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见
王君心
古城区的平江路有一家“猫的天空之城”所谓文艺青年的聚集地。门前种满好看的木牌子和茂盛的花草。玻璃移动门,柜台在左手边,提供不太苦的咖啡和太甜的奶茶,有精致的点心。四面的木柜子上整整齐齐地码着明信片,纸质的、木质的,风格迥异,可以感受到设计者的匠心独运。二楼环境类似,一样是简洁干净的木头方桌和长椅。
这是假期里卢晗常去的地方。男生对篮球的热爱还不至于在盛夏的扬尘中滞留在露天篮球场,早上不到八点,灼眼的阳光就像滚烫的沥青浇在背上,混合着汗水又黏又烫。继而光线像细沙一样糊住人的眼。
卢晗是偏向“文艺”一类的男生,他参加给外国人写明信片的网络活动,攒钱买单反相机学摄影,义务给学校的社团设计制作海报。
“猫的天空之城”的空调总是开得很足,卢晗不在乎找个角落写几张明信片,顺便打个盹,女生们叽叽喳喳的讨论声作为催眠曲也很合适。卢晗趴在店里的木桌子上睡着了。
下午两三点的阳光被冷气隔绝在外,印在玻璃门窗上像金黄的面包片。不大的空间里充斥着一股植物恣意生长的气息,仿佛置身水底。他梦到打开窗的一瞬,晚霞被一点点蹭掉,亮晶晶的粉屑落下后露出微凉的天空。
梦醒了,他睁开眼睛,脸还侧着枕在手臂上,有一点闷热。他正想抬头,一个穿白裙子的女生走过身边。他条件反射地停止动作。客人很多,女生不得不侧过身子,费了一点力气。
从卢晗的视角看不到女生的脸,隐约感觉是短发,藕白色的长裙像一朵辛夷花静静地开放在视线里。仿佛电影镜头放慢,时间收住步伐。他用眼角瞥见女生走到柜台,轻轻推开店门走出去。然后那朵辛夷花变成白色的火焰,温润地燃烧在心底。
卢晗这才如梦初醒地直起身子,走到柜台把写好的明信片随手扔进邮筒。推开门,朝被晚霞晕染成铜色的古城街望了一眼,怅然若失。
学生会的活动从早上七点开始准备,一直持续到下午两点,是抗议修路问题迟迟没有解决的签字活动。学校附近的公路动工已久,然而进展缓慢。半年来沿街的橱窗上总是落满厚厚的灰,车停在路边,很快就刷上一层黄土。交通不便导致生意冷淡,这也导致了不少店主的不满。
活动办得很成功。路过的行人,不管是补课的学生、上班族,还是买菜的大妈大婶、街边的店主,只要瞧见了,几乎都会在白色的塑料长纸上留下签名。
暑假结束到开学一个月,初秋的天空像一本涂满蓝色的本子,在头顶一页页翻过,越来越淡,越来越轻。
午后的行人渐少,长纸也被黑色签名填满了。学生会主席和副主席要把长纸以及其他准备工具带回学校,剩下的人还没吃过午饭,一起走进一家拉面店。
许凝是宣传部的新成员,高一,部里还有两个学姐学长。她特别留意那位学长,卢晗。人很削瘦,头发是轻微的自然卷,小眼睛高鼻梁,近视但不常戴眼镜,平时总揣着一架单反相机,墨黑得像个秘密匣子。她知道他有寄明信片的习惯,写一手漂亮的行楷。
宣传部和生活部坐一桌,五个人,都点了牛肉拉面。生活部一男一女两个成员都是许凝这一届的,男生叫什么她记不清了,女生叫陈小奕,清瘦,短发,皮肤白皙,小家碧玉,习惯抿嘴笑。
面还没端上来,五个人都装模作样地注视店里的小型电视机,避免沉默的尴尬。
一个动漫节目,生活部的那个男生突然精神抖擞地扯起日本动漫,同是资深研究者的许凝就差没举手响应了,两人手舞足蹈、眉飞色舞地掰了半天,从海贼王到银魂,从火影到喜羊羊,才注意到周围人完全被抛开了。
