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在孙武右边的人用唱诗般的声调吟诵起一支怪里怪气的短歌。孙武转头一看,此人体躯高大,须眉浓密,一双眼狡黠而犀利,两片厚实的嘴唇却透出了体性的耿直。奇怪的是,从面皮上看,此人最多三十出头,但他的鬓发却已白了大半。孙武听不懂这两句话是什么意思,只觉得它跟眼前情绪悲酸的葬礼不太相称,便有些厌烦地瞅了他一眼。
那人似乎觉察到了,便自言自语地说:“太刚则易折,太燥则易焚。惟能静,方能动。应该去太湖钓钓鱼,磨炼一下性情,方能做到处惊不乱。古今成大事者,不会在愤怒时把剑柄抓得太紧。”
孙武心里一惊,急忙转头,正与那人目光相遇。那人笑着,笑得很友善,很慈祥;孙武觉得自己在别人面前暴露了内心的隐秘,有些不好意思,但也随着笑了。
直到干将下葬入土,孙武才发现,身边那个体躯高大的人不在了,心中不免有些怅然若失。次日,孙武便离开了梅里城。
孙武并不知道,那首怪里怪气的小调竟在梅里城流传开来,几乎每个孩子都会唱,都爱唱。然而,没有人知道它的意思,也没有人追究它的意思。
小调终于传到了宫中。吴王僚犯了嘀咕,就与弟弟掩余和烛庸商量此事。
“群氓无知无识,信口胡诌,不值得花费心思去琢磨。”烛庸说。
“不。”吴王僚说,“据说这支小调是在干将下葬那一天唱起来的,其中必有缘故。”
“能有什么缘故?”烛庸问,“兄王多虑了!”
“不,这小调绝不是民谣。”吴王僚说,“必定是读书人编出来的,字里行间像是隐藏着不可告人的用意。”
“隐藏着什么用意呢?太费解了!”烛庸道。
“‘狂吠狗’像是在骂什么人,‘刀悬头’是想杀什么人,肯定是有所指的。”吴王僚说。
“那么‘天上口’和‘十有千’又是什么意思呢?”烛庸自问道。
吴王僚忽然注意到掩余一直沉默着,便问:“掩余,你怎么不说话?”
“这首小调,用意凶险哪!”掩余神情颓丧地说。
“快说,是什么意思?”吴王僚急切地问。
掩余锁着眉头,说道:一天上口’乃是一个‘吴’字。狂吠狗,实际上是‘狂飞狗’的同音,‘狗’者‘犬’也,‘狂’字飞掉了‘犬’旁,不就是个‘王’字了吗?再往后,‘十有千’当然是个‘万’字,‘刀悬头’呢?‘死’!”
“把这四个字连起来是——”烛庸说。
“吴、王、万、死!”三人一齐开口,继而惊愕不已。
“太阴毒了!”吴王僚不断地摇头。
“炮制这首歌谣的,只有一个人。”掩余说。
“谁?”吴王僚问。
“公子光。”掩余答道。
“不不不,你多疑了!”吴王僚摆摆手说,“他为吴国屡立战功,对寡人也是忠心耿耿,不会心怀二志的!”
“小心为妙。”烛庸说,“兄王以后身边要多加警备,千万不可大意。”
吴王僚沉思了一会儿,点了点头,说:“哦,这话有道理。”
孙武果然来到了太湖,这或许是因为他想起了那个体躯高大,须眉浓密的人,也许是因为想起了他的那一番话,总之,孙武意识到了自己的稚嫩,他觉得应该磨炼一下镇定自我的工夫。
他没有钓鱼,而是沿着太湖岸边漫游。
冬日的湖面,平静如镜,偶尔风起,水面上会泛起细碎而均匀波纹,风停了,波纹便随之消失。沿岸,冰里显示出倒立的景物,柳树啊,草地啊,石条啊,而湖面的中心,则是蓝湛湛的一片,孙武不知道这是水达到一定深度时应该呈现的颜色,还是蓝色天空映照下来的效果,不管怎样,他都喜欢这样的蓝色。
“蓝色是沉静的,而我,正需要这种沉静。”孙武想。
不知为什么,在崤山听到的那首歌在耳边回荡起来。真是奇怪,自从听到叔父的死讯以后,这首歌就被推出了记忆,抛到九霄云外去了,此刻居然这般清晰地复现出来。或许,人在追求平静的时候,最容易与这首歌产生共鸣。但孙武知道,自己对平静的追求是暂时的,一旦时机成熟,自己要抖擞精神采取行动的时候,这首歌又会从脑海里消失得无影无踪。
但孙武还是很喜欢这首歌,觉得它里面有些令人神往却又说不清的东西。
面前是一棵粗大的柳树,树下横放着一块青石板,孙武大步走过去,想坐下来歇息一会儿。到了近前,才发现树干的另一面伸出一根长长的钓鱼竿,白丝钓鱼线笔直地插进水中。他犹豫了,害怕干扰了垂钓者的好事。
“请坐吧,不要紧。”语声未落,一张薄蒲团扔到了石板的这一头。
声音很熟悉,孙武惊疑地转到树的那一面,原来正是干将葬礼上遇到的那个身躯高大、须眉浓密的人。
“原来是先生!”孙武叫了起来。
“幸会幸会。”那人笑道。
“你果真在这里钓鱼?”孙武也笑了,在蒲团上坐了下来。
那人没有回答他的问话,却反问道:“是从齐国来的?”
