了他的命令,一直抓得很紧很紧。
太糟糕了,张英回到家后,惊魂未定地坐在床边,她下定决心了,明天一定要和乐毅说清楚,再也不要他送她回家了。
之七
傍晚时分的公车站,乐毅照旧在那里等待着,一步步走近他的时候,张英破天荒地发现他的脸并没有如往常一样怒气冲冲地紧绷着,而是很诡异地扭曲着。
其实他是想绽放一个笑容,但对方实在是他最讨厌的人,所以他怎么笑都笑不自然。
“呃……”张英辨认着,她终于可以确定挂在乐毅脸上那个怪怪的表情,其实是笑。你不要再送我了这句话便哽在了喉间。
“你会背滕王阁序吗?”
突如其来的问题,张英呆了呆,点点头,老实答道:“会的。”
“那你背呀!”乐毅不知道为什么又开始咬牙切齿了。
疾行的车速增加了风刮过时的力度,老有发丝吹进张英的嘴巴,但她不敢吐出来,任由它们纠缠在自己的舌头上,她一个字一个字认真地背诵着。
完全没有错。乐毅知道,因为昨天他差不多花了整晚的时间将这篇古文背得滚瓜烂熟。他以为他能难倒张英的,借此证明她其实根本没那么聪明。
结果,自取其辱的人好像是他自己。
“你背错了很多地方!”
“啊?”张英没有争辩,因为她仍是一头雾水。
第二天,“考题”又来了。
“林肯的葛底斯堡演说你会背吗?就是government of the people,by the people,for the people那个!”
不知道该说凑巧还是不凑巧,这篇张英也是会背的,小时候爸爸教过。
等她背完,透过乐毅绷紧的脊背她都能想象出他黑锅似的脸色。
“你挺厉害的嘛,过目不忘呀。你吃什么长大的,还是你根本不是人呀。”
所有认识乐毅的人都不会相信他能说出如此酸溜溜没风度的话。
“没有没有。”张英急忙解释,“只有特别喜欢的东西才会看过一遍就记得。”
“那你特别喜欢什么?”乐毅的气顺了一些。
“红楼梦。”
静默。还是静默。
“下车!”终于乐毅猛踩刹车,暴吼。
之八
那天,张英是步行回家的,空气中飘散着盛夏的余热,很不明朗的秋意,就像乐毅对她的态度。张英很惊讶地望着从脚踏车上跨下,在她身侧和她一起步行的乐毅。
乐毅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不直接掉头走开,他很确定,他极度讨厌这个女生,现在这种讨厌经过嫉妒的发酵,简直如火如荼起来,如果可以,他真想干脆掐死她算了。
可是,终究还是忍不住偷偷偏头窥测张英的侧脸。
原来天才是这个样子的。
这个突如其来的想法在乐毅的脑中一掠而过。
乐毅家里有个很大的书房,好几千册的藏书,不过他爹妈忙得像停不下来的陀螺,所以这些书对他们来说只是摆设,乐毅倒是经常进来消磨时间。
他读过的书不算少,但并不包括红楼梦。他至多只能读两页,便开始昏昏欲睡。不管别人怎么推崇这部巨著,在乐毅看来这就是一本超娘的书,并且写书的人极有可能是个GAY。
晚上回到家里,乐毅第一件事便是奔进书房,找到精装版红楼梦第一册,用力塞进书包里。
乐毅依然坚持每天放学后送张英回家,不过他不再载她,而是推着车和她一起步行。
因为走得不快,所以大约需要四十分钟左右的时间。每每走到张英家,夕阳已经很沉实地坠在天边。
乐毅不愿相信张英真的连这种大部头的小说都能背,所以总是偷偷去翻查塞在背包里的书。
那副鬼鬼祟祟的模样又好笑,又……可爱,很可爱,张英不自禁弯起了嘴角。
之九
妈妈去世的时候,张英还很小,相册里那些合影,他们一家三口总是展现着一样的邋遢,一样的灿烂笑容,灿烂得有点过头,几岁大的张英笑成这样还算情有可原,但身边两个大人却也笑得如孩子般心无城府。
对于妈妈去世这个事实,张英已经能很平静地接受,毕竟人在命运面前都渺小得像蚂蚁之于参天大树。
并且爸爸将她照顾得很好,给了她足够的尊重与爱,张英从未觉得自己缺失了什么。
直到眼下,张英迫切地想要和妈妈说说话。她想告诉她关于乐毅的事,听听她的评价和建议。
那个男孩子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背书游戏结束了,因为他忽然气急败坏地大喊,好了好了,算你赢。
赢了什么呢?她从来也没想过要和他比赛。
他很生气地从书包里掏出一本书远远丢出去,看到她忽然露出惋惜的表情,又灰溜溜跑过去捡回来。
“你要就给你,反正我不看这种东西。”
其实,这个男孩并不是像他看上去那样傲慢和目中无人,对不对,妈妈?