许凝正想说点什么缓解气氛,这时候陈小奕忽然念叨了一句:“真好。好像找到了知己一样。”声音轻柔,好像一吹就散了。
许凝的心莫名地一抽,她不由自主地看向卢晗。
他点头表示赞同,忽然若有所思地问:“你去过平江路的‘猫的天空之城’吗?”很明显,问题是给陈小奕的。
“去过。很经常。”陈小奕迟疑地回答。
许凝也知道“猫的天空之城”这家店很受女生热捧,班上的女生大都常常关顾。但她还是一下子安静下来。生活部的男生不擅长单口相声,也悻悻地收住话音。幸好拉面及时被端上来了。
一行人决定在公交站台分手,许凝和卢晗家在同一方向,搭39路的只有他们俩。暑气未散,巴士里的气温像放温的开水。没什么人,要搭好长一段路,卢晗坐在最后一排,许凝在他侧前方的座位上。
熟悉的街景突然变得陌生,仿佛巴士在前往另一个时间断层。许凝记起一个星期前学生会换届选举,她在讲台上捏着一把汗回答犀利的提问,懊悔地认定自己搞砸了,因为台下一点反应也没有。直到主席对她说了声“可以了”才忐忐忑忑地离开。走出教室的一瞬,她看到最后一排那个始终低头不语的男生抬起头,目光接触后冲自己简单笑了一下。他就是卢晗。
卢晗这个名字对许凝并不陌生。许凝是学画画的,从小学一直到初中,初三才断掉。初二的时候去新的美术老师家学水粉,大厅里挂着一幅画。画上是一个米黄色的木质阳台,一张摇椅,一只懒洋洋的白色猫咪在上边打盹。周围簇拥着繁盛的花草。安静的猫、阳台和花草,在静静等待阳光的亲吻。于是童话般的静谧气息从画里溢出,大厅好像被阳光兜住,耳边是草叶沙沙轻响。
画的右下角标着“卢晗”二字,是作者的名字,秀气的行楷。
后来有人告诉她,老师说画这幅画的人是个天才。
加入学生会后,许凝亲自请教了“天才”关于那幅画的创作思路,当时卢晗耸耸肩,满不在乎地回答:“不记得了。”
尽管这样,见到“传说中的人”许凝还是开心不已。好感也许就是由多年的崇拜酝酿而生。
视线回到眼前。明晃晃的阳光洒在巴士后座,有点烫,许凝倒觉得很漂亮。她小心翼翼地瞥着后排的卢晗,发现自己的顾虑根本没有必要。他在摆弄自己的相机,一张张回放今天拍的活动相片,回去登在学校的官网上。照片看完了,他轻轻地打了个哈欠,挠挠头,歪着头合上眼睛。
这场景许凝恍惚觉得在哪儿看过。时间悄然凝固,耳边的喧嚣太遥远。卢晗眯眼睡觉,仿佛一只慵懒的猫,表情漠然但生动。明净的阳光披在他身上,他是被施了魔法沉睡的王子。黑色相机上的反光变成了蒲公英,一切都像夏天该有的清澈和透明。
那些久远的铺垫似乎就是为了这个看似微不足道的细节。尽管只有自己单方面的快乐,无论如何,许凝很满意。
她的心怦怦直跳,背挺得僵硬。下车时支吾着和卢晗道别,才发现手脚都酸了。她望着那辆巴士开离视线,好像剩下的夏天全被它带走了一样。
签名活动没起到什么作用,这是意料之中。这以后学生会就形同虚设,会议越来越潦草,半学期下来许凝和卢晗没见过几次面。秋天到冬天的过渡被雨水隔开,这几天教室的白炽灯不得不全天开着。没有阳光,学校的墙壁一直裹着一层水珠。铅灰色的云堵在天空,像浸满了污水的粗帆布。偶然晴了两天,地面才干透,第三天雨水又哗啦啦地砸下来,浇湿了很多没有准备的学生。不少家长把车开进学校,许凝的爸爸借了单位的车,也在其中。
