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武知道,本真自我的暴露有一个前提,那就是在面对着知己的时候。伍子胥的忘情恸哭,显然是对他的一种信赖,这使他大受感动。
伍子胥终于止住了眼泪,继续回忆着自己的遭遇:“我别了兄长,一路北上,要去宋国投奔太子建。走到睢阳地界,忽见一簇车马迎面而来,我以为是楚兵拦截,便躲在芦苇荡里,等他们走近,才认出是老友申包胥,他出使晋国正要赶回郢都。我把伍家的变故相告,申包胥也凄然下泪。他问我:你如今要向何处去?我说:父兄之仇,不共戴天,我将投奔他国,借兵伐楚,生吃楚王之肉,车裂费无极之体,以雪家恨。申包胥劝道:楚王虽无道,但毕竟是国君,你世代享受朝廷俸禄,就该知道做臣子的本分,怎能以臣弑君呢?我说:夏桀、商纣这两个暴君不都是被臣下诛杀的吗?今楚王娶子妻,废嫡嗣,宠奸佞,陷忠良,此等污浊之君,惟祸国殃民而已,留之何用?我借兵征楚,正是为万民清污除垢,我伍子胥若不能灭楚,誓不立于天地之间。你猜那申包胥说什么?”
“申包胥说什么?”孙武反过来问伍子胥。
“他说,我要是劝你报仇,则为不忠;若劝你不报仇,则陷你于不孝。人各有志,你好自为之吧!你我朋友一场,今天的巧遇,我绝不会泄露于人。但我要送你一句话……”
“什么话?”孙武问。
“他说:你能将楚国毁灭,我必能使楚国复活。”伍子胥答道。
“好样的!”孙武情不自禁地赞叹道,“这位申包胥虽说一味愚忠,但也算是个顶天立地的伟丈夫!”
“我到了宋国,找到了太子建。”伍子胥继续说,“但宋国很乱,我们又去了郑国,受到了郑君的热情款待。郑国是小国,难以为太子建报仇,就提议太子建求助于晋国。谁知这晋君听信了臣下之计,约太子建为内应,要灭掉郑国。太子建回到郑国,将计划告诉了我,我说:郑以礼待我,图之不义。当年秦国委派杞子等三人帮助郑国守城,不久又想灭郑,指使他们做内应,结果事情败露,三人各自奔逃。今若依晋公之计,大祸必至。太子建不听,私下里招募骁勇,准备起事。”
“倘太子建得国,必非贤君。”孙武摇摇头,插了一句。
伍子胥听了,叹了一口气,又接着说下去:“后来果然事泄,郑公将太子建诱至宫中斩杀了。我得到了噩耗,立即带了太子建之子胜逃离郑国,往吴国而来。要入吴境,必经昭关,昭关是楚地,有右司马蘧越在那里率兵把守。自从我逃离棠邑后,楚国就到处悬挂我的画像,以便盘查搜捕,昭关也一样。正在为难之际,遇到了一位老年隐者,名叫东皋公,是神医扁鹊的弟子,曾经给家父诊过病,竟认出我来。他把我们接到自家的茅舍里住下,并应允帮助我过关。但一连过了七天,东皋公只是好酒好饭,殷勤款待,却只字不提过关之事。记得那一夜,我愁肠百转,殚精竭虑,彻夜未眠,绕屋徘徊:动身吧,怕落入虎口t继续住下去吧,又怕耽搁了时日。再说,东皋公是何等样人,并不知晓,他派人若向官军告密,我岂不是在这里束手待毙?说不定官军正奔走在来此地的路上呢!每听到猫头鹰或者狼的叫声,我都心惊胆战。不知不觉,天已拂晓。这时东皋公叩门而入,一见到我,就‘啊’地大叫一声,把我吓出了一身汗。”
“他为什么喊叫?”孙武问。
“我也这样问他。”伍子胥说,“可是他转身走了。不一会儿,拿着一面铜镜回来,递给我。我接过来一照,顿时魂魄惊悚,原来前额毛发和两鬓白了大半。”
孙武浑身打了个冷战。
“我当时禁不住痛哭失声。”伍子胥说着,又淌出一股泪水来,“可是东皋公寻思了一阵说,这是吉兆。我问他为什么,他说他一直没有行动,是在等一个朋友,这个朋友跟我的身材相貌很相像,这样,我的白发正好扰乱俗眼,更容易过关。当天,他的朋友就到了,此人名叫皇甫讷,相貌果然与我酷似。东皋公让皇甫讷先去昭关,结果被蘧越的部下捉拿。这时我带上公子胜过关,守关的楚军都知道伍子胥落网了,也就放松了盘查,况且我满头白发,容貌苍老,因此居然混过了此关。”
“此计甚妙。”孙武赞叹道,“后来那个皇甫讷怎么样了?”
