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辛顺着辛妍艳指的方向看去,回忆像藤蔓蜿蜒展开,她高中时的同桌米琪信仰“和气生财”,说话大大咧咧,直白又豪爽,各路八卦消息搜的齐全,尽管颜辛沉默寡言也能一字不落的听到所有传闻。
颜辛很少说话,却在无声倾听,耳闻最多的无疑是沈嵁。她一向不理睬闲言碎语,唯独对此格外在意,或许因为对方是沈嵁——她最强大的对手,没有之一。
又是一年学校召集各班精英自主讲评,画图的时候找不到尺子,眉疏目朗的少年俯下身在讲台里找到一块上书“德”字的标语牌。他低着头,额前头发就自然垂下,青春痘不知还没长出还是已经褪去,光就照在脸上,狭小人多的室内闷热异常,晶莹的汗珠缀在鬓角,细腻地粘着毛茸茸的黑发,他抽出牌子随口说了一句“看来我们只能以道德为标尺了。”台下哄然大笑,一个男生趁机嬉皮笑脸地调侃。
那声大喇喇的“沈嵁”就像一道雷劈进颜辛的心里——原来那个人就是那个常期占领年级榜首沈嵁。
回班后颜辛一直心神不宁,老师讲评完的试卷她随手就撕了丢进挂在桌边的塑料袋。米琪在一旁大惊小怪地叫:“差一分满分的卷子你也撕,颜辛你是不是地球人啊!”
颜辛不解却平静地看向她:“不是错的多的卷子才应该留下来吗?”
米琪一拍脑门,指着她大叫:“你是什么材料造的!你你你不要跟我说话了!”
于是颜辛就不说话。
他们说:我们班有个女学霸,你在她旁边再怎么议论她她都不抬头。
他们说:我们班有个女学霸,再难的题交给她,保准没多久就出结果,而且还是对的。
他们说:我们班有个女学霸,在学校不停做卷子,从来没见过她下课写老师布置的作业,第二天却能按时交。
他们从来不知道刚才那个竞赛班里每个人都很优秀。比如,刚才调侃沈嵁的男生对答案之前就全给自己画上了勾,跟同桌欠揍地说“现在我有三个和你不一样的,事实证明你全错”。比如他们一道题就讨论出很多种解法,有两种她没能听懂。
还有,年级第一不是她。是沈嵁。
下半学期外地参加复赛归来。
会天大雨。雨幕中,一辆保时捷稳稳停在她家门口,从车上先下来一个保镖,撑着伞毕恭毕敬靠着车厢站着,伸手护住从里面出来人的头。后者下车后拿过保镖手中的伞,不知道对旁边的人说了什么。他独自留在那,其他的人都撤离。
他缓缓踱了几步,站到楼道口,却又不上去。
颜辛只管自己回家,走到那人面前却被叫住。
他的声音沉稳却带着细微的颤抖和嘶哑,他问,“你是不是颜辛?”
颜辛抬头看见他的眉眼,蓦然愣住。
那么熟悉眉型,那么神似的相貌,几乎一眼就能认出他的身份。
她的眼神瞬间变得冰冷,紧抿的唇轻启,冷冷地回答“不是”,然后义无反顾地擦身,却在刹那间被拽住的手,无论怎么挣扎都甩不掉。等她没力气的时候,对方才用低沉的声音深情而笃定地说,“你是。”
泪水夺眶欲出,却被控制住,颜辛转过身看着他,冷静又漠然地问:“我是颜辛你又是谁呢?以什么身份站在这里,父亲,还是陌生男人?”
身着正装的男人嘴唇蠕动,终究什么话也没说出。
雨水像灌进了心里,将她完完整整浸泡在冰窖里,颜辛看着伞沿轻而缓地说,“你这么想靠近我。可是你看。我们之间,永远都有这么远的距离。”她说完转身欲走,颜远山却突然丢了伞,雨点骤然打在身上,半晌,对她说:“这样可以了吗?”
这样可以了吗?
颜辛反而被他的举动激怒,猛然收了伞,一字一句说得平静而缓慢,“你认为没有对不起我也就没有必要这么说,认为有亏欠,觉得愧疚,也也不能挽回。你可以不打伞,我同样可以,你可以抛弃我妈,可是我永远不会。”她平复了情绪才继续说,“你还没有见过我妈吧。没有你这几年她过的很好。她结婚了,我弟弟初中已经快毕业了。她现在过的很幸福。你不要去打扰她。”
闻言颜远山高大的身躯一晃,往后退了一步才站稳,声音喑哑,颤声问她:“叫我一声爸爸,就那么难吗?”