她忘了带伞,这是常有的事。坐进副驾驶座,车窗闭得紧紧的。许凝着急地打量眼前拥堵的人流,瞥到身后的教学楼,陈小奕就站在楼梯口,一脸无奈。
如果不是那天有个男生从背后拍了她一下,看到正面后又急急忙忙地道歉,说她和陈小奕的背影太像了,许凝也许早就忘了这个名字。
她迟迟没有挪开目光,雨下得这样凶,她想要不叫爸爸载陈小奕一程。不过她的关心多余了,陈小奕身边忽然撑开一把深蓝色的伞,撑伞的人和她简单地说了几句,两人说说笑笑,一起走进雨帘。那个人是卢晗。
许凝像被针扎了一下猛地收回目光。前面的人忽然散开了,爸爸顺势把车开出校园,转弯的时候,许凝还是忍不住往回望了一眼,透过湿漉漉的车窗,深蓝色的伞下只有两个模模糊糊的身影,她伸手擦了擦窗。当然不会有变化。
许凝呆呆地望着雨帘将天地连成一片,一片灰蒙蒙的混浊。她心里堵得慌。她定神看着车窗外的水珠,几滴水珠连在一起就会顺势流下。她突然犯了傻,像孩子一样挑了一颗小水珠,对自己说如果这滴水流下去她和卢晗就会有结果。至于什么结果心里也没个准。但是,任她怎么敲玻璃,到家下了车,这滴水依然挂在那儿。
许凝不知道自己在以上的故事里扮演了什么角色,应该是可有可无的路人甲,因为她甚至还没来得及表态。学校里这样的情节每天都上演,失意的路人有很多很多。
故事走向尾声,虽然关于她的开头还没书写。没有书写的必要了。
收到这封邮件的时候,卢晗和陈小奕已经在一起两个月多。没有曲折的过程,没有精心准备的告白,当两个人都确认彼此的意思后这一切就很自然而然、顺理成章。
平时不过是一起走过校门前的一段路,两人家在相反的方向,何况卢晗骑车。偶尔一起吃午饭,两个人的要求都不高,所以这样就很满足。陈小奕也许是卢晗想要的女孩子,文静内敛,说话细声细语,每次牵手都会面红耳赤。他们从不吵架,当然可能是因为陈小奕总是过分迎合他。卢晗也几乎确定那天在“猫的天空之城”
遇见的白裙子女生就是她,不过他还是觉得哪里不对。就像遗漏了什么重要的事。
这天深夜,关掉电脑前,卢晗习惯地打开了邮箱,这封邮件就赫然躺在那儿。发件人选择匿名。
一个短短的小故事。他在网上读过,是专门为一套明信片而写的。
住在英国的格先生爱上了法国的花小姐……那天,他们约好在花小姐城市的车站见面。格先生早早地在那里等着。一分钟……两分钟……三分钟……三十分钟……花小姐终于出现了。格先生睁大了眼睛,望着远处的花小姐。格先生的心很悸动,花小姐的脸很红。故事就这样结束了。人生若只如初见,我们就不会去伤害我们爱的人和爱我们的人。
卢晗曾被这个故事感动,现在他突然有一个冲动,想找到写邮件的人。这个人,该和他喜欢一样的事物,读一样的书,看一样的电影,和他有共同的话题、共同的兴趣、共同的见解,会是一个……知己。就像那天在“猫的天空之城”遇见那个女生后,他不知想了多少办法创造另一个偶遇。他甚至觉得,两次他要寻找的人,就是同一个。
但是不可能,那个女生他已找到。陈小奕若是想告诉他这个故事,完全没必要匿名。那会是谁呢?学生会的通讯录里要求留邮箱,加之平时他很随意地告诉了很多人,所以查到他的邮箱并不难。
卢晗莫名其妙地想到一张面孔,那个和他同在宣传部的女生,她叫许凝。短发,带一点婴儿肥,面色红润,手脚纤细。性格率真,和朋友聊天聊到酣处笑和说都无所顾虑,有时又会忽然脸红,支吾得说不出话。