“嗯!”孙武应了一声。心中暗想,来南方一年多了,口音变了不少,可还是让他听出来了,足见乡音难改。
“在下是楚国人,叫伍员,字子胥。”那人说。
“伍子胥!久闻大名。”孙武惊叫了一声,然后自我介绍说,“在下姓孙名武,字长卿。”
“哦,我知道。”伍子胥说,“孙书是足下的祖父,田穰苴是足下的叔父,足下喜好兵法,也爱游历古战场,听说还见过鬼谷子。”
“伍先生真是广闻天下事!”孙武没想到伍子胥居然能知道自己的来历。
“说说,你叔父是怎么死的?”伍子胥问。
孙武满怀悲愤地讲述了田穰苴被害的经过。
“如果你听了我的遭遇,就会感到自己是个十分幸运的人!”伍子胥叹道,接着便讲起了自己的经历。
伍子胥的祖父伍举是楚国的大夫,以秉公直谏而深得楚灵王的赏识,楚平王继位之后,念伍举有功于朝廷,封其子伍奢于连,为连尹(尹为地方行政长官),号称“连公”;封伍奢之长子伍尚于棠,为棠宰。平王的长子名建,时已年长,平王平王道:“这样做,是否有排挤太子之嫌?”
“秦婚之事,日久必泄,若不远屏太子,后事殊难预料。”费无极说。将其立为太子,命伍奢任太子太师;有大夫费无极,以阿谀为能事,颇得平王恩宠,要求侍奉太子建,平王便任命他为太子少师,又任命大夫奋扬为东宫司马。
这费无极虽为太子少师,却日夜守在平王身边,专以丝竹犬马、酒色淫乐取悦于平王。他又把好友鄢将师引荐给平王,鄢也颇得平王的恩宠。令尹(国家最高行政长官)斗成然有功于国,但费无极屡次在平王面前诋毁他居功傲上,目无君王,结果平王将斗成然杀了。太子建原本就厌恶费无极逢迎拍马的丑态,对此事就更为不满,他多次在平王面前为斗成然鸣不平,平王也似有悔悟之意,费无极心怀畏惧,于是对太子建产生了嫉恨。
一天,费无极对平王说:“太子已经成年,该操办婚事了。”
“费大夫虑事很周到。”平王感动地说,又问,“依你看,选哪国的女子合适?”
“要求婚,莫如秦国。”费无极说,“秦国是强国,历来与楚国友好,两国联姻,楚国的势力就更加伸张了。”
平王对这个主意大为赞赏,当即派费无极出使秦国,为太子求婚。秦哀公见楚国势力方盛,便以长妹孟赢许婚。费无极送上厚重的聘礼,之后将孟赢及媵妾数十人接到楚国。费无极在途中,察知孟赢有倾国倾城之貌,到了郢都,便对平王说:“臣见过的美女可谓多矣,但似孟赢这等绝世之容者,从未有也,猜想夏桀王的妹喜、商纣王的妲己、周幽王的褒姒和晋献公的骊姬只不过是徒有其名罢了。”
那平王本是好色之徒,听了这番话,下巴顿时耷拉下来,红胀着脸痴呆了半晌,喃喃地说道:“寡人一生未能得此等绝代美人,真是虚居王位啊!”
“大王何不将她娶进宫中来?”费无极趁机进言道。
平王有些惶然,急忙摆手说:“不可不可,娶子之妻,恐怕有碍人伦,惹世人嗤笑。”
费无极道:“臣观陪嫁的媵妾中有一女子,容貌端庄秀美,不妨令其代替孟赢,嫁与太子,而将孟赢充作媵妾,送进宫来,供大王享用,如此,岂不是两全取美?”
费无极的话,正中平王下怀,却仍旧推让道:“这……合适吗?”