虽然得不到妈妈的回答,但那个一直悬浮在心间的模糊的念头终于还是清晰起来,乐毅呀,其实也是很美好的。
之十
乐毅不敢相信自己竟然可以和那个讨厌的家伙开始交谈。并且,主动打破僵局的人还是他。
“你干吗要叫张英?”这么平凡生硬,石头似的,一点都不适合女孩子。
“呃,我爸说字少,好写。”
“那你怎么不干脆叫张一呀!”
“呃……那你为什么要叫乐毅?”
“搞笑,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
“你为什么那么喜欢望着窗外发呆?”
“啊,我觉得蓝天白云很漂亮。”
再漂亮也不至于要天天看百看不厌吧?“神经病。”
虽然很不屑地做出了这种评价,但乐毅还是在自己都没察觉的时候盯着天空发起呆来。
完蛋了,被同化了!一个人坐在书桌旁的乐毅忽然很想自打嘴巴一百下,被那种家伙同化简直是耻辱呀!
——我总觉得天空其实是一张纸,而云朵则是写在上面的字,每一天都不同,所以应该是上帝写的日记。
张英的话悠然地在乐毅脑海中回响起来,真是白痴到不行,乐毅想。可是他的视线还是再度不受控制地上扬。蓝的天,白的云,司空见惯,可是似乎张英说过它们很美丽很神秘之后,它们就真的变得美丽和神秘起来了,在乐毅的眼里。
之十一
虽然私底下和张英的关系已经颇为不错,算得上是朋友了,但在学校里乐毅还是刻意和她保持着距离。
对此张英似乎一点都不介意。
是呀,她又凭什么介意,她根本一个朋友都没有!
秋意渐浓,教学楼下的桂花差不多全部凋零了。张英看见采花人在一颗桂树下捡起了几片桂花的残瓣,有人路过,撞了他一下,小小的黄色的花瓣又跌落在地上。采花人笨拙地蹲下来,费力地捡拾着,张英忍不住走上前,也蹲了下来。
男孩感激地冲张英一笑,“其实还是有点香。”张英凑近闻了闻,赞同地点点头。
张英并不知道乐毅站在他们身后,看见了这一幕。
“走啦!”
手被很用力地握住了。
这是乐毅第一次牵她的手。他的手好暖,又很厚实,简直像一床小被子,将她的手全部包裹住了。张英听见自己的心,咚、咚、咚,一下跳得比一下响。
“那种人,能躲多远就躲多远,好吗?”乐毅很不屑地说。
张英用力将自己的手抽了回来。她站定了,乐毅也不得不停下脚步。
“怎样呀?”
“乐毅你为什么从来不在学校门口让我坐你的车呢?”
是怕被别人看见吗?她让他觉得耻辱了吗?
永远粗枝大叶的女生,有生以来第一次敏感了。
乐毅先是有点心虚地避开张英的视线,但旋即他又变得极端愤怒,她以为她是谁?她有资格质问他吗?他不需要给她任何解释!
