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胡平
我的妻子爱珍是在冬天去世的,她患有白血病,只在医院里挨过了短短的三个星期。
我送她回家过了最后一个元旦,她收拾屋子,整理衣物,指给我看放证券和身份证的地方,还带走了自己所有的照片。后来,她把手袋拿在手里,要和女儿分手了,一岁半的雯雯吃惊地抬起头望着母亲问:“妈妈,你要到哪去?”
“我的心肝,我的宝贝。”爱珍跪在地上,把女儿搂住,“再跟妈妈亲亲,妈要出国。”
她们母女俩脸贴着脸,爱珍的脸颊上流下两行泪水。
一坐进出租车里,妻子便号啕大哭起来,身子在车座上匍匐、滑动。我一面吩咐司机开车,一面紧紧地把她搂在怀里,嘴里喊着她的名字,等待她从绝望中清醒过来。但我心里明白,实际上没有任何女人能够做得比她坚强。
妻子辞别人世二十多天后,从“海外”寄来了她的第一封家书,信封上贴着邮票,不加邮戳,只有背面注有日期。我按照这个日期把信拆开,念给我们的雯雯听:
心爱的宝贝儿,我的小雯雯:你想妈妈了吗?妈也想雯雯,每天都想,妈妈是在国外给雯雯写信,还要过好长时间才能回家。我不在的时候,雯雯听爸爸的话了吗?听阿姨的话了吗?
最后一句是:“妈妈抱雯雯。”
这些信整整齐齐地包在一方香水手帕里,共有17封,每隔几个星期我们就可以收到其中的一封。信里爱珍交代我们按季节换衣服,换煤气的地点,以用如何根据孩子的发育补充营养等。读着它们,我的眼眶总是一阵阵地发潮。
当孩子想妈妈想得厉害时,爱珍的温柔话语和口吻往往能使雯雯安安静静地坐上半个小时。逐渐地,我和孩子一样产生了幻觉,感到妻子果真是远在日本,并且习惯了等候她的来信。
第九封信,爱珍劝我考虑为雯雯找一个新妈妈,一个能够代替她的人。“你再结一次婚,我也还是你的妻子。”她写道。
一年之后,有人介绍我认识了现在的妻子雅丽。她离过婚,气质和相貌上都与爱珍有相似之处。不同的是,她从未生育,而且对孩子毫无经验。我喜欢她的天真和活泼,惟有这种性格能够冲淡一直笼罩在我心头的阴影。我和她谈了雯雯的情况,还有她母亲的遗愿。
“我想试试看,”雅丽轻松地回答,“你领我去见见她,看她是不是喜欢我。”
我却深怀疑虑,斟酌再三。
4月底,我给雯雯念了她妈妈写来的最后一封信,拿出这封信的时间距离上一封信相隔了6个月之久。
亲爱的小乖乖:
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妈妈学习已经结束了,就要回国了,我又可以见到你爸爸和我的宝贝儿了!你高兴吗?这么长时间了,雯雯都快让妈妈认不出来了吧?你还能认出妈妈吗?
……
我注意着雯雯的表情,使我忐忑不安的是,她仍然在专心一意地为狗熊洗澡,仿佛什么也没有听到。
我欲言又止,忽然想起雯雯已经快三岁了,她渐渐地懂事了。
一个阳光明媚的星期日,我陪着雅丽来到家里。
“雯雯,”此刻我能感觉到自己声调的颤抖,“还不快看是不是妈妈回来了?”
雯雯呆呆地盯着雅丽,尚在犹豫。谢天谢地,雅丽放下皮箱,迅速走到床边,搂住了雯雯:“好孩子,不认识我了?”
雯雯脸上的表情瞬息万变,由惊愕转向恐惧,我紧张地注视着这一幕。接着,发生了一件我们没有预料到的事。孩子丢下画报,放声大哭起来,哭得满面通红,她用小手拼命地捶打着雅丽的肩膀,终于喊出声来:“你为什么那么久才回来呀!”
雅丽把她抱在怀里,孩子的胳膊紧紧揽住她的脖子,全身几乎痉挛。雅丽看了看我,眼睛里立刻充满了泪水。
“宝贝儿……”她亲着孩子的脸颊说:“妈妈再也不走了。”
这一切都是孩子的母亲一年半前,挣扎着在病床上为我们安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