颜辛默了一瞬才淡漠开口,“我有权保持沉默。”
说完掉头离开,没有再回头。
她的父亲出生于旁枝侧出的大家族,需要政治婚姻巩固地位。微服游玩的时候家世普通的辛琴,约为婚姻明媒正娶,其乐融融之时被家里人发现,颜家的掌权者勃然大怒。辛琴为了颜远山不受责备,主动提出了离婚。颜远山不敢抗拒,同盟家的千金又爱得死去活来,一对伉俪就这么被拆散。
世间安能得两全?如今只余单飞雁,大难临头他先飞。
她的母亲那时候已经怀孕,不久就生下了她。明明是正统血脉,却永远得不到父爱。初生顾盼,为抵难堪。她在回忆中自省,只望永远不会重蹈覆辙。
颜辛躲在楼道的窗边看着颜远山打电话,不到一分钟就有人来接他。看着他全身湿透赶紧给他打伞,两三下找出一条干净的干毛巾给他擦拭,然后把他请进车里。
她知道那些人不会离的太远。她藏在云端雾里,却早已了然于心:隔在他们间的并不是距离远近,而是这漫长的十七年。
刻意逃避的这段不堪回忆来势汹涌,仿佛天上有人嚎啕大哭化为倾盆雨水浇得她浑身彻骨的凉,而她连低泣都不能。
她目光清亮,心中幽凉。
颜辛把沈嵁伞上的水甩干,走上最后一条台阶。她一步步拾级而上,心里千愁万绪纠结不清。在门口站了两刻钟,才掏出钥匙进了门。
换鞋的时候辛琴跑出来看到她浑身湿的没有一处干的地方,大惊失色,连忙跑去给她拿毛巾擦。江志铭围着围裙从厨房里端了两盘菜出来,笑呵呵地看着她说:“小辛你再等等,还有两盘菜就好。”
颜辛点点头。辛琴跑出来边给她擦边埋怨:“你这是在哪淋的,怎么也不知道躲躲呢?”
“找同学借了伞,是雨下得太大了。”这是她人生中第一次撒谎。
辛琴神色看起来还是很担心。江百川从沙发那边走过来,“妈,我来给她擦,你给她找衣服去吧。”
辛琴把毛巾留给儿子,进了卧室。
江百川已经有颜辛那么高,边粗暴地胡乱擦着她的头发,边说:“姐你这样蓬头垢面的可真丑!”
颜辛自己接过毛巾,软绵绵地拍在同母异父的弟弟头上,淡淡地说:“我自己来。”
第二天还伞的时候她头晕目眩,难受却不能回头,张了张嘴,说不出任何话。她是不是就快要死了。她不想让人看到她这样,她宁愿流落到谁也找不到的墙角,也不愿让人看着她死亡。
神志不清之际她无意识抓住旁边人的手臂,慢慢滑下去,她不知道在睡梦中究竟胡乱说了些什么,隐约间听见有人清晰地叫她的名字,如天外来音,“我是沈嵁,颜辛。”
辛妍艳看她看着照片盯了那么长时间也没说话,转而问,“你吃了早餐没?”
入了郊区,驶到地势宽阔平坦的地带,冯剑豪却减了速,沈嵁知道他要问什么,默契的说,“内部网络没有查到结果。可能有内应。”
调查结果全都指向医院,可对方就此销声匿迹……这样的结果让他心如乱麻。他们本盘算着毕其功于一役,奈何那厮谨小慎微,如意算盘打得好,撤到了里边境几步之遥的公众场所。明知走投无路,索性明火执仗地耍起无赖。气数将尽者大都妄想着起死回生。
冯剑豪和他共事多年心照不宣,看着他揉着眉心,不由关切地问,“你的眼睛有没有关系?”
“没问题。”他阖上眼,又慢慢睁开。
冯剑豪对比了沈嵁行动中万夫莫开的出色表现和现在一筹莫展的愁容,慢条斯理地开口问,“你要参加这次行动?”
沈嵁闻言缓过神。
他掉鞅沙场十年早就练就了一副刀枪不入的铁血心,心理素质可谓强大得惊为天人,应付这点困难绰绰有余,冯剑豪无非是怕他遇上故人横生出枝节,关心则乱,得不偿失,他知道冯剑豪这样说只不过为了让自己表决心,也懒得兜圈,索性直接问,“怎么说?”
冯剑豪看着前方路况,半晌只说了八个字。
颜辛去盥洗室洗手的路上接到了姨妈的来电。
颜辛的姨妈年轻时就崇尚拜金主义,阴差阳错嫁了无权无势的姨父,复兴大业就此压在了独苗女儿身上。辛妍艳自小到大始终抑郁不得志,遇上急功近利的母亲,二十多年自然水深火热。颜辛作为那个“邻家小孩”自然沦为攀比对象,逢年过节探亲走街串巷七大姑八大姨难免问候。
她关心辛妍艳是因为她是她妹妹,这是她这一辈的事。长辈这样多次掺合,不但让她有了对方信不过她的感觉,对辛妍艳来说又何尝不是一种羞辱?
电话刚接通就听到姨妈可有可无的试探,“喂小辛,我们家妍艳没给你添什么麻烦吧?”
“没有。您放心。”
之后基本上是“我们家妍艳要是有你十分之一就好了”“拜托多照顾着点你妹妹”的言论,她姨妈恐怕从来没有算过,把颜辛的成就折合成分数十分之一是多少。她现在没有资格以胜利者的身份安慰“她已经努力了”,人世间哪有那么多感同身受。颜辛沉默了两秒,斟酌再三,话说出口仅仅是对长辈应有的客气,“这段时间她做的很好。院长说过了这阵子就让她留院。”
电话那边马上喜笑颜开,又谄媚地说了许多奉承话,颜辛礼貌的听着,终于等到对方说完。
挂了电话铃声又响,颜辛顺手接起来,却是……
“我是沈嵁,颜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