炎樱在设计上的才华亦是非同小可,后来胡兰成办《苦竹》杂志,第一期的封面便是请炎樱设计的,而张爱玲那些“不合时宜”的奇装异服也多出自炎樱之手。
在港大的日子,张爱玲依旧阴郁而自卑。与那些阔绰的商家小姐或是华侨比起来,张爱玲的境况实在是寒碜,唯独靠成绩来补救。
1941年 12月,太平洋战争爆发,香港沦陷,港大停课,张爱玲回到上海。无奈之下,就读于上海圣约翰大学,希望能够补完在港大未完成的半年学业,拿到个文凭。
笔底倾城
早在 1939年,张爱玲应《西风》杂志社“我的……”征文,写了《我的天才梦》一文,最终获得十三名。张爱玲十分不服气,多年后,旧事重提,仍对征文的公平性进行了质疑。当初征文限定字数,因而她将文章压缩了好多,而成绩揭晓,却恍然发现获得第一名的文章字数严重超标。
不过张爱玲的才华在此时已得到认可,《西风》将征文集结成书,便用的是张爱玲的题目《天才梦》。
回到上海之后,张爱玲住在姑姑家,因为经济困难,没有在圣约翰大学毕业便辍学了。这时,她已经开始用英文写作,、给《泰晤士报》《二十世纪》月刊等英文读物写了一系列的影评和散文。其中一篇“Chinese Life and Fashions”(《中国人的生活和服装》),专门解剖中国人的时装,角度特别,内容十分的新颖喜人。文中还附带张爱玲亲手画的 12幅插图,她的全才由此可见一斑。后来张爱玲用中文重写这篇文章,名为《更衣记》。
张爱玲之所以卖文为生,一来是因为确实有这方面的天赋,二来则是因为性格所致。弟弟张子静曾问她为何不去教书,张爱玲坦言,自己知识渊博和教授他人还是很不一样的。她性格内敛,很少与陌生人接触,也只有在独自写作的时候才能觉得舒坦。
除了给英文月刊卖文章赚钱,这一时期的张爱玲还创作了大量小说,都是日后脍炙人口的篇目。
她第一次以小说家的身份步入大众视线,则是凭借作品《沉香屑·第一炉香》。
当时周瘦鹃正在准备《紫罗兰》的复刊,这本杂志停刊了将近 20年。此次复刊,自然是意义重大。张爱玲经亲戚黄岳渊的引荐,将《沉香屑·第一炉香》、《沉香屑·第二炉香》送给周瘦鹃。
请您寻出家传的霉绿斑斓的铜香炉,点上一炉沉香屑,听我说一支战前香港的故事。您这一炉沉香屑点完了,我的故事也该完了。
《沉香屑·第一炉香》
这样新鲜别致的开头,至今读来依旧回味无穷。而周瘦鹃几乎是一眼便相中了张爱玲,不仅在《紫罗兰》复刊后的两期杂志上发表了《沉香屑·第一炉香》、《沉香屑·第二炉香》,还特地郑重地写了文章来推介这个文坛后辈,称赞她的小说中有毛姆和《红楼梦》的味道。
面对这个伯乐,不善交际的张爱玲也曾登门拜访,之后又请周瘦鹃去姑姑家吃下午茶。即便如此,张爱玲与《紫罗兰》的合作却也仅限于这两篇作品,多年后在《小团圆》中提及周瘦鹃(汤孤鹜)也是一笔带过,似乎不愿意多谈。其中究竟发生了什么,无人知晓,有人猜想是因为稿费太低,而张爱玲则在《小团圆》中暗示周瘦鹃并不激赏她的文字。
无论如何,张爱玲在《紫罗兰》烧完两炉香之后便未再合作,继而转战《万象》、《杂志》等刊物。
时任《万象》主编的是作家柯灵,他在看了两篇《沉香屑》之后便有意向张爱玲约稿,又不便求周瘦鹃引荐。正犹豫着,张爱玲主动送上门来。
1943年 7月的一天,张爱玲穿着丝质碎花旗袍,胁下夹着个报纸包,来到了石库门的中央书店,下面是店堂,楼上便是《万象》的编辑室。她的报纸包里装的就是之后在《万象》上发表的小说《心经》。之后,她在《万象》又连续发表多篇文章,篇篇佳品。
