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色的纱毯从草坪的边缘穿过宾客区的中间一直到了那个与海天相接的婚礼台。我不敢走过去,只是站在白毯的最远处往海的方向看着。想起老头,不知为什么,我害怕极了。我想试图往前走,但又停住。不知是因为心中的胆怯还是极度的孤独,我呆呆地站在那,憧憬着我们的未来。眼前的一切真让人羡慕不已。虽然眼前的美景不属于我们,但可能它正在路上。
“去前面看看吧。”Tom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想带着我沿着白毯走到主席台去。
“不了,就在这儿给我照张相吧。”我没有动,只是把手里的相机递给了他。
他没再说话,只是静静地又走了回来。往后退了两步,给我来了个大全景。
照完相,我们来到了酒店里的海景咖啡厅。咖啡厅的边上全是透明落地窗,无论哪张桌子都能俯视到大海的全景。我挑了一张视野最全的靠窗桌子,坐在了面朝大海的椅子上。两人分别点了冰激凌和蛋糕。
等餐的时候两人没有任何交谈。在吃着冰激凌,我自言自语地问:
“为什么会有浪?”我看着大海说。
“因为有风。”
“为什么会有风?”我又问。
“为什么会有风?因为地球的自转吧。”
“你说从这儿到对面的中国会有多远?”
“我只知道13个小时的飞机。”
此时的我就是想回家,想回去陪在老头身边,腻成一片。
来到美国后,我很爱吃甜食,蛋糕冰激凌几乎每天都有。尤其是在我精神状态不好的时候。人们说甜的东西可以给人幸福感,比如巧克力。不知是心理作用还是化学作用,吃了这些甜食,我的心情还真的会变得轻松不少。
“时间不早了,咱们回吧。”我吃光了面前的各色甜点。
“好,但开车回去最少两个小时,现在还是堵车的时候。我知道在回去的路上有家特别好吃的海鲜饭馆,必须提前订位,咱们去那儿吃晚饭吧。”Tom明显是早有计划。
“又吃?我可吃不下了。”我摸着肚子痛苦地说。
“那就先消化一下。先去下一站的海港小镇,每家每户都有自己的码头。现在正好也快日落了,正是最美的时候。”
从酒店出来,我们便开车来到了这个小镇。步行走过石桥,围着海港散步。我看见很多房子上面都挂着我们学校的旗帜。“咱们学校会有学生住这儿?”我问。
“不是住,是租这儿的房子来度周末。人最多的时候是万圣节,去年的万圣节我们一帮同事还有李易童就是在这儿过的。”
“是吗?晚上要是住这儿一定挺吓人的。”因为几近黄昏,天色已经开始慢慢地暗了。我感觉到身边的房屋变得十分昏暗而低矮。
“哈哈,你怕鬼?”Tom故意把声音压低了说。
“你闭嘴!赶快走吧。”说着,我便转头往车的方向走。
我和Tom吃了个晚饭便掉头回家了,一路上我们也没再说什么话。Tom几次扭头想和我说些什么,我却一直戴着耳机装作很疲倦的样子。
晚上九点半,我们到了楼下。
“好了,到了。”Tom停好车对我说。
“我走了,今天谢谢了。”我边开车门边礼貌地感谢道。
“下次再一起出去玩。”Tom把窗户摇了下来,对已经站在了车外的我说。
“噢,那等有机会吧。最好大家一起,这样热闹。”
四
老头因为工作的原因被“流放”到了杭州。据说因为他拖稿时间太长,于是老板把他弄到了杭州,每天盯着他赶稿。这倒也好,换个环境换换脑子。老头去杭州前,就把在老家的母亲叫回了北京,替自己照顾快要参加中考的大闺女。
因为很多老师调整了课程安排,所以考试之后我便开始了一周多的假期。
“我要疯了。”我打电话对老头说。
“怎么了?上学成天跟我喊,这放假了怎么还成天喊。”
“我待不住!要是让我整天在家待着我非得把房给拆了。”我四脚朝天躺在床上说。
“那怎么办?你为什么不跟同学出去玩?”老头边在西湖边遛弯儿边问我。
“我自闭,不想跟同学去玩。”我撒娇道。
“你还自闭?你要自闭就没人不自闭了!说!为什么不跟同学去玩!”老头逼问道。
“因为,因为我不喜欢跟他们玩,我就喜欢跟你玩。”
“少得瑟。出去玩玩吧,省着在家待得你受不了。”
“已经晚了,大队伍昨天就出发了,一周后才回来呢。”
“那你怎么办?”
“你来找我玩吧。就是因为你说可能会来,我才毅然决然退了大部队的行程。你不能这样陷我于不义呀!”
