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舆和子桑是朋友。连绵的雨持续下了十天,子舆说:“子桑恐怕要饿坏了!”于是就带饭送给他吃。到了子桑的门前,就听见从屋里传来像在唱歌又像哭泣,弹着琴唱道:“父亲呀!母亲呀!天呀!人呀!”声音是微弱的唱句是急促的。
子舆进门后说:“你唱的诗,为何是这种声调?”
子桑答:“我在思考让我的生活如此贫困的原因但却没有找到。父母难道想让我贫困吗?天没有偏私的覆盖万物,地也没有偏爱的载着万物,天地难道会单让我贫困吗?寻找造成我如此贫困的原因没有找到。但是我又到了这么穷困的地步,是因为命吧!”
应帝王
【原文】
啮缺问于王倪,四问而四不知。啮缺因跃而大喜,行以告蒲衣子①。蒲衣子曰:“而乃今知之乎?有虞氏不及泰氏②。有虞氏,其犹藏仁以要③人;亦得人矣,而未始出于非人。泰氏,其卧徐徐④,其觉于于⑤;一以己为马,一以己为牛;其知情信,其德甚真,而未始入于非人。”
【注释】
①蒲衣子:人名,传说是古代的贤人。
②泰氏:即伏羲氏。
③要:笼络。
④徐徐:缓慢舒适的样子。
⑤于于:即“迂迂”,缓慢。
【译文】
啮缺向王倪请教问题,问了四次王倪都说不知道。啮缺高兴地跳起来,到蒲衣子那里告诉他这件事。蒲衣子说:“你现在明白吗?有虞氏比不上伏羲氏。有虞氏标榜仁义想要交结人心,虽然也能够得到人心,但是还是不能超然物外。伏羲氏躺下休息时安闲舒适,睡醒的时候悠然自在。听任别人把自己看成马,把自己当作牛。他的知见信实,德行真实。从来不曾受到过外物的牵累。”
肩吾见狂接舆,狂接舆曰:“日中始①何以语女?”
肩吾曰:“告我君人者以己出经式义度②,人孰敢不听而化诸!”
狂接舆曰:“是欺德③也。其于治天下也,犹涉海凿河而使蚊负山也。夫圣人之治也,治外乎?正而后行,确乎能其事者而已矣。且鸟高飞以避矰弋④之害,鼷鼠深穴乎神丘⑤之下,以避熏凿⑥之患,而曾二虫之无知!”
【注释】
①日中始:虚构的寓言人物。
②经式义度:法度。
③欺德:欺骗别人。
④矰弋:射飞鸟的器具。
⑤神丘:社坛。
⑥熏凿:烟熏挖凿。
【译文】
肩吾去拜见狂人接舆,狂人接舆说:“日中始告诉你什么了?”
肩吾说:“他告诉我说国君按照自己的想法来制定法度,民众谁敢不听从而被教化呢!”
狂人接舆说:“这是骗人的。如果这样去治理天下,就好像是在海里开凿河,使蚊子背着大山一样。圣人治理天下,是用法度绳之于外吗?圣人是先端正自身而后去教化别人,使人都能尽自己的所能罢了。小鸟都能知道飞高一些来躲避弓箭的伤害,鼷鼠也知道藏在社坛下面,来躲避烟熏铲凿的灾祸。人难道还不如这两种虫吗?”
天根①游于殷阳②,至蓼水③之上,适④遭无名人⑤而问焉,曰:“请问为天下⑥。”
无名人曰:“去!汝鄙人也,何问之不豫也!予方将与造物者为人,厌,则又乘夫莽眇⑦之鸟,以出六极之外,而游无何有之乡,以处圹垠⑧之野。汝又何帛以治天下感吁之心为?”
又复问。无名人曰:“汝游心于淡,合气于漠,顺物自然而无容私焉,而天下治矣。”
【注释】
①天根:人名,虚构的人物。
②殷阳:殷山的南面。
③蓼水:河流名。
④适:恰巧。
⑤无名人:虚构的人物。
⑥为天下:为,治理;治理天下。
⑦莽眇:轻虚缥缈。
⑧圹垠:空旷辽阔。
⑨感:通“撼”,撼动。
【译文】
天根在殷山的南面闲游,来到了蓼水边上,恰好遇到无名人就问:“请问治理天下的方法是什么呢?”
无名人说:“走开!你这个浅陋的人,为什么要问让我感到不愉快的问题呢!我正要和造物者交游;感到厌烦时,就乘着大鸟,飞到天地四方的外面,在无何之乡中遨游,处在广阔无边的旷野。你为什么要用治理天下的梦话来让我的内心感到扰乱呢?”