“皇甫讷的下落我是一年后才知道的。”伍子胥说,“东皋公的儿子到吴国来做生意,跟我见了面。原来这东皋公医道高明,人缘又好,许多人将他敬为上宾。皇甫讷被捉后,送到了薳越处,东皋公便前去拜访,说闻知将军拿到了伍子胥,特来道喜。一见皇甫讷,便佯作惊讶说:皇甫兄,你怎么竟在这里?蘧越大吃一惊,仔细盘问之后,方知是拿错了人。”
“这个东皋公真是智力过人!”孙武笑了。
“事情还没完呢!”伍子胥说,“这时有人禀报蘧越,说有个四五十岁的老头很像伍子胥,已经过了昭关,蘧越急忙派兵追赶。再说我带着公子胜来到鄂渚,江面浩渺无际,波涛滚滚,无舟可渡。我知道虽然过了昭关,却仍未逃出楚地,倘有兵追至,则前功尽弃,于是惴惴惊恐,忧心如焚。此时忽见一位艄公驾一叶轻舟顺流而来,心想天不绝我,便急忙呼唤。那艄公靠了岸,载我二人上船,一面问道:‘二位官人在何处高就?’我回答说:‘我们是生意人。’那老艄公再也无语。船刚划出五丈之遥,追兵已至岸边,一个将官模样的人喊道:‘艄公,重犯伍子胥逃出了昭关,我等奉命搜索各个路口船渡,现在我命你立即靠岸,容我盘查船上的客人。’当时我心想,吾与公子之命休矣!谁知那艄公答道:‘此二位先生均是生意人,不烦各位辛苦了!’说完,小船竟飞也似的划了出去。老艄公一面划船,一面说,楚王宠信奸佞,迫害忠良,世所共知,稍有人心者,谁肯助纣为虐?到了对岸,老艄公说,你二位面有饥色,在此稍等,我回寒舍取些饭食来。老艄公走后,久久不回,我心里又犯了寻思:听他在船上说的话,分明已经猜到了我的来历,难保不是回去召集村民前来擒我。于是与公子胜躲进了芦苇丛。又过了半晌,见老艄公提着篮子和陶罐走来,我这才放心地走出芦苇丛。原来老艄公带来的都是热饭,我们两个饱餐了一顿。末了,老艄公说:‘从这里往东再走四十里,就是吴国地界,二位放心上路吧!’我当时真是感激涕零,便解下佩剑说:‘此剑是我祖传之宝,价值百金,就算答谢长老。’老艄公接过剑,端量了片刻,笑道:‘楚王有令:得伍子胥者,赐粟五万石,封上大夫之爵。老朽不图此厚赏,反受百金之剑乎?’我心中羞愧不已,问他:‘长老已知我的身世了?’老艄公把剑还给了我,答道:‘我第一眼就猜出来了,你自称生意人,是隐瞒其名,免生不测,我能体谅你!走吧,愿你一路顺风!’”
“真义士也!”孙武叹道。
“但就在此时,我做了一件糊涂事。”伍子胥说着,颓丧地低下头来。
“怎么啦?”孙武问。
伍子胥说道:“那时我心里有说不出的感激,但走了几步,忽然觉得有些不放心,便又回到他身边,叮嘱道:‘要是官兵追到这里,且莫泄露我的机密。’不料这句话,竟害了那老艄公的性命!”