乐毅走开了,留给张英一道嚣张的背影,就这么扬长而去。
接下来的一段日子,乐毅没有再去公车站等待张英。
张英其实每天都有在那里等他,虽然她也知道他可能再也不会来了,但就是忍不住想要等待,让自己心存一些渺茫的希望,似乎就不会那么难过了。
她是不是做错了呢?也许根本不该去问那个问题。她不该忘了她是无法讨任何人欢心的,乐毅当然也不可能喜欢她,但他愿意接近她,其实这就足够了。她何必计较他的居心?雨下得很大,张英努力将后背紧贴在车站的广告牌上,借着窄窄的雨檐避雨,但身上还是被淋湿了不少。
一直都是个不知道要在阴雨天带伞出门的马大哈呀!
穿着雨衣飞快路过的乐毅原本准备对张英狼狈的样子视而不见的。
但,最终他还是倒回去,将雨衣脱下来,用力套进张英的脖子。
“上来!”
他又载她回家了,一切似乎又回到了原点。
大概是之前被淋湿的缘故,等张英在家门口跳下车,乐毅留意到她在瑟瑟发抖。
“很冷吗?”
张英来不及回答,先打了一连串的喷嚏。
乐毅像是很恼火地皱皱眉,哧溜调转车头,飞快骑走了。
张英待了片刻,忽然想起来,“乐毅,你的雨衣!”
暴雨依然如箭,秋意萧瑟。
之十二
其实让乐毅烦乱的是心中忽然涌起的那种忍不住想要关心张英的情绪。
就算是喂一头流浪猫喂久了,心里也会放不下的,乐毅只好如此安慰自己,人之常情而已。
张英得了重感冒,擤得红红的鼻头和委顿的神色令她显得更加难看了。
乐毅一向最讨厌感冒的人靠近自己,他觉得肮脏,可是当张英瓮声瓮气地提议,这几天我自己回家就好了,不要传染给你。
乐毅却很生硬地拒绝了。
他一点都不觉得随时都在传播病菌的她很恶心。
甚至在某一天放学后,乐毅走到了张英旁边,说:“你感冒这么久了,还是去医院打点滴吧。”
是的,当着全班同学的面,乐毅对张英表达了友善。如果有人要因此认为他也是怪胎一枚,那么尽管放马过来。
所有人都知道了乐毅和张英是朋友,他放学后会送她回家,他们经常在一起讨论问题,他们走得很近,但没有人会想到别的地方去。
比如,乐毅可能是喜欢张英的。
不,不,不,乐毅只是赏识那个丑丑的聪明女孩,就像对一个同性一样。
张英在别人的态度里读懂了她和乐毅之间的距离,很沮丧。
之十三
寒假的时候,张英随父亲一起回了母亲的老家,时髦的小姨一看见张英就打趣,“乖侄女,还是这么朴素呀!”张英没有如过去那样憨憨地一笑置之,而是很认真地对小姨说,“你能让我变得漂亮点吗?”
小姨带张英去剪了新的发型,又添置了很多衣物。
开学时,当张英出现在教室里,不少同学都没有在第一眼将她认出来。
一点都不邋遢了,利落清爽的她,简直可以用秀丽来形容。
乐毅也十分吃惊,当张英转头向他微笑时,他有点仓皇地转开了视线。
很难不察觉的,张英身上开始散发淡淡的香气,是小姨买了一款香水送给她,名字叫绿茶,味道很清新,乐毅开始觉得自己的自行车后座上其实坐了一朵花。
他终于不得不向自己承认了,张英其实也很美好,很可爱。
天气暖和起来了,风吹拂起来的时候,就像在轻柔地抚摸。
乐毅在犹豫,他要不要对张英说出,我很喜欢你。
之十四
张英开始更努力地改造自己了。
她希望自己变得和其他女孩一样,整洁、可爱、温柔、娇嗔。
之前不管怎么被排斥都没想过要改变自己融入群体的女孩,第一次学会了妥协。
张教授皱着眉头对女儿说,“你越来越怪了。”
才不是呢,爸爸,我是越来越“不怪”了。
就算内心深处她其实也并不喜欢这个改头换面的自己,可是又有什么关系呢?她要的是乐毅的喜欢。
乐毅对她的态度有了很明显的变化呢,不再嚣张跋扈地对她说话,偶尔还会伸手轻轻摸一下她的头发,哦,对了,周末他还约她一起出去玩。