天根又重复问。无名人说:“让你的内心处于恬淡的境地,保持清静无为的心性,让事物都顺其自然而不夹杂私人意见,就能够治理好天下了。”
【原文】
阳子居①见老聃,曰:“有人于此,向疾②强梁③,物彻疏明,学道不倦。如是者,可比明王乎?”
老聃曰:“是于圣人也,胥易技系,劳形④怵⑤心者也。且也虎豹之文⑥来田,猿狙之便来藉。如是者,可比明王乎?”
阳子居蹴然⑦曰:“敢问明王之治。”
老聃曰:“明王之治:功盖天下而似不自己,化贷万物而民弗恃⑧;有莫举⑨名,使物自喜;立乎不测,而游于无有者也。”
【注释】
①阳子居:人名。
②向疾:迅速敏捷。
③强梁:果敢坚决。
④劳形:让身体操劳。
⑤怵:担心害怕。
⑥文:通“纹”,花纹,条纹。
⑦蹴然:惊慌羞愧的样子。
⑧恃:依靠。
⑨举:陈述。
【译文】
阳子居去拜见老聃,向他请教说:“假如现在有这样一个人,他敏捷果敢,把事物看得透彻明了,学习‘道’孜孜不倦。这样的人可以和贤明的君王相比吗?”
老聃说:“在圣人看来,就好像是做事时被技能牵累的小官吏,身体感到劳累心神感到扰乱。而且虎豹因为皮有花纹所以会被人田猎,猿猴因为敏捷轻快所以才被人抓来拴住。这样可以和贤明的君王相比吗?”
阳子居惊慌羞愧地说:“向您请教贤明的君王怎样治理天下呢?”
老聃说:“贤明的君王治理天下:功绩泽被天下又好像不关自己的事情,教化万事万物也不会使人民觉得自己有所依靠。虽然有功德却不能用名称说出来,他能使万物各得其所;而自己站立在莫测的境地,行所无事。”
【原文】
郑有神巫①曰季咸②,知人之死生存亡,祸福寿夭,期以岁月旬日,若神。郑人见之,皆弃而走。列子见之而心醉,归,以告壶子③,曰:“始吾以夫子之道为至矣,则又有至焉者矣。”
壶子曰:“吾与④汝既其文,未既其实,而固得道与?众雌而无雄,而又奚⑤卵焉!而以道与世亢⑥,必信,夫故使人得而相⑦汝。尝试与来,以予示之。”
明日,列子与之见壶子。出而谓列子曰:“嘻!子之先生死矣!弗活矣!不以旬数矣!吾见怪⑧焉,见湿灰⑨焉。”
列子人,泣涕沾襟以告壶子。壶子曰:“乡吾示之以地文,萌乎不震不止。是殆⑩见吾杜德机也。尝又与来。”
明日,又与之见壶子。出而谓列子曰:“幸矣,子之先生遇我也!有瘳矣,全然有生矣!吾见其杜权矣。”
列子人,以告壶子。壶子曰:“乡吾示之以天壤,名实不入,而机发于踵。是殆见吾善者机也。尝又与来。”
明日,又与之见壶子。出而谓列子曰:“子之先生不齐,吾无得而相焉。试齐,且复相之。”
列子人,以告壶子。壶子曰:“乡吾示之以太冲莫胜。是殆见吾衡气机也。鲵桓之审为渊,止水之审为渊,流水之审为渊。渊有九名,此处三焉。尝又与来。”
明日,又与之见壶子。立未定,自失而走。壶子曰:“追之!”列子追之不及。反,以报壶子曰:“已灭矣,已失矣,吾弗及已。”
壶子曰:“乡吾示之以未始出吾宗。吾与之虚而委蛇,不知其谁何。因以为弟靡,因以为波流,故逃也。”然后列子自以为未始学而归,三年不出。为其妻爨,食豕如食人。于事无与亲,雕琢复朴,块然独以其形立。纷而封哉,一以是终。
【注释】
①神巫:巫术十分灵验的人。
②季咸:巫师的名字。
③壶子:人名,名林,号壶子,郑国人,是列子的老师。
④与:机遇。
⑤奚:如何。
⑥亢:通“抗”,对抗,较量。
⑦相:占卜看相。
⑧怪:奇怪。
⑨湿灰:形容毫无生机。
⑩殆:恐怕。
杜:杜绝,闭塞。
踵:脚后跟。
鲵:代指大鱼。
食:喂养。
纷:纷繁复杂。
【译文】
郑国有一个相面术非常灵验的巫师叫季咸,他能够占卜出入的生死存亡和福祸寿夭,他所预言的年、月、旬、日都非常准确,如同神仙。郑国人看见他后,纷纷惊慌地逃散。列子见后为他感到心醉,回去后对壶子说:“以前我认为先生的道行是最高深的,现在才知道还有更加高深的。”
壶子说:“我教给你的仅仅只是名相的东西,没有把真实的道理都传授给你,你怎么能够得道呢?如果只有众多的雌性却没有雄性,怎么能生出卵呢!你使用表象的道和世人周旋,来求得别人对你的信任,因此使别人能够知道你的底细。你试着把他请来,让他给我看看相?”