“有什么不合适?”费无极说,“臣先派人对那女子严加训导,令其勿泄机密,这一头大王好生笼络住孟赢,两相隐匿,自可确保不生事端。退一步说,即使太子听到了风声,子以父为先,也算是尽了孝心哪,这样说来,大王实在是成全了太子啊!”
平王浑身早已麻酥酥的了,恨不得立刻与孟赢成云雨之欢,听费无极这样一说,迫不及待地应道:“倒也是这么个理。”
就这样,孟赢落入平王之手。
平王恐怕太子知道此事,便严禁太子入宫,亦不准他母子相见。但日子久了,不免生出口舌,渐渐地,弄得沸沸扬扬。费无极害怕太子知觉,导致祸变,便向平王进言道:“当今我楚国地处南方,而晋国盘踞中原,实为我国大患,为今之计,大王可派太子坐镇城父,以卫北方;大王则专事南方,方可确保国泰民安。”
平王大悟,立即采纳了费无极之计,命太子迁往城父,并任奋扬为城父司马,叮嘱道:“你要尽心侍奉太子,就像侍奉寡人一样。”伍奢窥破了费无极的诡计,要向平王进谏,费无极得知,慌忙唆使平王派伍奢同去城父辅佐太子建,平王又依其计。
太子建走后,平王立孟赢为夫人。孟赢虽说备受宠爱,但平王毕竟年事已高,因此不免暗地里垂泪。平王自知此事有愧,也不敢多问。一年后,孟赢生下一子,取名珍。平王为了讨好孟赢,便许诺她立珍为太子,孟赢心中稍宽。
费无极发现平王自娶了孟赢后,日渐衰老多病,如同残烛一般,便知是床笫之欢过度,心想倘若意外风起,残烛熄灭,太子建登了王位,自己哪会有什么好下场?便在平王耳边扇风道:“有传言说,太子建与伍奢有谋反之心,暗自与齐、晋通好,约两国相助,大王不可不防。”平王摇头道:“想必是听了误传,太子建素来孝敬,安肯做此勾当?”费无极碰了一鼻子灰,只得说:“臣也不相信,大王说的是,必定是误传!”
过了几日,费无极又说:“大王,无风不起浪啊,有确实消息说,太子建在城父招兵买马,暗蓄死士,恐怕会有大的举动。”
“你的猜疑心太重了!”平王说,“太子建招兵买马是为了加强城守,无可非议,至于暗蓄死士,恐怕仍是谣传。”
又过了几日,费无极说:“太子建在一次酒醉之际,曾咬牙切齿地斥骂大王。”
“他骂寡人什么?”平王惊讶地问。
“臣不敢说。”费无极低下头。
“恕你无罪。说!”平王不耐烦了。
“他骂大王有悖人伦,抢夺子妻,形同……”
“形同什么?”
“形同……禽兽!”
平王大惊,一把揪住费无极的衣领,问:“这是真的?”
“臣的话,句句是真!”费无极说,“臣跟随大王多年,不忍心看大王横遭不测,才冒死进谏,倘若大王姑息怀柔,大祸必至,臣请先告辞,避难他国,以免受斧钺屠戮。”
到此,平王不能不信了,继而想到,我正欲立珍为太子,何不就此机会动手?便说:“太子建既然有谋反之心,寡人就降旨废了他。”
“不可。”费无极制止道,“太子拥兵在外,将其降旨废黜,正好激起他的谋反行动,倘若举兵直犯郢都,楚国必乱!”
“若不能降旨废黜,又有何良策?”平王问。
费无极附耳低语良久,平王不住地点头。
当天,楚平王遣密使前往城父,进了奋扬的府第,传大王旨意:杀太子,受重赏;纵太子,死罪。奋扬一面与密使应酬,一面派人给太子建报信。太子建大惊,连夜逃往宋国。这边,奋扬整顿兵马,与密使前往太子宫搜捕太子,不见,奋扬说:“未能履行王命,吾之罪也,当囚之以见大王。”
密使监押着奋扬回到郢都,见了平王,平王喝问道:“是谁走漏了消息?”
奋扬答道:“当初大王委派臣任城父司马,曾叮嘱说,‘侍奉太子要如同侍奉寡人。’此话臣始终铭记在心,从不敢有二志,臣以为太子无谋反之心,更未有谋反之举,杀之无名,故将实情向太子禀报,不敢隐瞒。”
平王一时语塞,迟疑了许久,问道:“你违抗君命,纵太子出逃,有何面目来见寡人?”