临出门前,张英着意地打扮了一下,白色外套,蓬蓬裙,过膝靴,又淡淡擦了一层唇蜜,整个人看上去就像糖果一样甜。
乐毅见到张英的时候,眼睛亮了亮。
公园里绿草如茵,孩子们开心地放着风筝,蓝天如洗,张英却没空欣赏这些,她专心致志地想要迈出漂亮的步子。
乐毅忽然停下来,“张英,我希望你明白,我是不可能喜欢你的。”
之十五
学校里一直有传言,乐毅家里要移民了,但也有人说,乐毅会在国内念完高中。
原本计划确实是这样的。
乐毅父母的人生目标一直非常明确,拼命赚钱,移民,到发达国家去过好日子。
终于所有手续都办妥了,乐毅忽然提出,他也要跟着一起走。
家里忽然变得嘈杂无比,道贺和饯行的人往来不绝,父母一脸喜色,得意之情溢于言表,简直有小人得志之嫌。
虽然心中对唯利是图的父母十分不屑,但乐毅也清醒地知道,日后他也会变成和他们一样的人,因为他的人生格局就是如此,有点小聪明,又生性浮华。
所以他才会对张英说出,能够与他匹配的,一定是一个美得不可思议的女孩子,张英,你是永远不可能达到这个标准的,不管你怎么努力改变自己。
之十六
一切就像一场梦。虽然乐毅曾是学校里的风云人物,但毕竟离开了那么久,渐渐也就不再被人提及。
张英昙花一现的转变也渐渐被所有人淡忘,她又做回了怪胎,邋遢、随意、安静、平和,自得其乐地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中考的时候,张英爆冷考到全市第一,学校一众老师激动到脸都要抽搐了。
高考依旧十分顺利,轻松升入了最好的大学,专业是天体物理。
虽然古怪的行径依旧,但张英感觉到自己不再受排斥了,相反,她还颇受欢迎。同学们喜欢围着她打转,教授们总是用赞许的眼神看她,甚至还有好几个男生开始追求她,不是莫名其妙和她玩暧昧,而是真正的追求。其中一个,张英平心而论,不得不承认,甚至比乐毅还要帅。
“嗯,我希望你明白,我是绝对不可能喜欢你的。太帅的人让我觉得没有安全感!”
张英差不多是冷酷地对帅学长说。
说完,她其实并不觉得解气,而是怅然。这么多年过去了,她心上的那个伤口还是没有愈合呀。
之十七
乐毅随家人一起到了美国后,定居在旧金山,大学念的是斯坦福。父母非常引以为豪,人前人后夸他是天才。
他是个屁天才,他距离天才至少还有十万八千里。
其实出国后每一年圣诞乐毅都会写一张他最后并不会寄出的贺卡。
我还记得最初接近你是因为好奇,好奇你的脑袋里到底装了些什么,结果令我觉得挫败,却让你在我心里变得可爱。
曾经我真的以为我绝对不会喜欢一个不是绝顶美丽的女孩,但你实在具备许多比美丽更加美丽的特质。
你是我见过的最优秀的人,你的天赋如鹏鸟的翅膀,可以令你的人生变得无限宽广和精彩。
特立独行的你才是你,与众不同的你才是你,你不可以为了任何人而变得平庸。
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你迷失而什么都不做,因为我知道,我正是令你迷失的罪魁祸首……
乐毅每一笔都写得很用力,写到最后,指腹总是隐隐作痛。他长到这么大,一直唯我独尊自私自利,做过的唯一一件无私的事,就是在那个自己明明很喜欢的女孩面前摆出了冷酷残忍的样子,狠狠地把她推开了。
他这一生都不会再这么珍爱另外一个人了,他知道。
但张英不知道,她以为自己的整个少女生涯都是被人厌恶的,她一点都不知道其实有人不惜一切地爱惜过她、保护过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