“他觉得你不信任他!”孙武说。
“对!”伍子胥点点头,“老艄公叹息了一声,说:‘我冒死搭救先生,却遭到先生的怀疑。倘若先生真的落入追兵之手,我就是浑身是口,也辩解不清了。为释先生之疑,老朽只有一死。’说完,突然伸手将我的佩剑拔出,引颈自刎而死。”
“真乃仁义而刚烈之人,可惜可惜!”孙武叹道。
伍子胥感慨嘘唏了一阵,接着说道:“我掩埋了老人家的尸首,之后带着公子胜来到了梅里,囊中空空,举目无亲,不得已,我把公子胜藏在郊外的山洞里,我自己披发跣足,吹着箫管,往来乞食于街巷。但乞食所得,难足二人之需,困窘之状,难以言陈。”
“唉,人世之苦,你都尝尽了。”孙武说。
“可巧,吴王僚四处搜罗人才,宫里的人见我身材魁梧,就选我进宫做侍卫,一问清姓名,吴王僚就立即召见我。我趁机鼓动吴王僚伐楚,这个主张正合他的心志。这时公子光也知道了我的身世,他害怕我为吴王僚所用,便对吴王僚说:‘伍子胥鼓动大王伐楚,只为报一己之私仇,我大吴乃万乘之国,岂能为匹夫之恨而兴师?倘若侥幸得胜,不过替伍子胥泄愤而已;倘若败北,则大吴损兵伤财而受国耻。’吴王僚听了他的话,便将伐楚之事搁置起来,对我也疏远了。公子光却与我日渐亲密,以上宾之礼待我。他害怕我被吴壬僚起用,便在乌程买下宅第,送我和公子胜前往,那以后,我们就隐居下来。公子光常去看我们,我们也常到梅里来。”
“这样也好,待时而动。”孙武说。
“公子光正在寻访杀吴王僚的壮士。”伍子胥说,“但至今未得其人。”
“吴王僚残忍无道,人皆欲诛之,我真想替干将去报仇。”孙武说。
“你干这种事,是大材小用,你是兵法世家,以后有更大的用场。”伍子胥说,“再说,手刃肉搏之事,非你我所长,倘不成功,反而坏了大事。”
清歌互唱
孙武与伍子胥相识后,便经常见面,或者在罗浮山,或者在乌程,或者在梅里城。两人说天道地,谈政论兵,指评古人功过,罗列今贤得失,见解往往相合,偶有分歧,则各持己见,争得面红耳赤,过后又释然大笑,毫不介怀。
这天,伍子胥来到罗浮山栖霞居找孙武,恰好孙武刚刚写完兵法的“谋攻篇”,伍子胥便拿起墨迹未干的简片读了起来。
一凡用兵之法,全国为上,破国次之;全军为上,破军次之,全旅为上,破旅次之;全卒为上,破卒次之;全伍为上,破伍次之。是故百战百胜,非善之善者也;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念到这里,伍子胥不住地点头,“好,好,精辟之论。以‘全’为上,以‘破’为次,不管对手是多少,都要以全面地使敌人屈服为目标,这实在是高屋建瓴之论。‘不战而屈人之兵’,则更为兵家之格言也!”
“这是用兵的最佳结果。”孙武说,“实际上,做到这一步是很难的。”
“烛之武退秦师要算是精彩的范例。”伍子胥说。
“仁兄说的是。”孙武接言道,“烛之武面对两个大国的联合进攻,以三寸不烂之舌,劝退了秦穆公,晋国孤掌难鸣,也只好退兵,他实际上是不战而退两国之兵,解救了郑国的危难。”
“‘故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伍子胥又读下去,忽然问,“你为什么把攻城当作最下的等次呢?”
“下面的文字就是回答这个提问的。”孙武说。
“‘攻城之法,为不得已。修橹轒辒,具器械,三月而后成,距堙又三月而后已。将不胜其忿而蚁附之,杀士三分之一,而城不拔者,此攻城之灾也。’”读到这里,伍子胥拍案叫道,“写得太好了!由于守城的一方居高临下,因此攻城的一方必定蒙受巨大的损失。橹,是足以护身的大盾牌,轒辒这样覆盖着牛皮的攻城战车能够容纳十余人,但这些武器的性能仅仅是防御,一旦开始攀登绳梯,就成了城上敌军的打击目标。到现在,人们尚未发明出攻城的有效器具,这是为将者的一大遗憾。”
“这种器械可能被发明出来。”孙武说,“有人设想过云梯,梯子的上端和城墙一般高,但是,一旦云梯出现了,就一定会有人发明出抵挡云梯的办法。攻与守是相反相成的,人们发明了矛和剑这类进攻性的武器,接着就发明了盾和盔甲这类防御性的装备。”
“嗯,由于攻城者与守城者的高度不同,所以到头来还是进攻的一方吃亏!”伍子胥替孙武说出了结论。
“对。”孙武点点头,“是这样!”