这两年,张爱玲的创作量实在是令人惊叹。如她叫嚣的那般“出名要趁早”,这回她不仅趁了早,还急急地要趁热打铁。因而,她未曾理会郑振铎等人的劝说,仓皇之下便出版了《传奇》。书名如此自负,真是风云上海滩的范儿。
在战乱的年代,张爱玲似乎是岌岌可危而又充满斗志的,她有着超乎常人的感知能力,早早地便预言“还有更大的破坏要来”。因此她要抓紧了一丝一毫的时间来享受,浮华也好,繁荣也罢,她就是要好好地享受这些苍凉的前奏。她的词典里,没有等待,只有及时行乐。
张爱玲与《万象》的合作也未能长久。当年,张爱玲在《万象》上发表了多篇文章之后,忽然有篇《论张爱玲的小说》的评论出现,在文中先是对张爱玲的小说进行了一番称赞,之后又对正在连载的长篇小说《连环套》进行批驳。这篇评论的作者署名为迅雨,后来被证实是翻译家傅雷先生。这篇文章发表之后,张爱玲便腰斩《连环套》,也再未给《万象》一行字。因而有人猜想这是张爱玲与《万象》绝交的主要原因。
谁知此事并未完结,之后又因《万象》出版人平襟亚的一篇《一千元的灰钿》浮出水面。平襟亚在文中写道,有一位女作家给了八期的稿子,大概是一期一千元的标准,她领了九千元,却没再给出第九期的稿件。
因而预支的国币一千元便成为“灰钿”,下落不明。这位女作家就是张爱玲。
此事一出,众人顿时都纷纷执笔帮腔,其中包括柯灵,还有张爱玲学生时代的老师汪宏声。柯灵本意是帮张爱玲说话,说是张爱玲“一时疏忽”,才有了误会,这么一说反倒让此事坐定。其实他本人也未必了解实情。汪宏声则发表文章,提到张爱玲中学时代交作业,曾以一篇文章代替两篇上交的旧事。本意是无伤大雅的,偏生这文章发表的时机不对,似乎又成了“一千元的灰钿”的佐证。
这一来一往的唇枪舌战,张爱玲与《万象》决裂,又与汪宏声不再来往。而柯灵呢?虽然其言不善,用意还是好的,这一点张爱玲自然明白。她在将《倾城之恋》改编为舞台剧的时候,还曾向柯灵请教,二人的交情算得上是不错。后来柯灵被捕入狱,是胡兰成写信将他救出来的。
多年后,张爱玲远渡美国,渐渐为人所淡忘。1984年,柯灵提笔,一篇《遥寄张爱玲》又使得张爱玲在大陆复活。瞬间,张迷遍地丛生,张爱玲才又开始火了起来。
编辑与作者的关系,柯灵与张爱玲是一种,亦师亦友,一方是青眼有加有意提拔,另一方则是心领神会。那么,同为女性的苏青与张爱玲则又是一种:比闺中密友少了些交心,比业务关系又多了层私交,可以一起谈论文章,也可以携手去逛街买衣服。
张爱玲向来自负,对同时期的许多女作家都是不屑的,唯独苏青能入得了她的法眼,她在文中写道:“如果必须把女作者特别分作一栏来评论的话,那么,把我同冰心、白荻她们来比较,我实在不能引以为荣,只有和苏青相提并论我是甘心情愿的。”
苏青与张爱玲不同,胆子大,离过婚,端的是新女性的作风,快人快语不说,尽触敏感话题,即便是今日看来,她的文章依旧十分受争议。
1943年,苏青创办《天地》,打的是女性旗号,亲自写信向张爱玲约稿。
张爱玲对文学上的声誉极其重视,很少将稿子给不入流的刊物,当年弟弟张子静创办杂志,亲自登门向姐姐邀稿,也是碰了一鼻子灰。但是苏青这人颇为干练,十分能揣摩对方心理,几句话便将张爱玲“笼络”了。
张爱玲不仅破天荒地给《天地》写了诸多文章,与苏青一起同题写作,还亲力亲为,为《天地》设计封面、画插图,可谓是耗尽心力。一时间,二人成了上海滩文学界的“双璧”,在这片青天白日旗下的孤岛里,显得异常夺目。
