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戎王使由余于秦。由余,其先晋人也,亡入戎,能晋言。闻缪公贤,故使由余观秦。
秦缪公示以宫室积聚。由余曰:“使鬼为之,则劳神矣;使人为之,亦苦民矣。”缪公怪之,问曰:“中国以诗、书、礼、乐、法度为政,然尚时乱,今戎夷无此,何以为治,不亦难乎?”由余笑曰:“此乃中国所以乱也,夫自上圣黄帝作为礼、乐、法度,身以先之[1],仅以小治。及其后世,日以骄淫,阻法度之威以责督于下;下罢极[2],则以仁义怨望于上。上下交争怨,而相篡弑,至于灭宗,皆以此类也。夫戎夷不然,上含淳德以遇其下[3],下怀忠信以事其上。一国之政,犹一身之治,不知所以治,此真圣人之治也。”
于是,缪公退而问内史廖[4],曰:“孤闻邻国有圣人,敌国之忧也。今由余贤,寡人之害,将奈之何?”内史廖曰:“戎王处僻匿,未闻中国之声,君试遗其女乐以夺其志[5];为由余请以疏其间,留而莫遣以失其期。戎王怪之,必疑由余,君臣有间,乃可虏也。且戎王好乐,必怠于政。”缪公曰:“善!”因与由余曲席而坐,传器而食[6],问其地形,与其兵势,尽察。而后令内史廖以女乐二八遗戎王[7]。戎王受而说之[8],终年不还。于是,秦乃归由余。由余数谏不听。缪公又数使人间要由余,由余遂去降秦。缪公以客礼礼之,问伐戎之形。
三十七年,秦用由余谋伐戎王,益国十二,开地千里,遂霸西戎。
【注释】[1]身以先之:指黄帝制作礼、乐、法度,自己首先依照礼乐法度去做。[2]罢(pí):意为困苦。[3]淳德:淳朴厚道的德泽。[4]内史:周代官名,居宫中。[5]僻匿:偏僻蛮荒。中国之声:中原的音乐。女乐:歌妓。[6]曲席:食用的几案相连,人们在穆公左右前方列几而坐。传器而食:将盛着食品的器具传给对方,请其食用。[7]二八:即两行。[8]说:即喜悦、高兴。
【译文】戎王差遣由余到秦国去。由余原本是晋国人,后因事逃亡到西戎,因而,他会说晋国话。戎王听说缪公贤德,特地派遣由余去秦国察看其政治。
由余到了秦国,秦穆公就把宫室和积聚财物的仓库指点给他看。由余说:“这些倘若使鬼神做成,则是有劳神力;倘若使人做成,则害苦了老百姓。”秦穆公听了此言,感到奇怪,因而问由余道:“中国用诗、书、礼、乐、法度来治理百姓,然而还时时出乱子。当今你们戎夷没有这些东西,用什么治理百姓呢?这不是很困难的事吗?”由余笑答道:“这就是中国之所以出乱子的缘故!从最早的圣人黄帝设置礼、乐、法度,他自己首先带头依礼、乐、法度行事,也仅仅达到一种小治。到了后代,居上位者一天一天骄奢淫逸起来,只把法度的威严拿来管束斥责老百姓,百姓们困苦极了,便拿这些仁义的法度埋怨在位的,并盼望在位的按礼义法度行事。这样在位的便和百姓互相怨恨起来,继而便发生篡位弑君的事,以至于诛灭宗族,这都是礼、乐、法度的弊病呵!戎夷就不是这样,在上的,用淳厚的恩德去对待百姓,百姓怀抱忠信侍奉在上的。一国的政治,犹如治理一身之疾一样,在不知不觉中就治好了,这才是真正圣人的政治啊!”
于是,秦穆公退下之后,便去问内史廖道:“我听说邻国出了圣人,这是它的敌国的忧虑。现今由余是个贤人,他是我的祸患,怎么办呢?”内史廖说:“戎王住在偏僻蛮荒的地方,从未听过中原的乐声,你可试试,先赠送些乐妓给戎王,用以夺取戎王的治国之志;再替由余在戎王面前请求留秦延期,以便使他们二人渐渐疏远;还要将由余留住不让他回去,以便使他失了与戎王的期约,这样戎王就要嗔怪他,必定怀疑由余,君与臣之间便产生不和,这时就可俘获他们了。并且戎王喜好声色,必定对政事懈怠。”穆公说:“很好!”于是,缪公和由余接席而坐,将自己的食物递给由余食用,席间穆公还问了戎国的地形和他们的兵势,一切都详细察明。然后,穆公派遣内史廖把乐妓二列送给戎王。戎王十分高兴地接受了乐妓,戎王沉醉于声色,整年不回朝去理政。此时,秦国便将由余放回戎国。由余见戎王沉醉于声色到这般情形,便屡次进谏,然而戎王不听。穆公又数次派人到由余处劝其归秦,因此由余便归降了秦国。穆公以待客之礼对待由余,并向由余详细询问了伐戎的情形。
三十七年,秦国采用由余的计谋讨伐戎王获胜。于是,土地增加,比原国土扩大十二倍,开辟之地有千里之阔。这样,秦穆公便称霸西戎了。
【鉴赏】秦穆公之所以霸西戎,是因为采用由余之计;而得由余,又因为采用内史廖之计。所以,文章先写由余之贤,即他奉戎王之命去秦考察时,所表达的不能“苦民”和以“淳德”施民,民以“忠信”事君的政治见解。由此,秦穆公以为由余是秦国之“害”,问计于内史廖。内史廖乃设美人计以夺戎王之志;设离间计以离间戎王与由余的亲密关系;再多次派人说降由余。最后由余降秦,为秦穆公所用,从而谋伐戎王,“益国十二,开地千里”,遂霸西戎。
事件发展的三个阶段,非常清晰;由余的才德历历在目;内史廖的狡诈明白无遗;秦穆公的称霸野心昭然若揭。短短文字,能将人物性格展现得如此迥异,可谓简洁高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