“我也想呀,但这边的人已经快疯了,肯定不会放我走。”老头无奈道。
“那你跟他们商量商量来我这儿写吧。在哪儿都一样,而且在我这儿说不定还效率高呢。”
“真没戏。我在这儿每次出门吃个饭人还催着我赶快回屋呢,去你那儿人家真得跟我玩命了。”
“你不来我就跟你玩命。”
“你别闹啊。”老头又使出了必杀技。
“我没……对了,小白脸马上要回国了,今天晚上大家去他家吃顿散伙饭。”
“那挺好的呀。你白天最好再出去溜达溜达,既然都醒了就别在床上赖着了。”老头给我安排着。
“你就会打发我,糊弄我!”
“这怎么是打发你呢?赶快!起来出门儿!”老头的凶劲儿上来了。
“啊!吓死我了!你赶快回去睡觉吧。这都几点了。明天还是八点叫你?”
“嗯,听话啊,我回去睡了。”
“那你快亲我一下。”我赖唧唧地说。
“嗯嘛!拜拜!”
“嘻嘻,我想你,拜拜!”
我是典型的多动症。平时事情再多再累再抱怨,但生活只要是充实的,那对我来说就是好事。但凡我闲了下来,马上就从人变鬼。胡思乱想悲观消极,要再加上长期不出门就基本离宅女抑郁症不远了。老头知道我这个毛病,所以每次都想出各种不重要的破事儿打发我去干。比如给他看看美国牧羊犬的价格,去中国城给他买点海参寄回去,上网找找要是把鹰带回国需要什么手续。居然还有一次,他寄来了两本40万字的小说让我三天内读完。这种事情一多我就识破了他的诡计,“你少给我安排这种又耽误工夫又没用的破事儿!”“怎么是没用的事儿?都可有用了!”老头次次都能这样理直气壮地回答。
“你去旅游啊!”老头经常这样建议。但自从跟他好了以后,旅游这种事要是少了他就特不想去。我知道,出国在外结伴旅行是最重要的活动之一。“来了这儿还不周游一下全美岂不是太亏了。”几乎所有留学生都是这样想的。但没有老头做伴,旅行也变得毫无意义。
今天晚上,小白脸和程宣请大家吃饭。据小白脸说,他亲自下厨。可事后才知道,他也就是打了个“下厨”,就连炖猪蹄的高压锅都是程宣带来的。
在家待得实在无聊,午饭后我便给程宣打了电话。
“我去帮忙吧。”我跟程宣说。
“不用不用,来吃就行了。”程宣那边一片忙乱地说。
“你在哪儿呢?”
“大华呢,他也在。”
“早知道我就跟你们一起去了。”
“你是不是也无所事事呀?”程宣听出了我的心声。
“何止是无所事事呀!简直就要闲得长毛了!”
“那你去7街的那个Whole Foods 超市帮我买点调料吧。我这儿没有。”不只老头会用这招,看来大家都知道怎么对付我。
“太行了!我这就去。你把名字给我发过来,一会儿见!”说完,我便开着车出门了。
小白脸的家是一间公寓。一进门就是个窄窄的过道。过道左边是洗手间,右边则是开放式厨房。屋里有张双人沙发和双人床。书桌和电视柜在沙发和床的正对面。小白脸爱看书,五层的书架上摆满了外文书籍。
“行呀,挺能装呀。你都读过吗就跟这儿摆着?”我来了就指着书架问。
“那当然!没有文化是万万不行的。”小白脸一边洗猪蹄儿一边说。
“没看出来呀!从没想过文化这词能跟你搭上。”我翻着书架上的书。
“这就是你不对了。文化人就是我,我就是文化人。”
“那你回去了这些书怎么办?”
“对了!你不说我还忘了,到时程宣会帮我带一箱子,你年底回去的时候也得帮我带一箱啊!”