第二天,列子带着季咸一起见壶子。季成出来告诉列子说:“唉!你的先生要死了,不能再活了!过不了十来天了!我看见他形色怪异,面色像弄湿的灰一样。”
列子进屋后,把衣襟哭湿了,并把季成的话告诉了壶子。壶子说:“刚才我是将静寂不动的心境展示给他看,昏昏昧昧不动也不止。所以他看见的是我关闭的生机,再让他来看看吧。”
第二天,列子又请季成去见壶子。季咸出门后告诉列子说:“真幸运,你的先生碰到我了!疾病有减轻的迹象了,有活的希望了,我见他关闭的生机有轻微的活动了。”
列子进屋后把季成的话告诉壶子。壶子说:“刚才我给他感到的是天与地之间的生气,名声和利益一切杂念都不能够进入人心,从脚后跟升起的一丝生机,他看到了这一丝生机,再请他来看看吧。”
第二天,列子又请季成去见壶子。季成出来告诉列子说:“你的先生精神变化不定,我没有办法给他看相。等他精神安定时,我再给他看相吧。”
列子进屋,把季成的话告诉壶子。壶子说:“刚才我给他展示的是没有任何征兆可见的太虚之境。他看到了我心气平衡的状态。大鱼盘旋的地方形成深渊,平静的河水聚集的地方形成深渊。流水之处也能形成深渊。形成深渊的情况有九种,我现在只给他看了三种,你再请他来看看吧。”
第二天,列子又请季咸去见壶子。季成还没有站定,就仓皇失措地跑掉了。壶子说:“追他!”列子没追上,回来后告诉壶子说:“已经不见踪影了,也不知去向了,我没能追上他。”
壶子说:“刚才我显示给他的是我从来都没有向人展示过的大道。我和他随意应变,他不能了解我的情况,就像随风摇摆的小草,随波逐流的水,所以跑掉了。”列子这时才知道其实自己什么也没有学到,返回家后,三年不出门。替妻子烧火做饭,喂养小猪就像伺候人一样。他对事物没有任何偏爱,去掉浮华返回到纯朴的状态,一幅无知无识的状态,在纷繁的世界中坚守质朴,终生都是这种状态。
【原文】
无为名尸①,无为谋府②;无为事任,无为知主。体尽无穷,而游无朕③;尽其所受乎天,而无见得④,亦虚⑤而已。至人之用心若镜,不将不迎,应而不藏,故能胜物而不伤⑥。
【注释】
①无为名尸:不做名誉的主人。尸,主人。
②谋府:谋划事情的地方。
③无朕:朕,痕迹;没有痕迹。
④无见得:不向别人炫耀自己。见,通“现”,展现。
⑤虚:虚明平静的心境。
⑥伤:损伤。
【译文】
不要有求名誉的想法,断绝计策谋划的的智虑,不要独断专行处理事情,不要有智巧的作为。体会无穷无尽的道,在寂静的环境里遨游;承受自然给予的东西,不自我夸耀,也是达到了空明平静的心境。修养高的人用心就好像是镜子,人事物的到来和离去不欢迎也不相送,如实反映它们没有隐藏,因此能够经受得起事物而不受损伤。
【原文】
南海之帝为儵①,北海之帝为忽,中央之帝为浑沌。僬与忽时相与遇于浑沌之地,浑沌待之甚善。儵与忽谋②报浑沌之德,曰:“人皆有七窍以视听食息,此独无有,尝试凿之。”日凿一窍,七日而浑沌死。
【注释】
①僚、忽、浑沌:人名。
②谋:思考。
【译文】
南海的帝王叫做儵,北方的帝王叫做忽,中央的帝王叫做混沌。儵和忽经常在浑沌的领域里会面,浑沌把他们招待得非常好。儵和忽就商量着如何回报浑沌的美意,他们说:“人都有七窍,分别用来看、听、饮食和呼吸,只有混沌没有,那我们试着帮他凿开七窍吧。”每天凿开一个窍,第七天浑沌就死了。
庄子外篇
骈拇①
骈拇枝指②,出乎性哉!而侈③于德。附赘县④疣,出乎形哉!而侈于性。多方乎仁义而用之者,列于五藏⑤哉!而非道德之正⑥也。是故骈于足者,连无用之肉也;枝于手者,树无用之指也;骈枝于五藏之情者,淫。僻于仁义之行,而多方于聪明之用也。