“既然太子无罪,臣能够保全大王的骨肉,虽死而无憾矣!”奋扬回答。
平王的脸红了好一阵,然后摆了摆手,说道:“爱卿忠直可嘉,赦你无罪!”
平王释放了奋扬之后,费无极进谏道:“太子建谋反,主使者乃伍奢也,此人万万不可放过!”平王依其计,当即命人火速赶往城父,将伍奢拘捕,押回郢都。平王质问他:“太子谋反,你知之否?”
伍奢的回答大出平王的意料:“大王夺子之妻已经是过分之举,现在又听信奸佞之人的谗言而忘骨肉之亲,于心何忍?”
平王大惭,恨不得一头扎进地里,继而气急败坏地叫道:“乱臣,你,你,你竟敢对寡人如此无礼,五……五马分尸!”
宫人将伍奢押下去了,准备行刑。
费无极慌忙上前制止道:“不可,伍奢有二子,一曰伍尚,一曰伍员,皆楚之人杰,若杀伍奢,其二子必定怀恨在心,倘若出奔他国,谋得权位,则必为楚之大患。”
平王猛然醒悟,问:“依你看,当如之奈何?”
费无极又献上一计,平王大喜,对伍奢说:“你教唆太子谋反,本当处以极刑,念你前辈有功于先朝,不忍加罪,现改判归田。查你二子,未有反叛朝廷之行径,你速写书信,召其回朝,改封官职。”
伍奢心知是诱捕之计,但一来恐落得不忠之名,二来断定次子伍子胥必不肯来,于是依平王意旨修书一封。楚平王遣鄢将师持书至棠邑,鄢将师见了伍尚,笑道:“恭喜恭喜!”伍尚道:“家父被囚,何喜之有?”鄢将师说:“大王误信人言,囚禁令尊,经众臣保举,大王颇觉悔悟,现已赦免其罪,官复原职,并封你兄弟二人为侯。令尊获释后思子心切,特修此书。请二位早早启程,以慰令尊悬望。”
伍尚心中释然,吩咐侍从好生招待鄢将师,自己忙持父书入内室向弟弟伍员报喜,伍员见信后,说:“此乃诱捕之计!”
“胞弟何出此言?”伍尚大吃一惊。
伍员说:“大王原是密令奋扬杀死太子的,奋扬不忍,纵太子出逃,父亲身为太子太师,怎能摆脱得了干系?大王之所以不杀父亲,是惧我兄弟在外。你我一日不归,父亲即可存活一日;十日不归,父亲则可存活十日。倘若与鄢将师同返,则回郢之日,便是我父子三人就戮之时!”
“这不过是你的揣度之语,有何凭据?”伍尚问。
“哥,你怎么就不想想,我二人有何功德,居然在父亲获罪之际封侯?”伍员急了,“即此一端,便知其虚假!”
伍尚听了,一时无语。片刻,喃喃地说道:“万一父亲写的是真情,你我若不回去,岂不是犯了不孝之罪?”
“父亲相信你我能够窥破这等伎俩,才写下此书的。”伍员道,“再说,王命不可违。倘若不能体味父亲的苦衷而贸然前往,则一来正好中了奸人之计,二来有失父望,哥哥千万要三思啊!”
伍尚潸然泪下:“胞弟所说,不无道理,但倘若如你所说,父亲则在急难之中,临终前骨肉能得见一面,也算是尽了亲情。”
伍员长叹了一口气,说道:“与父亲同死,于事何益?你我死了,谁来报父仇?”
伍尚擦了擦眼泪,说:“为兄一向敦厚懦弱,智慧才能也远不及弟,为今之计,我当随鄢将师回郢,你远走高飞;我以殉父为孝,你以复仇为孝。”
“哥!”伍员忍不住了,泪水夺眶而出。
“我跟父亲含冤于九泉,此等仇恨,全靠胞弟申雪了!”伍尚说完,失声痛哭。
伍尚别了伍员,回禀鄢将师说:“舍弟不愿封侯,不必勉强。”
伍尚到了郢都后,跟父亲伍奢一起被斩于市曹,罪名是唆使太子叛国。
说到这里,伍子胥放声大哭起来,像决了口的河堤。
听着伍子胥的惨怛经历,孙武经受了从未有过的心灵震颤。半个时辰之前,这个铁铮铮的汉子还是一副稳健深沉的姿态,以致使孙武为自己的稚嫩而感到羞涩,现在,此人却再也关不住情感的栅栏而倾吐出全部的苦水。孙武领悟到,所谓性格稳重,常常是对巨大精神创伤百般忍耐的结果;当忍耐力不能承受这种创伤的时候,本真的自我就会浮上表面,暴露出来,这正是人们共有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