“嘿!你倒真会安排。你不着急用就行,我心情好就帮你带。”
“心怡,你放假有什么计划吗?”程宣在厨房问我。
“有计划我就不来跟你们当电灯泡了。”
“那你帮我给他收拾行李吧。”
“行呀,收拾东西我最在行,你算是找对人了。”一听又有事儿干了,我心里美得很。
“你家老头干吗呢?不来找你玩?”程宣问。
“他被软禁了,在杭州赶活儿呢。本来我是想让他过来一起去东岸玩一圈儿,把同学的旅行计划都给推了。谁想到,老天不从我呀!他那边又没戏了。”我满心的郁闷。
“我跟你说,男人最烦女孩缠着自己,你这样小心被踢了。”小白脸举着两只猪蹄儿说。
“踢你个头!你脑门儿被猪踢了吧!我要是被踢了就让程宣也把你踢了!”我狠狠地说。
“什么?你骂程宣是猪?我们家程宣又懂事儿又识大体,你策反不了。”小白脸边说边贱了吧唧地往程宣身边凑。
“少来这套啊,要是让我发现你有一点不守‘妇道’的地方,我立马把你踢回窝。”程宣夺过一只猪蹄敲了他脑门儿一下。
“哎哟!我不可能不守‘妇道’,要是有不识相的人往我身上扑,我立马给丫抡回去!”小白脸抡着另一只猪蹄道。
“不吹你能死呀。”我在沙发上看着热闹。
“但是心怡,你也得自己找点事儿干。在家待得气色都不好了。”程宣关心地对我说。
“我知道了。最近没有片子要拍吗?”我问她。
“姐姐,您是干上瘾了吧?咱不前天刚拍过吗?这个月算下来都拍了五次了。”程宣现在一说起拍片儿都想吐。
“嗨,忙着总比闲着好。”
“对了!现在几点了?”我突然想起了什么,从沙发上跳了起来。
“五点半。”程宣看了看厨房的表。
“完了完了!晚了!”我马上拿出手机给老头拨了过去。
“你家怎么没信号呀!”我急得到处乱窜。
“阳台,阳台才有。”小白脸结巴着说。
我连着拨了两个,都没人接。这下完了,老头会不会生气了?生气还好,我记得他今天早上有个会,要是因为起晚了把会耽误了那可就坏了。
我在屋里来来回回地溜达,心里忐忑不安。直到饭都做好了,老头的电话还是打不通。所有人都围着茶几坐好了,李易童和Tom也已经在等了。
“心怡,先吃饭吧。”李易童说。
今天是给小白脸的送行饭,可我因为老头的事,心里像长了草一样,完全没有意识到一屋子的人都在看着我。回过闷儿,我才觉得很不好意思。
“对不起,大家吃吃吃。”众人举起了红酒杯,来了一个开餐酒。
我的心思根本不在这间屋里,大家的闲聊我也一点没参与。
老头怎么了?没带手机?手机丢了?生气了?开会呢?还是出什么事儿了?女人的胡思乱想就是这样说来就来。自从打了第一个电话他没接之后,我的手机就没离开过我的左手。我时不时就会低头看看,手心儿和手机上全是攥出来的汗。老头肯定是出什么事儿了,我有这样的预感。
“心怡,你尝尝小白脸做的这猪蹄,真不知道他还有这两下子。”Tom看着小白脸说。
“太小看我了!这算什么!等你以后有机会去北京,我给你做满汉全席啊!”小白脸得意得很,身边的程宣却不屑地看了他一眼。
这时,我的手机响了。我奔到阳台接起电话。
“喂!你怎么了?为什么不接电话?”憋了两个多小时的火一下就撒出来了。
“我想你。你要开开心心地过每一天。”老头的声音有些沙哑。
我一听就知道不对劲,一定是出事了。
“亲爱的,出什么事儿了?”我一下软了下来。心里的火儿全都没了,剩下的只有担心。
“刚才手机没电了。今天下大雨,早上下楼的时候看见一场特严重的车祸,两辆面包车都翻到路边的河沟里了。当时警察还没来,我们就帮着下去救人。我从车里抱出一个人,他当时还清楚地问我自己有事儿吗?受没受伤?我看了看他没什么事儿,就是些皮外伤,我就告诉他放心吧,没事儿的。结果,没过一会儿,他就没反应了,就这么死在我的怀里了。”他努力地让自己平静地说完。
我傻在原地,站在阳台上,半天没说出话。
老头亲眼目睹了一个人的死亡,而且就在他的怀里。这种打击会有多大?换作是我,一定疯了。不是疯了,是崩溃了。没想到他还能这么平静地给我打来电话。
我努力坚强,让他赶快回去休息,洗个澡,把湿衣服换了。今天就别再工作了,也别再想了。
“我觉得,人真的应该珍惜身边的一切。前一秒还清醒着,哪知道下一秒就死了。我当时就想,他一定都没来得及想自己还有多少遗憾,就这么没了。”
“不管结果是什么样的,别有太大的心理负担。生死有命,富贵在天。”
“我想你。”这是老头挂电话前跟我说的最后一句话。
“我特别想你……”
“心怡,没事儿吧?”李易童看着我铁青的脸担心起来。
“你知道哪能买到便宜机票吗?”我问她。
“怎么了?你要回去?”程宣也放下了筷子。
“是特别严重的事吗?”李易童急忙追问。
“没有,我就是想回去了。”
“我知道一家旅游中介,机票很便宜,我把电话给你。”李易童边说边拿出手机查着电话本。
第二天一大早,我便订了当晚回国的机票。中午,我去小白脸家跟他告了个别。感谢他这么长时间来对我的照顾。小白脸听着特别不习惯,觉得这种客套话从我的嘴里说出来让人心里格外难受。我知道,如果自己没有决定今天回国,一定也不会去机场给他送行。送行的场面一贯不适合我,尤其是留学的人更能体会到离别的伤痛。我在洛杉矶本来就没有几个亲人。小白脸一走,就剩下李易童和程宣了。但一直以来,我们三个人的乐子都来自这个阳光帅气的大男孩儿。不知他这一走,大家的生活会一下少了多少乐趣和希望。
晚上十点,李易童开车送我去机场。在路上,她一直嘱咐我有需要帮忙的就随时给她打电话。到了机场,我没让李易童下车,告诉她等我到了杭州就给她发短信。
我们在车上简单地拥抱后,我便拉着行李箱,头也没回地走进了机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