情动一瞬
二十二岁了,写爱情故事,但是从来没恋爱过,给人知道不好。
《小团圆》
张爱玲是靠“男女关系”发家的。
她在文章里,翻来覆去地写男人女人,讲男欢女爱,写倾城之恋,对男女关系的研究可谓透彻深刻。那份入骨的剖析是今日多少情感专家都不及的。可谁承想,这位年轻的小姐,在写下《倾城之恋》、《沉香屑·第一炉香》等传世流芳的爱情故事之前却从未谈过恋爱。这多少令人觉得惊异。
1943年 10月,《天地》创刊号发行,苏青给当时任汪伪政府宣传部次长的胡兰成寄来一本。那一期,刚好登了张爱玲的小说《封锁》。
胡兰成一见倾心,心中猜想这张爱玲是何许人也,文章如此精妙。
他当时甚至不知道对方是男是女,便在心中暗下决心“一切能发生的关系都要发生”。之后,他又撰文,极力赞扬了张爱玲。
也就是这一年年底,胡兰成入狱。爽直仗义的苏青要出手相救,顺便还拉上了张爱玲,两人一同找周佛海说情。此时的张爱玲与胡兰成素未谋面,又性格傲慢,居然愿意同苏青一起去求助,其间种种真是耐人寻味。
或许,缘定于此,也是罪恶的起源,胡兰成就像是一个劫数,注定要扰乱她的今生今世。
胡兰成出狱后,赋闲在南京。之后回到上海,第一件事便是去拜会苏青。一方面是因为多亏苏青的打理,才能出狱,登门拜谢自是合情合理。另一方面则是因为二人过往甚密,要比一般的朋友关系更为亲密。他向苏青问起张爱玲是何人,苏青便赌气说:“是女子。”旋即又忙敷衍,说张爱玲不见人。
这段对话,在张爱玲、胡兰成和苏青的笔下都有过记载,可写出来的语气却大相径庭,可见三人对此都心怀龃龉。三人的暧昧隔着层纱幕,却彼此心知肚明。
不过,苏青的不高兴并没能阻止得了胡兰成,他最终还是要来了地址,次日便登门造访。胡兰成第一次去张爱玲家,果然是碰了壁。于是只好用纸条写下了电话号码和地址,从门缝里塞进去,悻悻而归。
第二日,张爱玲便给胡兰成打电话,说要亲自登门。当时,胡兰成在上海的家位于大西路美丽园,离张爱玲的住处不远。与之前被冷落门庭的待遇相比,张爱玲亲自拜访,胡兰成定是受宠若惊,因而觉得客厅太小,几乎放不下她。
二人谈古论今,从“诗三百”到当时的流行文学,简直是无孔不入。三十八岁的胡兰成在二十二岁的张爱玲面前,可谓是甘拜下风,俯首称臣。论出身,她是贵族之后,而他是绍兴乡下一直苦心经营才得以成名的凤凰男,还一不留神站错了队,一直背着汉奸的罪名;论才学,他自然是要低她许多,张爱玲虽然寡言少语,一旦打开了话匣子,谈起了文学,胡兰成连话也接不上;再看看自身条件,若是相亲,张爱玲正当妙龄,胡兰成年近四十,早已有了妻室。
这一条条的对比,一般男子定是觉得自惭形秽,可在胡兰成心里这都是福气。他有个血统高贵才学卓绝的恋人,这一段感情,够他炫耀一辈子了。
他自诩为风流才子,晚年又将交往过的女子一一制成标本,录入书中,成就了一本群芳谱,题名《今生今世》。张爱玲自然也在其中。
我常时一个月里总回上海一次,住上八九天,晨出夜归只看张爱玲,两人伴在房里,男的废了耕,女的废了织,连同道出去游玩都不想,亦且没有工夫。
《今生今世·民国女子》
胡兰成这个人,是天生的媚骨。往好了说,是儒释道一体,诗词歌赋百家皆通。说得不好听,就是没节操,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一条三寸不烂舌,搭上一支天花乱坠笔,简直能横绝古今了。