“难道就没有别的攻城门路?”伍子胥问。
“现在的攻城战一律是攀登城池,有就是说,攻城的一方把自己提升到城墙的高度。”孙武说,“但未来的攻城战可能相反,那就是使敌方的城墙落下来。”
“这怎么可能?”伍子胥惊疑地问。
“听烧炭的人说,有一种东西叫硫磺,被点燃时能够爆炸。”孙武说,“我们现在还不能成批地开采它,更不能控制它,有效地使用它,将来,这种武器会出现的,把它放在敌人的城墙下面,就能把城墙炸出缺口,使其坍塌。城墙一破,整个城池也就守不住了。”
“贤弟想得太离奇了!”伍子胥摇摇头。
“前人设想过的东西,往往会被后人制作出来。”孙武笑着说。
“想跟做是两回事。”伍子胥把手用力一摆,“想可以不着边际,任意驰骋,做可就难了。比如说,几乎每过人都想飞起来,像苍鹰、燕子一样……”
“将来的人一定能飞起来!”孙武兴奋地打断了他,“人类已经发明了帆船,靠了风力进行水平运动,你想想,难道就不能利用风力做上升运动吗?”
“上升运动?”伍子胥睁大了眼睛,“除非是龙卷风。”
“你注意到乡民头上戴的斗笠没有?”孙武说,“常常是被风吹得两人多高,你说这是为什么?”
伍子胥愣了,不知该如何回答。
孙武继续说:“这是因为斗笠的底面跟风有一个角度,这样,尽管风是水平方向吹过来的,斗笠却能够上升。当然,斗笠的上升是暂时的,因为它不能总是保持这个角度,于是很快就落了下来。苍鹰是活的生灵,可以控制自己的身体,它常常在较长的时间里翅膀不动,却能够在空中盘旋不止。”
伍子胥又点了点头,说:“你说得很有道理,但这跟人升天还是相隔遥远哪!”
“已经有一些能工巧匠在用木头制作飞鸢了,虽然他们没有成功,但我相信,少则十年,多则百年,木鸢一定会飞上天的。”孙武兴致未减,“只要木鸢能飞起来,那么载人的飞鸢也为期不远了。”
伍子胥大笑起来,然后说道:“你是不是想说,到那时候,就可以乘坐着飞鸢去观察敌方的城池?”
“这个设想虽然遥远一些,但人类一定会做到的。”孙武十分认真。
“好了好了。”伍子胥说,“我相信你,但是,你我这一辈子怕是看不到这样的情景了,不然的话,你的兵法现在就可以照着刚才的设想改一改了。”
孙武也笑了:“要改,恐怕只能等后人去改了。”
伍子胥又笑了一阵之后,继续读下去:“‘故善用兵者,屈人之兵而非战也,拔人之城而非攻也,破人之国而非久也,必以全争于天下,故兵不顿而利可全,此谋攻之法也。’嗯,降服敌军却不必通过战场厮杀,获得城池却不必通过强攻手段,灭敌之国却不必通过旷日持久的讨伐,全面地称霸天下,自己的军队却不至于疲顿折损。绝妙之论,我想,这个小段落正是全篇的首脑。”
“拙作自然瞒不过仁兄慧眼。”孙武说。
“‘故要兵之法:十则围之,五则攻之,倍则分之,敌则能战之,少则能逃之,不若则能避之。故小敌之坚,大敌之擒也。’”念到这里,伍子胥颇多感慨,“按敌我势力对比来决定战法,说得如此详细,真是前无古人哪!”
“仁兄过誉了!”孙武直摇头。
伍子胥用手指指着简片上的文字,一句一句地变成自己的话说出来:“兵力十倍于敌,就包围对方;五倍于敌,就攻击对方;双倍于敌,就分散对方;兵力相当,要敢于与敌对峙;兵力少于敌军,要成功地逃脱;实力不如敌军,要避免与敌开战。弱方如果一味硬打硬拼,就会被强方擒获。好啊,字字珠玑!”
“写这一段的时候,我是搜索肚肠,殚精竭虑的。”孙武说,“困难在于,战况的种类数不胜数,可以说,有多少次战争,就有多少次战况,而理论却只能总括为几种有限的类型。我这里说的包围、攻击、分散、对峙、逃跑、躲避这六种战法,只是就双方兵力对比做出的大体归类,其实,在真实的战场上,还有许多其他因素,比如武器的精良与否,士气的振作与否,粮秣的充足与否,地形的有利与否,等等,置身于战地,必须考虑到种种方面的情况,然后作出决断,而不能按照字句生硬地套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