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苏梅华
谁都知道市场部经理罗小姐的妈妈是一个捡破烂的。公司里几乎所有人都见过她拖着一只沾满污垢的白色蛇皮袋沿着街边的垃圾箱翻找可以回收的垃圾。
我们都困惑,以罗小姐今天的身份和地位,怎么忍心让老人干如此卑贱受苦的活儿。平日里,罗小姐总是扳着脸孔,不苟言笑,对下属严厉得几乎不近人情,因此我们都确认是罗小姐不孝顺,自己生活好了就不管老人。甚至,有同事亲眼在街上看见罗小姐对着她母亲发怒,老人被斥得战战兢兢地流着泪。
我们能原谅一个35岁还待字闺中的老女人性情暴躁怪异,却不能原谅她虐待老人,那老人还是自己的母亲。
罗小姐成了坏女人的代表。
为了惩治这个坏女人,我们决定给她一点儿颜色瞧瞧,也替她母亲出这口恶气。没有人会听从一位以为上司的命令,不管她说什么,我们都当耳边风,在她面前装疯卖傻。有人还把蜘蛛放在她那张舒适的大班椅上,任她怎么惊叫,怎么拿着文件夹又打又跳,都没有人进去帮她。她知道是被人捉弄了,恨恨地关上办公室的门,拉上百叶窗——一个恶毒女人只配和一只蜘蛛在一起。
这是告诉她什么叫众怒难犯。坏女人一个多星期没来上班了,难不成她会把全公司的人都炒了?或是知道自己没办法领导好下属而准备引咎辞职。
公司少了坏女人,连空气都豁然清朗起来。
一个星期六,我因为一些小感冒去找我那位当医生的好友。在医院的走廊里,我看到坏女人在单人病房的椅子上,闭着眼,头发凌乱。
我问医生朋友,她来做什么——我曾在他面前痛斥我有位不良上司,所以他对这个坏女人也略有所闻。
“就是她呀?她母亲上个星期发生车祸,现在还昏迷不醒。”
都是坏女人置老人于不顾的后果!我马上又痛恨起她来。
朋友却又告诉我,她从她母亲被送进医院那一天起,天天都陪在医院里没离开过。
“现在才来做孝女,平常怎么不对老人好一点?”
又经过那间病房时,我决定去看看老人。
坏女人见了我,连忙理了理两鬓的碎发,脸上露出一星点儿笑。我从来没有见过她这个样子:不修边幅,面容憔悴,根本看不到往日里的孤清和高傲。我已经从朋友那儿了解了老人的病情,所以没有再问。
坏女人削了个苹果,递给我。我没有接,却问:“就你一个人在这儿?”她点点头,又放下苹果。我又问:“你没有其他亲人了?”
坏女人告诉我,她父亲在她念大学的时候去世了,是她母亲含辛茹苦把她养大。大学毕业后,她来到这个城市工作,然后,才从家乡把母亲接来。
“我知道你们都很讨厌我。”她继续说。
我听到到了一个动人的爱情故事,是她母亲的。罗小姐出生在一个很偏远的小山村里,父母亲都没念过几天书,直到罗小姐小学毕业,父母亲觉得不能让女儿像自己一样一辈子困在这穷乡僻壤里,于是把家里的地和房子都卖了,凑了点钱把女儿送到城里念书。父母亲没有多少见识,找不到工作,于是背着女儿靠拾垃圾过日子。那时罗小姐一直住在学校里,她一直以为父母亲在别的地方工作,只是星期天才来学校看看她,塞给她一些生活费。
一直到她考上大学,突然接到母亲打来的电话,说父亲躺在医院里,想要见她,她才得知这一切——她这几年的学费竟然都是父母亲起早贪黑地拾破烂得来的。
父亲走了,罗小姐随母亲到他们一直居住的地方,那只是一个小搭棚,冬天过风,夏天闷气。父亲就是在这种环境下病倒的。
罗小姐坚决不让母亲再逗留在这种恶劣的地方,她为母亲租了一间小屋,自己四处找兼职解决她及母亲的生活费,还一再叮嘱母亲不能再拾破烂。
如今,母亲是盼来了女儿的好日子,却越来越思念丈夫,想着他辛辛苦苦了一辈子,却等不到女儿出头之日。日子过得就好,思念就越深。她怀念与丈夫餐风宿雨的日子。虽然苦,却苦得有滋味,苦的心甘情愿。
所以,母亲重新背起蛇皮袋,一路拾荒,一路回忆与父亲相依为命的日子。罗小姐也曾坚决不让母亲这样做,可母亲含着泪说:“我是享到福了,可是这一切没有你父亲的气味,甚至连一张照片也没有留下。我怕越老越糊涂,怕哪天老得忘了你父亲的样子。而在街上,我每捡起一张纸,一个汽水罐,就会想起你父亲在身后用蛇皮袋接着。这一天里,我们从不分开,拾满了,就回去,拾不满,就继续走。”母亲答应她,她并不是真的要靠拾荒过日子。拾到的东西,她把它们都送给了别的拾荒者。
罗小姐也不忍心再阻止母亲了。
罗小姐哭了,她也许没有想到自己会在下属面前掉眼泪,还说了这么一些话,也许她憋得太久了,也憋得太难受了。
我也哭了,一半是因为听到了一个如此感人的故事,一半是因为内疚。我们曾那样自以为是地认为她是一个坏女人,还千方百计地想着如何伤害她。
我没经罗小姐同意就把真相告诉了同事。
我们只能靠在工作上的合作来弥补曾经的过错,凡事多做一点,让她能多一些时间来照顾她的母亲,和她自己的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