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0年秋天,在巍巍太行山南麓山脚下的一个小山坳里,一个身材高大、头发花白、面目黝黑、身体结实的中年男子一边用镰刀割着玉米地边的青草,一边哼着这一带流传的“十不足”民歌:
一个乞丐肚中饥,有了饮食又想衣。
绫罗绸缎穿身上,出入又想骏马骑。
有人送来高头马,不做小官被人欺。
头上戴了知县帽,小官又嫌大官欺。
当了一品大丞相,又想面南去登基。
面南称孤当皇帝,想与神仙下盘棋。
吕祖下凡把棋下,想当玉皇三女婿。
玉皇一听龙颜怒,一掌打下天宫去。
一枕黄粱大梦还,再去讨饭日已西。他叫周怀古,今年三十九岁,出生在清朝末年那个兵荒马乱的岁月。虽然斗大字不识几升,却精力充沛,记忆力超人,是一位精明强悍的山区汉子。周怀古的父亲叫周山旺,曾是本村大户冯占山家的一个佃户,三十岁时娶了一个从外地来这里逃难的女子林田花为妻。婚后第二年,生下一个七斤多重的胖儿子。山旺爱子如掌上明珠,经常背着儿子跑到十几里之外的大村去听说书、看戏,并十分仰慕古代一些英雄人物,如关公、岳飞等,他盼望儿子长大后能像历史上那些英雄人物一样光宗耀祖,于是就给儿子取名叫周怀古。怀古出生后,周山旺明显感到家庭生活的负担加重。以往靠租种本村大户冯占山的三亩薄田度日,每年除了交租子外,剩下的粮食无几,仅够他和妻子糊口。怀古出生后,不仅增加了一张吃饭的嘴,儿子还经常闹病,他常常要跑到十几里之外的大村请郎中为儿子治病买药。这样几年下来,日子过得一年不如一年,往往是春夏之间,青黄不接,向亲友乞哀告怜,债务丛集,如牛负重,压得周山旺喘不过气来。怀古七岁时候,身体慢慢硬实起来,山旺看到一些殷实人家的孩子都到冯占山办的私塾里读书去了,也想让怀古到那里读几年书,将来有点学问,也好有点出息。他想向冯占山提出让儿子去他办的私塾里读书,可几次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因家里几乎无隔夜之粮,根本拿不出儿子的上学钱,只好摇头作罢,闷着头去吸他那用茄子叶搓成碎末的旱烟锅子。有道是男孩儿不吃十年闲饭。怀古十几岁时,已长得高大粗实,还跟父亲学会了一些田里的一般庄稼活,如锄草、挑水、施肥,越来越像个大人的样子了。怀古二十多岁时,林田花到田地里帮他们父子收玉米,不慎摔了一跤,此后一病卧床不起,不久便带着对儿子深深的牵挂离开了人世。怀古抱着母亲的遗体号啕大哭,捶胸顿足。在为林田花看病和处理后事的过程中,周家又欠下冯占山家十几块大洋,每年种的庄稼收入几乎全交给冯家还不够该交的租子和利息。
办完林田花的丧事后,父子俩除了一座石头砌的三间茅草顶房子和一床破被褥外,几乎家贫如洗,周怀古的婚事更无从谈起了。正在父子俩为家庭困难唏嘘不已时,1938年初,日本帝国主义将侵略的魔爪伸进了贾阳县,他们烧、杀、掠、抢,无恶不作,百姓处于水深火热之中。驻防在贾阳县的国民革命军闻风丧胆,不战而退。县长贾焕章、国民党党部书记朱天民携眷潜逃。日本鬼子未费一枪一弹就占领了这个豫晋交界处的要害山城。辱大莫过于亡国。日军占领贾阳县城后,将贾阳县城南关街两边的上百间店铺全部烧毁,一时间浓烟滚滚,火光冲天,站在望阳村的山坡上就能看到从县城上空冒的滚滚黑烟与闪闪火光。