卢晗回想自己和许凝的对话,可这些回忆明明就沉在那儿,却怎么也捞不到了。
许凝去“猫的天空之城”有一半是为了卢晗。上一个暑假,她在店里看到他趴在桌上熟睡。因为睫毛太长,看起来像眯着眼睛,有一只猫的懒散和机敏。那天阳光正好,叮叮当当地敲在玻璃门窗上。许凝在对面的位置偷偷打量,空气静谧,时间凋零,脚下有蕨类植物飞快地生长,直到淹没头顶。
卢晗有令人安心的魔法。真正认识他后,许凝总结道。她从来没有想过,那是因为他们对一样的事物有共同的依赖和执着。从这以后,许凝就忍不住每天都去平江路闲逛。至于另一半,是她确实喜欢明信片,她参加了给外国人写明信片的网络活动,会在店里的木桌子上很认真地填英文地址,然后歪着脑袋用蹩脚的英文编内容。她以为卢晗从未在意过自己,虽然她在脑内幻想了无数次偶遇的过程。适应了高中生活后,日子变得平淡无奇。学生会又陆续办了几次活动,反响一般。
许凝和卢晗没说上几句话,有也是关乎宣传部任务的。当谁也不在意的时候,时间就消逝得飞快,在上下学的脚步下、在解数学题的笔尖上、在记忆单词的缝隙里。它带走了一个又一个秘密,交换了一个又一个回忆。
转眼,六月份的天气又渐渐闷热,云朵拥顶在淡蓝色的天际是最蓬松的枕头。期末考快到了,学生会决定办最后一次活动。即将升格为高三生的会员就要离开,因而这一次是内部活动,去附近的一个景区郊游。
许凝一反常态地穿上了自己唯一的一条裙子,藕白色,蓬软的袖口,温柔的裙摆垂在小腿边,轻飘飘的触感让她很放松。这时候她大约已经明白,长长久久的铺垫只为一次初见,然而很多事情是没有因果的,因为一样会误解,一样会错过。第二天会合的时候她很自然地冲卢晗打了个招呼。让许凝惊讶的是,有一瞬间卢晗的表情变得古怪,但他很快又恢复正常。许凝没有发现,在他最后的微笑里,藏着半分无奈,半分遗憾。
其实我明恋你很久了
梁雪
“呐呐,其实我明恋你很久了。从高一到现在大概是五年又十个月。”
“那么你怎样想呢?”
柯菲不记得是怎样认识林墨的。
但林墨将他与柯菲第一次见面的场景记得很清楚。
女生站在讲台前板着一张娃娃脸,木讷地念着自己的名字“左柯菲”连“女,15岁”之类的都全部省略。老师站在一旁等待了好长时间后才意识到——她已经自我介绍完了,然后无奈地抬手抹掉额前的冷汗,手抬起来指向某个空位,“那么你就坐那儿。”
女生直直地走向男生身旁的位置,后者友好地转头向她伸出手,掌心的纹理纤细而长,柯菲好奇地盯住他的手心,直到他又再次开口,“你好,我叫林墨。”抬起头来是他灿烂的微笑。“听说手纹纤细的人都命短。”然而女生却十分煞风景地说出这样的话,林墨上撇的嘴角微微抽搐起来,悻悻地收回手。奇怪的家伙。林墨小声地嘀咕,但男生怎么也不会想到女生只是对他比自己还白净的手产生了小小的妒意,才说出那种像诅咒一样的话。
多年以后,林墨仍旧记得女生别扭的样貌,但是柯菲大概早就忘记了。
就像忘记了她曾经有过的美好时光,只剩下一片黑暗。
林墨在大学的假期间去过不少地方。他鲜有时间回家去看父母,偶尔有空也只会打个电话表示自己仍旧在喘气,并聊聊近期发生的事情。之后他会翻找着各种旅游杂志与世界各地地图,用红色的笔标上详细清晰的记号。圈圈叉叉,像反复交错的网,套牢了某个身影,一片黑色的阴影缓缓洇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