是故骈于明者,乱五色⑦,淫⑧文章,青黄黼黻⑨之煌煌⑩非乎?而离朱是已。多于聪者,乱五声,淫六律,金石丝竹黄钟大吕之声非乎?而师旷是已。枝于仁者,擢德塞性以收名声,使天下簧鼓以奉不及之法非乎?而曾、史是已。骈于辩者,累瓦结绳窜句棰辞,游心于坚白同异之间,而敝跬誉无用之言非乎?而杨、墨是已。故此皆多骈旁枝之道,非天下之至正也。
【注释】
①骈拇:指脚的大拇指和第二根脚趾连在了一起。
②枝指:多生出的手指。
③侈:多余。
④县:通“悬”,悬挂。
⑤藏:通“脏”,内脏。
⑥正:本然,本性。
⑦五色:青、黑、白、赤、黄。
⑧淫:过分沉溺。
⑨黼黻:黑白相间的叫做黼,黑青相阃的叫做黻,这里泛指花纹。
⑩煌煌:形容光彩耀眼。
离朱:人名,也可写作离娄。
五声:宫、商、角、徵、羽。
六律:黄钟、大吕、姑洗、蕤宾、无射、夹钟。
擢:提拔。
敞:疲累,疲敞。
杨、墨:杨朱和墨翟。
【译文】
并生在一起的脚趾和多生出的手指,是生于本性吗?超出了应得的:附生在人身上的瘤子,是产生于形体吗?却超过了人的本性。运用多种方法来推行仁义道德,使它们和身体内本有的五脏并列,但这却不是道德的本性。因此,脚趾并生在一起的,只是连接了一块没有用处的肉而已;手上多一根手指的,只是长了根没用的手指而已;超出了人的本性,过分矫饰仁义道德,是把人的聪明才智滥用了。
因此,能纵情于视觉的人,沉溺于杂乱的五色,把文彩混淆,就像彩色华丽的衣服让入耀眼炫目,不是吗?离朱就是这一类人的代表。纵情于听觉的,就把五声混乱了,沉溺于六律的,就像金、石、丝、竹和黄钟大吕的声音,不是吗?师旷就是这一类人的代表。一再标榜仁义的人,闭塞德性来求沽名取得荣誉,难道不是使天下人喧嚷着去奉求不能信守的法度吗?曾参和史蝤就是这样的人。言词多且诡辩的,讲了一大套空话,不是像垒瓦结绳那样堆砌辞藻穿文凿句,花费心思在坚白论的诡辩上,精神疲敝的追求一时的声名吗?杨朱和墨翟就是这样的人。可这些都是生在天性之外的歪道,不是天下的正道。
【原文】
彼至正者,不失其性命之情。故合者不为骈,而枝者不为岐①;长者不为有余,短者不为不足。是故凫②胫③虽短,续之则忧;鹤胫虽长,断之则悲。故性长非所断,性短非所续,无所去忧也。意仁义其非人情乎!彼仁人何其多忧也?
且夫骈于拇者,决之则泣;枝于手者,龅④之则啼。二者,或有余于数,或不足于数,其于忧一也。今世之仁人,蒿目而忧世之患;不仁之人,决性命之情而饕⑤贵富。故曰仁义其非人情乎!自三代以下者,天下何其嚣嚣⑥也?
【注释】
①岐:通“岐”,即上文的“枝”。
②凫:野鸭子。
③胫:小腿。
④龅:咬断。
⑤饕:贪婪。
⑥嚣嚣:喧嚣,喧闹。
【译文】
那些符合事物天性的情况,就没有失去它本来的性情。因此连接在一起也不是并生,旁生出来的也不算是多余,长的不是多余的,短的也不是不足。因此野鸭子的腿虽然很短,加上一段就会有忧患;野鹤的腿虽然很长,减去一段就成了悲哀。因此原来长的不要剪短,原来是短的也不要加长,这就没有什么可忧患的。噫!仁义难道和人情不相符合吗?那些仁人为什么那么多烦忧还要去追求呢?
那些并生在一起的脚趾,使它裂开就会哭泣;旁生出来的手指,咬断它就会啼哭。这两种情况,一个比正常的数目多一些,一个与正常情况下的数目比还不足,但作为忧患来说却是相同。现在世上的仁人,担忧世间的祸患;那些不义的人,溃乱事实的本性去贪婪地追求富贵。因此说,仁义难道与人情不相符合吗?但是从三代以下,天下人怎么会如此喧嚣不停呢?
【原文】