日军还强迫万余民众为他们挖封锁沟,筑封锁墙。怀古也被伪保长抓来修城墙。那是他第一次进县城,他目睹了日本人残暴的罪恶行径。他亲眼看到一些民工仅因体弱多病在修城墙时停歇了一会儿,就被日本兵用刺刀活活捅死,还放出恶犬撕吃他们的尸体;还有一些民工竟被几个寻欢作乐的日本兵当作活靶子活活枪杀;一个过路的小姑娘,被两个禽兽不如的日本鬼子强奸后,捆在树上,用刺刀开肠破肚,小姑娘牙关咬得流出了血,两眼放射出仇恨的目光,一会儿头一扭就含恨死去了。而他自己在被迫修工事时,因稍有怠慢也挨过日本兵的枪托子。日本兵这些暴行怀古看在眼里,恨在心上。一天黄昏,周家父子正要上床睡觉,邻居李大柱来到他们家,就着豆大的煤油灯头说:“听说离这里几十里的西山上住着一支军队,是专门打日本鬼子给中国人出气的,咱们是不是到那里去看看,如果是真的,咱也参加这支队伍去打日本鬼子,免得受小鬼子这种窝囊气。”李大柱比怀古大两岁,因为家庭穷困,至今未讨上媳妇。他平时爱仗义执言,多次替他人打抱不平,在方圆几十里享有很高威望,是附近几个村子中有名的红脸汉。怀古自小和他关系很好,非常佩服他的刚毅性格,此时更被他的一番话讲得热血沸腾,当即就表示同意和李大柱一块儿去投奔那个能给中国人出气的军队,并带着大柱一块来和父亲商量。老山旺思考了一会儿,叹了口气对李大柱说:“柱子啊!你说的这支部队我也听说过,叫八路军,的确是打日本鬼子的。可是你看我这把年纪了,身子骨一天不如一天,怀古是我周家的孤根独苗,不像你家那样弟兄三四个,我怎忍心让他出去扛枪打仗呢?万一有个三长两短……”老山旺的一番话说得两个年轻人低头无言。第二天一早,李大柱拿着一杆红缨枪,一个人不声不响地上了西山。
1942年,贾阳县从春初到秋末几乎未下一场透雨,发生了历史上罕见的旱灾蝗灾,这对靠天吃饭的山里人来说,简直是灭顶之灾。家家户户除了夏季每亩收了几十斤小麦外,秋季的高粱玉米绝大部分被旱死在田地里,野草却成片成片地在庄稼地里生长起来。野草又招来了蝗虫,蝗虫满天遍野黑压压地扑来,将田地里零零星星的几棵庄稼苗啃得精光。山里的农民们早已吃光了家里仅有的一点存粮,只好捕蝗虫充饥,蝗虫不仅吃光了庄稼,把地里的野草也啃了个精光。成群的蝗虫飞入民宅,将睡在床上的小婴儿活活咬死。到秋末蝗灾过后,地面上连野草也难找到。这时人们只好去剥树皮、挖草根充饥,甚至连寺庙里的观音土也捣成面来填肚,一个个瘦得皮包骨头,饿死了不少人。那时贾阳县赤地千里,哀鸿遍野,饿殍载道,十室九空,少壮者辗转山西逃荒要饭,老弱者死守家园,引颈待援,坐以待毙。地方官吏重灾轻报,不但不予赈济,仍然征粮逼税,更使饿死者成千累万,惨不忍睹。天灾与人祸像两座大山,无情地压得老百姓挣扎在死亡线上。当时传有这样的几首民谣:
旱三年,苗枯干,蝗虫又来吃三年。
人吃人,狗吃狗,饿得老鼠啃砖头。
上等人,卖田地;中等人,卖儿女。
下等人,没啥卖,手拄木棍讨饭去。
荒春春,饿死人,掌柜不离荤,保长整天醉醺醺。
穷百姓,眼窝深,一把骨头绷着筋。
穷人头上两把刀,捐税重,利钱高。
穷人面前三条路,逃荒、上吊、坐监牢。
盖大楼的住草房,织绸缎的没衣裳。
卖盐的人吃淡饭,碾细米的吃粗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