张爱玲心气高,甚是自负,虽听不得半句不是,但是也非浅薄之人,一般的溜须拍马绝对是入不了她法眼的。可胡兰成不一样啊,他的笔是云垂海立,石破天惊的,动不动就写“张爱玲的顶天立地,世界都要起六种震动”,“读她的作品,如同在一架钢琴上行走,每一步都发出音乐”。
张爱玲再怎么刻薄小气,看了这样的话也该开心的。更何况当时是在热恋中,甜言蜜语再怎么不着调,也是贴心的,必然欢喜。
此时的张爱玲情场得意,写作生涯也风头正劲。胡兰成说,那次看到她在《天地》上的一张照片,十分喜欢。张爱玲听了,便拿出了一张小照,在背面写上:“遇到他,她变得很低很低,低到尘埃里,但她心里是喜欢的,从尘埃里开出花来。”胡兰成得了这个句子,沾沾自喜了一辈子。
张爱玲能说出口的自卑,大概也只有这一次。她彻彻底底地将自己托付给这个男人,飞蛾扑火一般不计后果。
过日子本是该有烟火气的,即便是张爱玲这个生活白痴写起文章来也要接地气,自诩大俗。可胡兰成倒好,好生生的过日子硬被他弄成了行为艺术。张爱玲去菜市里挑根葱也是美的,俯身倒杯茶也要慢镜头切换成五六个画面,节奏分明地一一描述,生怕一闭眼就错过了倾国倾城的瞬间。
虽然胡兰成有妻室,既不愿意离婚,还是提出要结婚,张爱玲觉得奇怪,不离婚又如何结婚呢?恰好这时候,胡兰成的妻子主动提出离婚,张胡才得以结成连理。张爱玲不是拘于礼数的人,因而结婚的过程十分简陋,馒头上插了几根香,炎樱为证,另附一纸婚书:
“胡兰成张爱玲签订终身,结为夫妇,愿使岁月静好,现世安稳。”
胡兰成最大的长处,便是懂女人,因而次次都能够正中下怀,把每个女人哄得服服帖帖。张爱玲爱他,一部分也是因为童年惨淡,或多或少有些恋父的情结。而胡兰成恰好是个绝佳的听客,不仅能时时听她谈天论地,还十分能明白她想要什么,投其所好。
若是这爱情能长久,倒也不失为一段佳话。
只可惜胡兰成是个没长性的人,在《今生今世》这本书中,如此倾国倾城的张爱玲也只在里面占了八分之一的篇幅,仅《民国女子》一章,虽说胡兰成遇到张爱玲觉得惊为天人,这“惊”也不过人生在世的惊鸿一瞥。
1944年 11月,胡兰成去武汉接手《大楚报》之后,很快就出轨,瞒着张爱玲与护士周训德秘密结婚。张知道此事后,胡兰成也不躲避,他口口声声将张爱玲架上圣母的位子,说她是不会吃醋的。可即便张爱玲再怎么爱他,也无法容忍与人共事一夫,更何况他还日日在张爱玲面前说小周的好,甚至计划着将小周送去读书受高等教育。这博爱,恐怕是欺人太甚了。
1945年,日本战败投降,汉奸胡兰成遭通缉。他化名为张嘉仪潜逃到浙江乡下。胡兰成有个同学叫斯颂德,他读书曾经受过斯家人的资助,后来也帮助过他们,交情不错。此次逃难,他便是逃到斯家,斯家老爷已经去世,夫人当家,还有个姨太太叫范秀美,年轻能干,为斯家生过一个女儿。斯家人安排胡兰成去范秀美的娘家避难。这一去倒好,胡兰成又与范秀美恩恩爱爱起来,直接在众人面前以夫妻相称。
只不过是两年光景,他已经辗转了大半个中国,爱过了几回,胡兰成的山河岁月恐怕都是女人筑成的。
海上浮花
人人都说是战争成就了张爱玲,在那一段荒芜的岁月,只有她能活得如此繁华,如此自在。可她也有她的苦处,生于战乱年代,并不知和平为何物,因而也就习惯了。
她生在盛极一时的上海,电车声和叫卖声构成了她的人生背景乐,因而她骨子里有着市情的俗气。她的青春期是枕着炮火声入眠的,深谙人生的漂泊不安,因而笔端时刻写着苍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